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下雨,霍家莊的地麵上便滿目瘡痍。從前,這裏到處都是土路,橫貫東西的路麵上有積水的深坑,如果誰不小心踏進去,鞋子裏便灌滿了水。通向每一戶人家的門徑也都是柔軟的泥土路,原本堅硬結實的路麵在雨水中被慢慢濡濕,一旦受到外力的壓迫便攪和成泥。急匆匆趕路的人披著麵袋子往裏折一下做成的雨披,像從異地歸來的遊客似的。雨水自村口迤邐而去,像一條蛇似的通往遠處的山區。家家戶戶的院落裏劈裏啪啦地響著,雨水敲擊到籬笆上,變成了“咚咚咚”或“噗噗噗”的聲音。雨水如果不落到籬笆上,而是先經過牲口棚,便潤物細無聲般地隱沒了。當年的霍家莊,到處都是牲口棚,棚頂上鋪滿泥土、柴草的混合物,因為柔軟,所以並不堅硬。一場大雨可以悄無聲息地把棚頂壓垮。大雨中,院子裏見不到人。所有的人都躲到屋子裏避雨去了。到了秋深的日子,雨水變得陰森森的,在冷空氣的作用下慢慢成了硬硬的冰粒子,像尖利的霜刃,開始刺擊人的肌膚。這是冰雪的肇始。雨水慢慢消失不見,它們都跑到哪裏去了?風慢慢地刮起來了,它把行路人身上的衣服吹皺,因為有水分的緣故,皺褶處漸漸變硬,後來就硬錚錚的,像一把不規則的刀。冰雪終究蔓延開來。在院子裏,雨水已經消隱多時,躲在屋子裏的人也出來進去許多次了,他們看見秋季裏最後一場雨水的時候天還不冷,而現在,冰雪已經成了季節的代名詞。霍家莊每一個人的生活幾乎都被冰雪覆蓋了。樹蔭下麵,經久不化的積雪像一個預兆,它仿佛要把這個季節延伸到無限。屋頂上有冰雪的影子,被太陽光照一照,融化了,但一旦陽光退卻,它們便像枯生的野草又長出來了。冬季裏霍家莊的冰雪很厚,它似乎要把一切籠罩其中。堂屋裏的水缸也已經結冰多時了,每過一個夜晚,冰層便又加厚了一些,每一次舀水的時候,都需要敲破缸沿上的冰才能把水盛出來。手伸到水缸裏時覺得很冷,好像把一整個冬季的冷都集中了。而我們的生活裏又未嚐沒有冰雪的影子?每一個早晨,霍家莊的村路上都有一群拖著鼻涕的孩童在瑟縮著前行,太陽像個遲起的老農,他在暗處,看著孩子們在模糊的晨光中受凍。路麵上很滑,秋季的雨水並沒有徹底蒸發,它們埋藏在地下,變成冰來消遣我們。走路摔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幼小時候的骨頭很軟,摔倒在地時也不覺得疼,隻是冬天裏的地麵太冷了,又像磁鐵一般帶著巨大的吸附力。母親在屋子裏喊我,要我戴上火車頭帽。我不喜歡戴,因為戴上帽子,我整個人變得怪異而滑稽,像個土老財似的。我尚且不知道土老財的真正含義,但我知道冰雪。它很快越過了生存的外圍,侵襲到我們的內心裏來了。
村路上早已變成雪白的了,接連下了幾場雪,屋子裏的氣溫也降低了很多。母親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她不時地抬頭看一眼外麵。樹掛上晶瑩奪目,因為重力的作用,它彎曲得嚇人,像一個駝背老人。父親出去做工的時間太久了,也許是一月,也許是兩月,也許已經整整一個季節了。我當時還不記事,所以一切故事都是母親敘述中的。但母親的敘述並無明確的指向,她總是東一錘子西一棒的。即使在許多年後,我記憶中的母親,也總是喜歡絮絮叨叨地說事,或許是因為孤單的時間太久了。就這樣,母親講到了我記憶中的故事之一。母親仍然坐在炕頭上,她的年齡不是很大,因為僅僅從相貌上還看不出她內心的滄桑。但這一點很快就將被發現。我坐在母親對麵,或者趴在炕沿上,我的年齡太小,小得都可以被忽略不計。母親慢慢地說到了寒冷。在我還不太明白寒冷為何物的時候,母親用她特有的細細緩緩的語調說起了它。屋子裏彌漫的空氣中也有寒冷,它們絲絲入扣地侵襲我的身體。我隻有躺到通著炕火的土炕上才能感覺到溫暖。但母親說,她看見了寒冷。我不能肯定地知道母親在說著什麼。但我沒有問。夜晚一來,母親就下地去了,後來她沒有辦法回到溫暖的炕上再躺一會兒。母親說到的這些事情我看不清楚,也無法理解。很長時間裏,我都無法理解。因為當年的母親,患著很重的失眠症。受這種病灶的襲擊,母親的身體孱弱而多病。她站在地上操勞家務,在很深的夜間也不停頓。冬天的時候屋子裏非常清靜,母親在地上站立的時間過久,累得腰酸背痛。因為隻要她一回到炕上去,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些幻景。母親從來沒有講清楚她看到了什麼。但她的語調沉重。我從母親的講述中看到了她內心的冰雪。那時候,我至少有五六歲了,是記憶力開始產生的最早的那幾年。母親說著話的時候常常眼睛含淚,她說,我隻要連續三天睡不好覺,就會變成那樣。母親說,我突然不認識好多人了。你的爺爺奶奶、伯伯伯母,甚至你的父親。母親說著話的時候我的心思並不集中,因為我雖然開始有記憶,但卻不懂得母親為什麼會在一個突然的瞬間掉下淚來。她的淚水阻塞著她的表述,她邊哭邊說。我甚至連你都不認識了。我曾經問家裏人,這是誰家的孩子?母親在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裏的疑惑加深了。我開始有悲傷。我終於意識到,母親的訴說變得越來越重了。她說,我問過許多人,他們都不告訴我你是誰。我覺得你太可憐了。夏天的氣候熱得人身上淌汗,我看見你在地上像一隻小貓小狗似的爬來爬去。三個月的時間,你的身上長滿了虱子。有一回你滿身髒汙地爬到井邊上了,我瘋了似的跑過去,把你急匆匆地抱起來,轉過身來衝剛剛趕回來的你的父親大吼:你都幹什麼了?你整天都在幹什麼?就在那一個瞬間,母親說,我突然清醒了,開始認識好多人。先是你的父親,然後是你的爺爺奶奶,我挨個兒衝他們吼了一遍,然後急慌慌地回屋了。你後來在我的懷裏睡著了,我覺得你太小了,甚至來一陣風都能把你刮跑。我抱著你的時候身上很冷。白晝黑夜裏都很冷。母親說,我記不起來了,我是怎麼帶你走出那些日子的。母親的敘說漸漸慢下來了,我的悲傷越來越重。我說,那一年,我幾歲?母親怔了半晌,說,三歲。我不知道母親說的是真實還是幻景,但我的淚水撲簌撲簌往下掉。長大以後,我漸漸地學會了阻止母親去說我三歲那年的事。起初的時候母親迷惑著,後來不了,現在我覺得母親已經明白無誤,但她的話題轉移到了別處。在兒子的麵前,母親終歸是一個多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