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天色暗下來,街燈閃爍著照亮了一條條道路。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那重重暗影像是一個個符咒,它們從我們的頭頂越過,在牆根處停頓了。大多數時候,我們被那暗影迷惑,以為時間過去很久,夜晚早已變得深沉了。如果四周無人,混茫中連聲音都變得杳渺,我們就在暗寂中呆呆地站著,直到有夜行者過來,他們的腳步聲打亂了既有的秩序,我們才回過神來。夜色雖然濃重,但時辰卻還很早。家家戶戶的廚房裏都傳出鍋碗瓢盆互相碰撞的聲音,油煙味也隨之在空氣中蒸騰,整個居民區都像變成了一個大餐廳似的。這種氣味,我們是各處習見的,所以也沒有特別的感觸。可對於暫時置身的此處,我們實在算不得熟悉,有時候竟至於在轉身的瞬間就迷路了。這種現象見怪不怪。許多位朋友都談到同樣的事情,曾經有一位更為極端,接連一個月裏找不到自己的家。每一次,她的丈夫接到她的求助電話時都啼笑皆非。我們曾經在不同的季節去過他們的住所,粉紅色的窗簾在我們的目光中越來越舊了。他們成婚近十年,輾轉搬遷了十多次,最近的一次,我們搬遷到相距不到一公裏的地方,如果有心,我們出門的時候可以常常相遇,就像十年前,在小縣城的時候我們所擁有的那種和睦關係。可事情出乎雙方的預料,我們前所未有地疏遠了。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我們相聚的次數還不及以往一個月。這種陌生感似乎是突如其來的,又似乎水到渠成。在被旁觀者毫不客氣地指出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尷尬地坐在一張餐桌旁,承受著來自熟悉的好友的目光。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我和妻子商量過後,請同在一城的老家的友人們來家又聚會了一次。這一次盡歡而散。可我們的關係並未從此親近起來。明白了這個事實以後,我們率性而為,再也沒有為挽救什麼做過類似的舉動。
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們已經二十四五歲了。外出數年,我們所獲無多,隻有眼角的皺紋慢慢加深,開始向著年齡的縱深處如風疾走。二〇〇二年,我們曾經葉落歸根,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之後才向著北方進發,來到省城討生活了,如蝴蝶亂飛,我們的眼前幻影重重,根本看不清前路。如此這般,我們走過三五個單位,似乎跳槽頻頻,但結果卻是一致的。我們變得越來越茫然了。在省城,成了我們新世紀以來流浪生涯的代名詞。幾年來,我們在這裏開拓生活,在這裏建立家庭,似乎是,我們的靈魂和肉體都在這裏駐紮下來了;我們與這個城市的關係,也像靈魂與肉體,有時候是一致的,更多的時候,卻一個不聽另一個的指令。時常違拗,爭執,徘徊不定,慌亂猶豫。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擔心明年不比今年好,擔心生活質量滑坡。擔心別人跑過來搶了自己的飯碗。擔心背後有人捅刀子。明人說暗話,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我們漸漸變得與自己相異。漸漸地,我們不認識了自己。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沒有達到理想的目標。生存是最大的誘惑和罪惡,可我們在這個內陸城市裏,漸漸所求無多。這當然代表不了什麼。我們仍然住著別人的房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們都是賃房而居,所以,直到現在,我們也不能準確地說出自己的居住地。那暫時的棲身之所不是值得我們炫耀的,無論它裝飾得多麼精致典雅;相對於我們生活中的其他必需,房子顯然是最為重要的一環。當我們明白了這個道理,大概經過了五到十年,而究竟到了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像一個固定的住戶一樣,坦然地與街巷裏的小販探討剛剛漲起來的物價,這隻有天知道了。因為覺得物主占盡了地利與人和,所以在麵對任何一個房東時,我們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雖然算不上錙銖必較,可我們無形中會與房東對立起來。事實上自從有了租賃房屋的曆史,我們的命運就和漂泊動蕩、寄人籬下這些詞語聯係在一起,但是若就此界定我們的生活狀態,用流離失所這樣的成語來打擊我們,我相信十有八九,我們會對那打擊者施以顏色。可是,這些年來,我們的假設過多,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因此,房子問題成了生存中最大的懸疑。在我們的周圍,因為種種限製而推延購房者總是大有人在,可是房價總處於上漲的態勢,尤其最近一兩年來,我們幾乎不敢再對降低房價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在我們運用精神勝利法去品評房東生活中的不足,甚至我們已經看出了他們由於收入不高而導致了現實中其他方麵的落魄之時,我們的內心深處,依然不能對自己無房的現狀保持一點點鎮定。而在我們目前居住的城市裏,“養房子比養兒子強”的說法早已爛熟於耳,我們捕捉類似的說法,甚至斥之為流言,但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我們又何嚐不想著自己盡早變成可以散布流言的人群之一員?慢慢地開始比較自己與他人生活的落差,像一個生意人一樣精心算計每一筆收支,並且由此發現了這種生活的好處,它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功利心和虛榮心都不在話下,隻要其目的和方向性正確,其結果是我們能夠早日有房,那麼,一切的一切,又有什麼不可接受的呢?
說起來,是對於家庭的責任感使我們變得現實起來了。那些虛無縹緲的青蔥歲月開始化為烏有,它們或許消失於某一個淫雨霏霏的黃昏時候,或許消失於一次陽光下的頓悟,或許就消失於某一次返鄉途中。許多人共同感歎的一個主題是:婚姻生活使我們獲得了再生,隨之而來的種種問題把我們的傷感變成了額外的負擔。當我們在城市裏的街頭行走,那鱗次櫛比的住宅區充斥我們的視野,然而租房者的身份把我們的孤立感強化了,我們被這個城市的核心排除在外,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為讓人揪心的呢?我們在這個城市裏生存多年,不動聲色地看著它一步步建設和成長,每一個微小的變化都已經記掛於心,舊樓拆遷、道路改造,成為彌漫在我們目光中的最大事件。好多次,我們路過自己曾經寄居的地方,看到原來樓後的空地上開始深挖、打樁,緊接著不多時日,就見有鋼筋水泥的森林替代了以前的菜市場、舊工廠。可以想象一幢幢新樓會在這裏矗立起來,新的居民會搬遷進來。年複一年,城市變得越來越密集了。就在這密集的城市叢林中,我們看到了什麼?去年冬天,是在這個城市裏最大的廣場上,我遇到了一位故人。說故人顯然有點套近乎的嫌疑。實際上我們隻見過兩次麵。第一次是他到我所就職的報社去找我,起因是我在自己編輯的副刊版麵上發表了他投來的一篇習作。聊天中,這個三十多歲的矮個子男人說他來自哈爾濱,離異多年。他從東北來到這裏是二〇〇一年的事情,算起來,倒要比我早到。就是這個早到者,在報社寬敞的大廳裏逗留了將近兩個小時,與我談論他進入這個城市後陳穀子爛麻的瑣事。他還完全以一副求教的口吻,向我詢問一些事情。為了免除尷尬,我沒有與他多說一句話,甚至連聯係方式都沒有留一個。當時我用的是傳呼機,這簡直是寒酸的表現。在我正襟危坐的時候我還可以保持一點兒當編輯的尊嚴。等他走後,我聞著空氣中留下來的淡淡的狐臭,對這個離去者產生了一點厭惡感。我決定再也不發他的作品了,因為不希望再與他有任何一種聯絡。但有一種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