我住在這巷子裏,夜闌更深聽到有鴿子叫,然而自我醒來,天色仍舊漫漫地亮了。這天氣轉眼間已將是如此分明,但是暗夜的潮氣仍舊在,一片片打濕了院子。外麵有人聲,是俚俗的鄉音,簡潔而近似輕佻。並且狗也在隔壁的院落中狂吠,凡有行人路經,一個都沒有放過。我聽得外麵的步履加快,連帶叱責都於倉促中遺落。那狗的叫聲果然使人生厭。然而沒有它,早晨隻是寂靜的,不至於歡騰起來。家家戶戶的燈光在太陽未出時是亮同白晝,及至晨間,隻是一點點垂落在壁間。早起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起來,在院子裏洗漱,接下來便是安排一天的生計。秋天是景色如此鮮亮的一個光景,這時辰裏,農時占據主導,代替了所有的人事。我無法觀察所有的人,因為早飯未過,一天裏的忙碌便開始了。倘若有一件事做,我仍舊會關門閉戶,像身在家庭裏,人卻隱居了似的。這期間有人過來翻看我讀的書籍,瞧我在寫了什麼,我也是盡量如常,且並不答言。這隻是一個特別世界裏的分工,倘要解釋,也隻是一句無奈的話。而如果我不做文章,照樣會參與到其他人的忙碌中。日子仿佛也可以是這樣的閑散,在兩類人看來,便有這樣的不同。而今我身心與職業俱離散,反見了職業之外的事,有一種格外的親。
這巷子並不長,走一個來回,不過是半個小時的事。然而我在這裏靜靜的,因為路上遇到的人都不識。唯路邊人家有紅棗出牆來,半空裏懸掛,卻每一顆都似曾見過的。在這裏我若與人言,說自己早些年便走出,而今是返回了,也絲毫不為過。回頭望時,有一條磚砌的胡同,記錄了尋常世界裏的多少光陰。當我覺察到了這光陰的悠久,而旁邊仍舊有摩托車輛載了居民從宅子裏出來,這情景,便與任何別處,全無絲毫不同。可早晨有冷氣,人像從清水裏拎出來似的,那天空,在人抬頭望時,眨眼間也如水洗過的一般。
這樣的日子,原來別有一種情致。因為是這樣勤謹踏實的人家,任何事情做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含糊過的。其時我以一種特殊身份居住在這裏,日子久了,倒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而這樣的歲月裏,鄉思卻又分外濃重,好比相見的是兒時夥伴,便不由得會念及家裏人。
我是在這裏時發現了生活的另一種規律。如果不是這樣的日常,我總會找出千般理由,認為還有一種規律比這裏的更高。當我這樣想時,其實也明白一個最為基本的事實:高下之分在生活的界限裏是不存在的。可如我們這般聰明的人,總是會將目下與書裏講述的人事連接,好比說:書上一日,世上已千年。知道了這些,覺得社會滄桑更替,人事日非,便是再也尋常不過。有時午間飯吃過,日光高照在床前,眼裏顯現的人與事物都那般那般近,那般那般可親,我就覺得歲月迢迢有層次,端然間萬慮皆消;而且我能夠在這裏寫了許多字,並且終日裏得閑便忙碌於農事,仿佛兒時舊夢重溫,已經回到鄉下那長長的日子。產生了這種感覺時又想自己的行為是可笑的,卻連院子裏孩童四處喧嚷聽在耳中都覺得煩了。人世間就是這樣的瑣碎與平淡。下午時間又到大街上走,遍眼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眾,購物訪親的都齊聚在了一處,從這個頭望過去,可以看到了那個頭。原來這裏的狹小,反叫人覺得沒有了壓力。而街口的古樹和鑲了字的門樓是沿襲了歲月一天天過來的,它們用心見證了一切,又用樹身的斑痕和門樓上的鏽色將這些記錄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