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過自己的惡。大約是從兩年前開始,我對深植於自己身體內的惡發生了興趣。這個世界並未允許我按照一條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先是被人愛,然後愛人。它在中途發生了轉移,將愛之外的諸多因素加注我的體內。我本不相信我具備卑劣的底子,自狂自大,自私自利,甚至搬弄是非,口蜜腹劍,但世道滄桑,我慢慢地對這一切都處之泰然。當深夜夢醒,我看見另一個我端坐在眼前,那是我靈魂中藏匿著的一些東西所顯現的力量,它平素不會公示於人,甚至連我自己都未知端倪。但現在,萬事萬物都朝著客觀的方向邁進,我終於理解了自己。從對他人惡開始,延伸到對自己的親人、愛人惡言相加,怒目相向,我終於將舊日的那個善良的我的形象推倒,一個新我的麵目終於建立。瑣碎、平凡,無甚可圈點之處,隻有惆悵滿腹,有庸人般的誌向若幹。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理解我,那非父母與妻子莫屬,他們知道我的軟肋所在。而這個世界無論有多大,對應於我的這一部分也隻這麼微小。舍我者其誰,那隻是偶然間不甘自我磨滅的感歎罷了。
有一天,我與弟弟吵架,幾乎拳腳相向。我似乎忘卻了一切。幼小時多年的廝守。窘迫家境中的相依為命。我對弟弟充滿了不滿。他不是那個理解我、支持我的弟弟了,而是一個日漸壯實的成年男子。對於多數事情,他具備自己的判斷,並且深信這種判斷的正確性。而我尤其不能接受他的固執。我相信他一意孤行,置我的感受於不顧。我的肝火之旺,片刻間升騰起來,心胸間有一種炙烤般的難受。我已經忘卻了,針對自己的這種狀況,我曾經問過醫生。答案是與自己虛弱的身體有關。當然,這不是唯一的答案。事後我才想到自己的惡的秉性已經在蔓延滋長。母親對發生在我與弟弟間的爭執極為悲傷,她解決問題的方式帶有天才般的創意。她在我行前的行李包中放了一張照片,是十五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弟弟的合影。根據背麵的文字備注獲知,拍攝時間是一九九三年元宵節。攝影人可能是表姐。背景:二伯父家的屋頂,以及村莊後麵那一大片麥田。照片中,我的頭歪向弟弟,我比弟弟高出半個頭。兄弟倆都戴帽子。這應該是迄今我和弟弟唯一的一張合影。十五年了,我幾乎從未想起過,但在母親的箱底,這是永生的珍存。
就在昨夜,我一再地注視十五年前的弟弟和我,那時,我上初三。這一年秋,我外出求學,從此兄弟倆再也沒有常年相守。隻有假期我回來,短短的一兩個月光景,我看著他漸漸長大了,他上了三年初中,然後退學,開始掙錢貼補家用。我上中專的最後一年,弟弟已經能用他賺的錢供應我的日常開銷了。但如果不是母親的特別留心,我再也不可能想起這一幕了。彈指間,我已至而立,我看著照片中幼小的弟弟,淚水流了滿臉。
到了今天,我依然看這張照片,但我能夠做到不流淚了。
二
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三十歲了,然而對於諸事迷惑。我從事寫作也有十餘年了,然而對於親情、世道人心從來沒有一次完整的表述。從前我抱著率性而為的原則,無論說出多少,都無關宏旨。從藝術價值的角度衡量,那是十年沒有壓力的寫作。追隨著自己青春的流逝,捕捉生命中那滴水般的時光,對於我而言,應該是最為燦爛的年華了。然而,十年中,情感挫折、生計艱難、心理上的孤單,都集中地壓迫我,我不甘於屈服卻又無力解脫。或許是寫作挽救了我,給予我人生的教益和疏放的通道。但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寫作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教會我感知痛苦的能力,那些被無限放大的細節,已經用了十年的時間來折磨我。現在我才能夠預計這樣的結局:不應該有另一個同樣的十年了。可是光陰荏苒,我的下一個十年將會是什麼樣子?我已經無數次憧憬過了,似乎也隱約地表達過,然而我的憧憬無可查考,它們轉化為深夜裏的幻夢,虛無而短暫。隻有這種思想的能力延續下來,曾幾何時,它激勵我說出什麼?
關於親情:從來沒有一種時候,比今天我所體驗到的直接和深厚。我坐在時間的彼岸,觀察到自己的今生。所有的愛與恨,都在一些片刻裏化為烏有。我已經在一些舊路上穿梭多年,承載著無限數的人生,感覺光陰浩渺,似乎我從來都是這樣生活的,如果沒有突兀的變化之機,生命向我呈現出曲裏拐彎的特性,那緘默的品性勢必伴隨我終生。然而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來抵達另外一個自己,隨著兒子的誕生,作為孤單的個體的我已經部分程度地遠離我而去。按照古老的法則,生命的延續有一種神聖的味道。我承接上蒼那無可比擬的恩惠,開始懂得許多東西。然而我如何記錄這種懂得,它們複雜而微妙,即使窮盡自己的智慧仍然不能表達萬一。我用了更多的時間來與兒子對話,注視著他幼小的臉龐。兒子出生已經四十天了,他會微笑,那開心的麵容使我忘卻所有世俗中的煩惱。我把他的聲音錄了音,為他生命的不同時期攝了照片,我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呈示給父親母親。這種血緣親情的傳遞是神奇的,兒子的一切都使遠在故土的父母備覺欣慰。他們為孩子祈福。我的兒子,他將歡樂帶給所有喜歡他的人。我癡迷於做父親的感覺已經多時,似乎這種感覺由來已久。這是最為恬靜的一段時光,在與兒子的相處中,我覺得時間也漸漸地慢下來了。現在想來,我以前對於歲月的摹寫都有一種急迫感,而且並不完整。匆促的人生在今天才有了一個悠長的緩衝,我在寧靜的夜晚把它記錄下來了。
三
正月裏午後的陽光帶著融融的春意。這一年中,我經曆了許多次思維的旅行,連睡夢都不安定。我無法複述夢境,它們光怪陸離,比我的創作更具有原創意味。有時候,是一個夢接著下一個,像一隻隻鳥兒在沉默中聯翩飛舞。有時則是一個長長的夢境,從始至終都散發出神秘夢寐的氣息。至於時間的變幻、季節的更迭則是夢境之外的景象,它們被另外的入口吸收,多數時候並不進入夢境中來。如果是在無事的假日,聆聽著萬物在空氣中發出聲響,在一杯清茶、幾本舊書中度過漫漫的下午時光,抬頭時可以看到牆麵上有樹影搖動,諸多世事似乎都不足為慮了,隻有追隨著思維流動而帶來的緊張感覺覆蓋周身。這種練習漸漸地成為一種日常功課,它們與生計和前景並無關涉。我在這樣的日子裏想起既往時光,在靜寂中獲得心靈上的慰藉。歲月這樣默默地過來,沒有大的起落,即使有難以渡過的坎坷也已柳暗花明,接下來的日子,我又能做些什麼?那種充徹夢境的不安定感如同日影一般,淡得已經隱匿了形跡。所有的記憶都陳舊如同老屋,隻有到隔年的氣氛中去感知那不複重現的影像了。文字無法為昔日的一切翻新,而新鮮的事物又難以為繼,看起來,已經到了這樣的一種時候:我在不知不覺中遭逢了寫作上的危機。有一些事件仍然無法詮釋,它們要經過許多年,才能彰顯其固有的意義。有一些人已經在悄悄地隱沒,終此一生,我們都再無相見的契機。這都沒有什麼。隻有文字形成怪圈,它們若即若離,使我深深地迷惑。十多年了,我們從小到大,從有情到無情,心漸漸如鐵石,連感動的機會都越來越少了。我們判別事物的能力也與昔日大相徑庭,不再輕信表麵的意義,而是像一個吹毛求疵的人一般,勇於向細微處挖掘。
我的食指和拇指間
夾著一支矮墩墩的筆
我將用它挖掘
這是愛爾蘭詩人希尼的詩句。如果從事物最基本的真實寫起,或許會有無數個千萬言,但現在,我們善於用省略法,所以已經將無數的細節略去。因此我們的文字幹澀而缺乏飽滿的汁液,像瘦高的樹木卻缺乏枝葉。從今天起,我要承認自己以往的自得自大毫無意義,從今天起,我們要像個打鐵的匠人一般收拾舊器具,如果我們缺乏紮實的功底,還要從最小處做起,我們識字、做練習,都為了寫出像大詩人一樣的好詩句。多少年了,我們迷戀這種古老的技藝,但進展甚微,從今往後,我們都要像個匠人,“把草皮甩過肩,為得到更好的泥炭,越挖越深。挖掘”(希尼《挖掘》)。
四
我似乎看到了時間的暗道。我們垂目四顧,瀟瀟風雨已被帶走,在仍然靜止的夜裏,思緒如掠入史前的荒蕪。我們並不喜歡多麼蕪雜的人世,但卻恐懼於這種荒蕪。這一間屋子與另一間屋子裏的荒蕪。它們互相通著聲氣,卻發不出半點響動。在午夜,萬物俱已沉睡,這是接近於蠻荒之初的人間。我在長時間的閱讀後停留於一個發散的思維與另一個思維的結合部,這是罕見的景象,隻有清醒狀態下才能夠感知,並且,它還是瞬息即逝的。一切都很容易流入現實的凡俗與沉悶。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趨向於沉重的微光閃亮。那些拘泥的成分都應該被屏棄,有一些密實的句子,隻是追捕思維流動的器具。它們容納不了多少,很長時間裏,我知道自己的表述並不貼切,就像一個幼小的軀體要承載一個山嶽般的龐大之物。然而,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接近這個目的地,即使窮盡心智都永無追悔。在漫長的時間之戰中,隻有微弱的片刻供應我們的思想,提供我們書寫的空間和領地,隻有非常稀少的幾個人懂得我們所有的做法,並且支持而不詆毀我們。但即使我們自己,也不是完全自信的,常常流連於一些虛假的事物而忽略真知。在大幅度的沉默中積累,甚至像是迷戀於睡眠的人一般久久地臥床不醒,我們已經度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當陽光照徹整個屋子,我們才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這應該是夜與晨交接的一刻,地氣使我們的存在有所憑依,我們尚且不能神遊於物外,距離穎悟的一刻總是遠之又遠。而且,一些天來,讀書總是使我們充實而困倦,寫作更是形而上的重荷。那麼,我們寂寞中的探索又具有何種意義呢?但是我們處在探索的過程中時,總是會忘卻正在進行的一切。時間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罩子,它把我們圍困。每一天都變得緊張極了,就連休息下來的片刻都布滿了機會風險。如果我們選擇的方式有誤,生活勢必將我們引入歧途。我們總是被這種無邊際的焦慮擊中,幻想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所收獲。無數的事實卻告訴我們相反的道路:隻有忘記自己的所圖,萬事才能順暢起來。這些年來,我們受慣了欲速則不達的苦,急性子也有所收斂了。我們自以為是這樣,懂得事物運行的法則而能有分寸地進退了,但結果卻也不是。在關鍵的時候,我們的秉性無有更改,仿佛這個世界是以固定的秩序構成,它深深地嵌入了我們思維的每一個局部。這是每一年都加速的根本所在,我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著一個相對定型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