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時我遇到了誌趣相投的人,而時光累迭,樹木搖曳如叢草。有時我徜徉在人流中,或者隻身站在大樹底下,看到別人的生活。有一段時日,我閑置的時間過多了,因此思緒恍惚猶疑,如同早已經過了一生。那往事在波瀾的心海間起伏,而抬眼觀望,這人世間的麵孔都帶了一種久違的陌生。我曾經記得這其中的某人、某人和某人,但那柔和而碧綠的濃蔭下,還有比他們更多的人。這是人生裏的奇特之處。腳底下有藤蔓纏繞,或者有苔蘚和隆起的樹根。有時可以看到林中的空地,我們讀書也有這樣的好處。或者可以看到鳥雀飛過頭頂,天空是一個無束縛的簾籠。我們平素說話的機會過多了,現在便靜止下來,等候那想見到的人。還有一些泉水流經地麵的低處,那潺潺的湧動帶來和緩的樂音。如果是時間晚了,風聲也加入進來,往前走或往後走都是一片密林子,它們便將這一個我包含在其中;光線在萬籟無聲時才出現,它們從山岡上投射下來,落在了泉水流經的低處。
我們在城市裏生活,距離了那草木多麼遠。有時人便如草木,隻是步履匆匆,弱化了那山間林帶的清幽。但這城市佇立的時間過久,與山林氣脈早已相通。往左往右均可以看到高高的山上,便如在人群中,我們環眼四顧,到處是我們的人。我記得在來此之前並未看到過這一點。但時日漸長,那隱匿的人也獲得了公開的權利。在那無邊的人眾裏,男男女女的嬉笑使一切更趨向於喧嘩了。有時我們本能地加入其中,或者有意無意地退後一步,這如同一個無所計劃的人所獲得的平衡。他借助自己的努力沒有被人群甩出去,而一些堅定的力量一旦形成,就使他立在了某處,近似於根深蒂固。那生活都是這樣子,他一麵說一麵搬動店鋪裏的物品。這裏有煙酒,還有牛肉罐頭。
生活裏出現的事情太多了。現在能夠記起來的,也早已隨著時光的傳遞而變得縹緲。如煙縷般的薄霧,就這樣從我們的身體裏滑過去,又滑過來了。我們打開了一扇記憶的門,留一個細小的縫隙,僅僅是那麼小的一部分可以留存下來,更多的人與事,便如同沒有發生過一般。我們因為遺忘而獲得的權利是多麼滑稽可笑。到了第二天,當心緒真正地安定下來,來到屋子外麵,看到空中層次的雲海,那平鋪的事件也直麵而來;我們走在路上,便如同進入一個奇妙的循環。現在,我再重新說起往事的話,也開始不自覺地被固定在某一個點上,那樣看起來似乎省勁得多,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把以前一直猶疑不定的問題解決掉了。許多天裏,我們共同設想著一個前景,譬如目前這樣,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
我還是喜歡那生活裏的樣子。從某一天開始,我學會了沉浸於那樣一種連續不斷的情境中,在工作中汲取力量,對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也不加以辯駁,在街道上看到行人,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們吸引;或者埋頭於我所選擇的感情,想象著這愛情將會使我們變得平靜和崇高,所不同的是,與以往相比,我更加能夠安定下來了。我們的生活不會出現斷裂的部分,我力求使它銜接得緊密。眼前所出現的這些,如同我們設想中的,一切都算不得意外。有朝一日我們說起這些的話,那應該憎惡的部分早已被屏除了。而這麼多年,這故事輾轉流離,有多少曲曲折折,便如那地下的老根,那麼深曲地紮了下去。我們連最初的樣子都有些想不清晰了,歲月過得匆迫,唯獨愛將那麼綿長。
從街口往北,有修理自行車的、兜售水果的、賣雞蛋大米的,還有一個性用品商店。我日日經過這裏,偶爾抬頭看老舊的樓房,它在這裏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甚至大過我們的年齡了。我在這裏住了一年半或者兩年,終歸將離此而去。那從未定型的生活,也許還會延續一些時候。僅僅是這樣的對比,使我的心緒變得恍惚起來。我們同時想象那樣的一些時候,而此前很久,我從未知道那樣的一些時候;此前很久,也許我們守候的時間已經夠多了。那時間是永久的暗示,具有永恒的激發的力量。我們所共同走過的路徑,將成為隱秘的最初的記憶,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閃爍著平淡的光。我們走過去了,也許將不回頭,但在那年月那時候,這裏草木蔥蘢,它所見證的事物,所具備的生活的本意,卻是我們窮盡一生所追尋的啊。
有時聽到了外麵的變化多端的聲音,或者看到對麵樓房裏的布置,草綠色的窗簾偶爾遮蔽著屋子裏的人影;那外牆壁呈粉紅或淡青色;屋子裏衣物眾多,靠窗的一側還立著電視櫃或衣櫃,一隻皮箱臥在上麵,似乎一個人隨時要搬離而去;這樣子就算你要說它,也還是不夠的,因為生活本來是這種形式的。有時能夠看到微塵,假如這屋主人懶惰的話,灰塵還會占據這屋子的所有角落;而歲月的蹉跎流動,雖然粗淺,卻很明澈。在這樣的一些時間裏走過,錯愕中一回頭,那日常的部分就裸露出來。許多天後,你還會有記憶——獨獨這些是忘不掉的。許多年後,你們還會有記憶,那光陰中的叢林草木,會變得繁盛如花,再無丁點兒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