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大多數時候,當我想起將來我會變得老邁,就有些恐懼這樣的時辰。村路上總是會有聲音傳出來,即使我在家裏,並不到人群中去,也可以聽到他們在談論著那些事情。我在這裏居住得足夠久,對這裏的一切了解得深透,因此有朝一日我走出去了,無數記憶被凝縮到一處,我都無法從村莊的氣氛裏解脫出來。而假若我此後再返回,那積蓄的往事就折射出與眾不同的光來,我相信這裏出現的這個唯一性。每每到此時,我就會對自己的生活重新做出估計,未來的一切也以奇特的預設形狀被我看清。但大多數時候,我比任何人更明白,這裏現下的一切也具有某種唯一性。村子裏陽光普照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樹葉子都被加了疊影,那光芒層次可感,小一輩的孩子們跑動在樹下,大聲喊叫著。
那些年裏我所經曆的離別,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做總結?隨著歲月的加深,我以前熟識的麵孔慢慢地沿著既定的方向老去。每每回到家中,母親總會與我嘮叨這些事情,而我借故走到院子裏的空敞處;我在琢磨著這兩個被我擁有過的時間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哪一個又被我自己突兀地弄丟了?那矮牆下的家禽都已經不複存在,它們那些年裏唧唧喳喳地歡叫的時候,我並不比它們更為老邁;在時間的限度上,我們經曆過共同的往事,譬如那秋季裏的搬遷,某一個長夜裏聽到的荒寂的大風。它們擁擠在那窩棚裏所聽到的,也如同我在家裏炕上聽到的一樣真切。我在屋子裏讀書寫字的時候,總會感覺到它們的動靜,或許是,有一個與時光相對應的標誌物曾經出現在它們身上,當這些都消失的時候,院子裏靜謐下來。隻有向日葵的高稈在縱情地往上長。
時日綿長,我總在屋子裏坐不太久就會出門去。那些年鋪排得或許過於長了,現在回想起來,就有一種迷離恍惚的隔世之感。這裏與我目下所奔波流浪的另一區域,是怎樣不露痕跡地銜接起來的?我總是難以想明白。我告訴媽媽,在此之前很久我所有過的新奇的想法,在很多年後的現在,又奇妙地變了回來。這個家裏不變的部分還是那麼多,它並不因為我曾經的離開而從根子裏發生變更。陽光照射在地上,還是像那些年一樣,那樣隨意安詳。在這裏,我是最其次的,或許有過一些時分,我自己肆意地把許多事情誇張和延伸了。當我真正明白過來,是它在吸納收容著我,已經跨過了十多年的光景,你瞧瞧我多麼大了。
每一年,都有一種流逝的力量使人心驚。
我到底不能夠真正地安靜下來。在家裏我仍然會想人想事情。昨夜一宿長睡,都被不間斷的夢境占據了。從這樣的夜晚裏醒來,是早晨不到七點鍾光景。我在琢磨著遠方是什麼時候了,我念想的人是否醒來。這樣的長夜裏,這樣的想念把人的心緒牽引,它根本不會在這裏。我對媽媽念叨的事情也不是那些事情,她兀自忙碌著自己手裏的活計,聽著我嘮叨不停。那已經是什麼時候了,我麵對著這住了十多年的家感受到陌生。我準備做的事情都無法開展,媽媽,她在屋子裏看著我,像看著十多年前那個孩子。這些時候,我突然被自己的心弄得煩亂起來。也許我的記錄過於真實了,所以即便而今,我都無法從那些時刻中解脫出來。這些年月裏的動蕩也從未有如此顯明,我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媽媽,她一定在猜測著,在我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