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當天夜裏他便打我的傳呼,回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他的東北口音。他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去唱歌,我介紹幾位從我們家鄉來的小妞給你。我當場拒絕了,忍住了才沒有發作。但這件事情並沒有完,第二天下午五點多,我準備離開單位的時候看見他矮矮的個子。他倚在一棵樹下等我,他悠閑的神態像極了一個釣魚者。他甚至衝我狡黠地笑了笑。我裝作沒有看到他,步履匆匆地出了報社大門。他喊了我一聲,然後從後麵追過來,攔腰把我抱住了。這個動作嚇了我一跳,回過頭來看他,簡直像看一隻怪獸似的。他意識到了我的不屑,嘀咕著說,就請你吃一頓飯。就吃一頓飯而已。別不給麵子。無奈之下,我和他去了飯店。在等待上菜的間隙,他打開了手機,對著電話裏一陣子亂侃。然後他才對我說: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我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並不打算作答。他繼續說,對你來說,完全是一件小事,又不是讓你去殺人放火。他這人簡直有點自來熟,何況我們還交談了將近兩個小時呢。我決定置之不理,因為被他綁架了來吃飯,已經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了!看我這個樣子,他的情緒有點兒低落,說,你看不起我?我隻好說,沒有的事。他不接我的茬,自顧自說,我本來已經答應了朋友,說沒什麼問題。就是一篇小稿子,你幫我發了,我還會有更重的禮物給你。我說,稿子我不會再發了。他瞪了眼,說為什麼?我說,不為什麼。他再次瞪了眼,說你他媽的。我被他嚇了一跳,但也生氣了。正準備罵他一句,沒想到他突然低了頭,哭了。這個舉動把我弄蒙了。他說,我喜歡的一個女的,非常喜歡的一個有錢的女的,就求我辦這一件事,我卻給人辦不成。算了,你不給我麵子。他拿出剛剛送上來的五十三度汾酒,倒了一口杯,一仰頭喝進去了三分之一。又一仰頭,又喝進去三分之一。之後,他的脖子就變粗變紅了。之後數年,我唯一能記起的就是他的紅脖子。我們在廣場上相遇的時候,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也還是他的紅脖子。他矮矮的個子一晃一晃地走近,看了看我,本來已經走過去了,然後又折轉回來,說閆編輯,是你。嗨,真的是你。他顯然有點兒興奮了。走過來握手,左看右看。我早都覺得他有些神經質了,沒想到幾年過去,他還是一點沒變。他喋喋不休地重複了幾次“沒想到”,然後,他突然就邀請我去他的家。我愣了一下,不好馬上搭腔。他說,很近的,就在廣場後邊。高層,三百多平米,複式房。去看看,一定去看看,給個麵子。這一次,我不好不給麵子,就真的去了。房子很大,大得驚人,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好評價,也不便於描摹,因為怕有仇富之嫌。從頭到尾,我隻說了一句話,果然是複式房,好。他帶著我一間一間地看。看完了,在寬敞的客廳裏坐下。我惶惑地看了他一眼,我確信這一眼中泄露了我心中的不安。他朝我點點頭,今年夏天買的,怎麼樣?我微笑了一下,然後走到陽台上去,看到不遠處的汾河水。水麵如鏡,波瀾不興。我回頭看了看這個東北人,刹那間覺得很不真實。我差一點就追問了一句:這房子,真的是你的?
一連多日,我對自己的寄居者身份存疑。因為很顯然,我們並非與富人、冒險者具有明顯的界限,也並非與窮人具有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我常常想起東北人家中的陳設,有一幅油畫,簡直就像是恐怖電影的翻版。黑色的墨鏡,黑上衣,黑褲子,黑皮鞋,再加上冷酷的麵部表情,構成了一幅殺手圖。圖下標著一行小字:我的崇拜。見我留意這幅畫,東北人大笑了,掛著玩的,果然酷吧。大笑中的東北人一改猥瑣模樣,豪放充沛,陽氣十足。我在心裏暗罵:他媽媽的。
我們呼吸著這老城裏的粉塵,認識這城市裏的許多人。我的一位忘年之交,姓李,在汾河以西的機修廠宿舍裏寄居十多年了,為房子的事情籌劃多時,已經成了一塊心病。二〇〇七年夏季的某個下午時分,我因事前去,在一片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中找到他。他住在臨街的一幢樓房的頂層,屋子裏悶熱得像蒸籠似的。我坐了一小會兒就開始出汗。他站起身來開窗戶,木頭窗子“咯吱”響了一聲之後,樓下嘈雜的聲浪就突兀地湧了上來。我環眼四顧,這房子已經很老舊了,呆久了,能聞到舊時光腐朽的味道。我心裏暗歎,它與我以前租住的兩處住所是極其相似的。出門下樓的時候,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光線,能看到樓梯間堆積的雜物,像歲月的陳跡。每逢陰雨天,樓梯和過道就變得異常昏暗,住在裏麵,人的心情,就像發黴了似的,老李感歎著,這十多年來,我的生活,也像是發黴了,而且,發酸發臭,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我們沿著漸漸亮起來的階梯下去,三樓,二樓,然後就是一樓。這一片的樓房多數沒有防盜門,出來進去絲毫沒有阻擋。我們看見,門口的過道地麵上,已經有好幾個淺坑,像是好多年沒有維修過了,因為地勢低,每逢陰雨的時候,居民們得趟過一小攤水才可以出門或者歸家。來到外麵的時候,老李尷尬地指出這一點,帶著一點兒無可奈何的神氣。然而,他終於要告別這幢居住多年的舊房子了。二〇〇七年九月十八日,老李差整三年滿五十周歲,作為自己的生日賀禮,他拿到了自己新房的鑰匙。老李的新房子同樣位於汾河以西,是臨河的高層。似乎是為了出一口鳥氣,老李詳細地向我介紹了他的這所新房子。十八樓。陽麵。建築麵積:七十八平米。拋去公攤,套內建築麵積:六十三平米。有一間書房:二十多平米。書房通向陽台。可以設想,天氣晴和的日子裏,太陽光是怎麼穿透玻璃窗子,從外麵的高空中直射進來的。老李微微閉了閉眼睛,似乎在想象那陽光滿目的燦爛日子。我不失時機地幫助他幻想書房被陽光照徹的景象。寬大的書桌是用上好的木料製作的,在柔和的光線中可以看到那微細的木質紋理,如果伏案久了,目光輕合,還能感受到屋子裏柔和的暖意。光線的傳遞不僅可以按摩眼部,又能夠驅除身體裏的倦意,使人頓感神清氣爽。桌案前呢,一定要配備上好的觀音茶,茶具置於書桌的右首,便於隨機操作,隨手取用。我的設想並沒有絲毫出奇之處,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老詩人,老李對於未來的新生活有他清晰而自覺的感知。隻要能安靜地寫作,我於願已足,老李說。十八層啊,你可以想象,靜止得都能聽到屋子裏塵埃落地的聲音。我實在是被周圍各種各樣的聲音弄怕了。然而,老李突然話鋒一轉——我的心緊了一下,我知道事情的本質正是從然而開始的。老李說,從今年開始,我就要背負沉重的還款壓力。上有七十八歲的老娘得贍養,下有十八歲的女兒在上學,老婆又沒有工作,全家人都還指著我吃飯呢。所以,貸款買新房,就像給自己上了一道金錢的枷鎖似的。一切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或者你知道的還不是全部。這些年來,我的工作一直是不安定的,用時髦一些的說法,我是自由職業者,我無法依靠單位或者某個人,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是鏡花水月,是不牢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