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滿囤(1 / 3)

作者 郭懷應

一九七九年秋末,對清水灣的村民史滿囤來說,也是一個風雲突變的歲月。因為從這一年秋末開始,村裏開始實行土地下放承包責任製。

他是清水灣第一生產隊隊長,帶領著社員們在地裏分地。計算、劃分、丈量、定地樁。這項工作說來簡單,幹起來卻挺複雜。按人頭按勞力;山地、坡地、窪地、遠地、近地搭配均勻、平衡。農民就憑著一把土,弄不好會直接影響這戶人家的生活。史滿囤把遠地和近地搭配,坡地和窪地搭配。一份地內有遠有近,有坡有窪。分下來社員們還比較滿意。

這工作整整幹了一個多月時間。

當最後一根地樁插入土時,史滿囤對提著鐵錘的二猴旦說:“我來。”

二猴旦一愣,隨及放下鐵錘,史滿囤走過來抓過鐵錘,掄起錘頭,使出渾身氣力。按說鐵塔般粗壯、雄偉的史滿囤,掄這柄錘,砸這根木樁,實在是件微乎其微的事。但出人意料史滿囤舉起這柄錘,竟感到雙手舉得不是一柄鐵錘,而是千斤巨石,這千斤巨石竟壓得他雙膊發軟,骨骼酥輕,頭暈目眩,兩眼冒金花。

他勉強把錘落在地樁上,地樁沒插入多少,而他卻像一堵倒塌的牆,轟然一下癱倒在地樁邊。

“隊長——”

“滿囤叔——”

在場的人一時慌了手腳,都跑了過來。隻見他麵色蒼白,緊咬牙關,雙目緊閉昏了過去。

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抬起送回了家。

史滿囤一家四口人。他、妻子趙氏、女兒霞霞、兒子路路。人們把史滿囤送回家時,兩個孩子不在家,隻有趙氏。趙氏見丈夫昏迷不醒,硬朗朗的漢子被人們抬回來,一時沒了主意,驚慌地拍打史滿囤的身體哭起來。“老漢啊這叫我怎麼辦?”

還是老支書魏來栓有主意,馬上派人叫來了醫生,醫生問了問情況,看看眼珠、舌頭,號了脈,告他們說:“不礙事,中了點風寒,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開了藥方,留下幾片西藥就走了。

史滿囤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直睡到半夜時分才醒來。他睜開眼見老伴趙氏和兩個孩子在身邊守著,輕輕動了一下,想坐起來,但渾身軟的像麵糊一般。

趙氏見他醒了,鬆了口氣。

“你醒了,真嚇死人了。”

“我又不是麵捏的,一點風寒能把我挌倒。”

他看了看兩個孩子,對他倆說:“你們睡吧,沒事。”

霞霞和路路早困得睜不開眼,見父親沒事,就轉身去睡了。

他讓趙氏睡,趙氏不肯。

“餓不餓,我給你做點吃的。”

“不,不想吃。”

他握住趙氏的手,輕輕揑了揑,長長歎了口氣。“唉!完了,完了。”

“甚完了?”趙氏不解,驚奇問道。

“你不懂。”

他又把眼皮閉上。

黎明時魏來栓來看他。他坐在床邊,握著史滿囤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老伴弟,你的病別人不知道,我可是心知肚明。”

“你說我是甚病?”

“甚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釘完最後一根地樁你病了。這不是明擺著的麼。收完秋,你領著社員們分地,我就看出來了,你心裏窩著一股氣。不過你心裏雖然窩著氣,還是認認真真的把這件事辦完了,而且辦好了。”

說道心坎上了,史滿囤輕輕半坐起來,長長歎了口氣。“不是我窩著氣,好多社員心裏也想不通。土地下放承包,這不明擺著走回頭路、走資本主義路?”

“不能這麼說,黨的政策曆來是向著咱勞苦大眾的。這次改革隻是我們沒有理解透徹它的意義,你我都是老黨員了,可不能瞎猜黨的政策。”

“我心裏就是不明白。”

“現在不明白。以後會慢慢明白的。”

兩人說了一陣話,魏來栓走了。史滿囤喝了老伴趙氏端來的一碗熱氣騰騰的糖水,渾身微微出了些汗,全身便輕快了些。隻是還感到四肢無力,軟的不想動。

他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摸過旱煙袋想抽袋煙,忽然又把眼袋收起,緩緩從床上下來,拖了件大衣披在身上,輕輕走出院門。趙氏發現後緊跑出來。“病還沒好,出去怕著涼。”

“沒甚。我悶的慌,想出去走走。”

不管趙氏的勸阻,他獨自慢慢走出村,緩緩的爬上村後的一個小山頭。站在這裏,村前村後的山川、河流、溝梁路都一覽無餘。他盤腿坐下來,掏出煙袋,打著火,慢悠悠地抽旱煙。辛辣的煙味使得他連連咳嗽,但他並不覺得口苦。

平日裏,他整天和社員們滾打在一起。從春到秋,從秋到冬,他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在生產隊裏沒有缺過一次勤。現在坐在這山頭上悠悠自閑,如釋重負,竟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蕩蕩感覺。

望著眼前這被分割給別人操作管理的地快心裏竟有一種難分難解,挌舍不下的滋味。

“唉!畢竟是二十多年了。”

解放前,他還年輕就跟著共產黨、毛主席幹革命,翻身求解放。解放後,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走集體化道路。憑著他忠心耿耿,憨厚誠實。從人民公社成立的第一天起,他就當上了清水灣第一生產隊的隊長。這隊長一幹就幹了二十多年,中間沒有脫任過。在第一生產隊的地塊上,一年四季,從種到收哪一塊地裏也不知踩過他多少腳印,流過多少汗。

全隊人的生產生活重擔都壓在他的肩上,他沒敢鬆一口氣。他是隊長,是黨員,因此鋤地在前,擔糞在前,事事作人表率。一天下來別人回家吃飯睡覺,他還得照看一下隊裏的牲口,查驗一下農具,謀劃一下明天的活兒。

他比別人操心多,出力多,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他深信:隻要自己一心為公,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這集體化的路會越走越寬,越走越光明。

沒想到一場文化革命,十年浩卻,把人的思想攪亂了。假公肥私、無病呻吟、小病大養出勤不出力。在自留地裏發瘋破命,在生產隊裏磨洋工。他當生產隊長就有三頭六臂,使出渾身解數也扭轉不了乾坤。生產上不去,人民生活提高不了。

批評、責備、訓斥,把人都得罪了。久而久之,他也司空見慣,麻木不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鍋飯,一鍋煮。

這種狀況,他相信時間不會太久。黨和政府是會想方設法的。因為黨和政府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國家命運。人民的疾苦。但這次土地改革風暴真的來臨了,他竟感到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在執行黨支部的決議,在領著社員們分地的日子裏,他雖有異議,但還是積極的執行。他時時刻刻牢記著自己是一個黨員,記著黨的紀律。但人們在第一生產隊的土地上丈量土地劃分地界,打釘地樁,每劃出一塊地,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樣的疼,仿佛從他身上割下一塊肉。

畢竟他在這些土地上推拉滾爬,整整磨了他二十多年的心血。這一下全完了,他多年苦心經營管理的一個集體一下子全消失了。

他坐在山頭上,嘴裏噙著旱煙嘴,癡癡地望著眼前的山梁溝窪。

“這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任何事情一開始總會有非議。這不,清水灣的土地承包責任製剛開始,就有村民說風涼話了。

“這是走資本主義路。”

“土地下放,就是走回頭路。”

“改革開放,就是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

這一切說明了,這次土地改革,不僅僅是史滿囤思想上有些想不通,還有好多村民對土地改革的目的意義也沒有弄清。

針對村裏的這一情況,魏來栓老支書召開了一次支部黨委會議,分析了一下目前村裏圍繞著土地改革所出現的言論。支委們發言很積極。總結了這次村裏出現的種種說話,歸根到底,是我們沒有宣傳好黨的政策,沒有向村民解釋清楚這次土地改革的偉大意義。

最後會議決定,到縣黨校請一位教黨,來我村向村民講解一下當前的政策法令,政治理論。

會開了。

群眾大會就設在第一生產隊的打穀場上。打穀場的北邊有一棵兩三人合圍都抱不過來的大槐樹。這樹根深葉茂,樹冠像一把大傘遮罩著老大的地麵。以往村裏開會、聚事常在這裏舉行。夏日的午飯,也有鄰近的人端著碗來這裏閑聊、乘涼。

人們陸陸續續的走進打穀場,三人一夥,五人一組的散座在大槐樹前的陽光裏。寂靜多時的大穀場上頓時笑聲朗朗,人聲鼎沸。

魏來栓讓人搬來一隻破桌子權當主席台。主席台前還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穿著中山服、戴著鴨嘴帽,鼻梁上架著眼鏡。他就是魏來栓從縣黨校請來的鄭雲山老師。

會開了,魏來栓講了為什麼要請鄭老師來。

“咱們清水灣在全國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也實行了農村土地承包責任製。但這一來,咱們許多農民弄不清黨的政策,理解不了這次改革的意義。所以一些新的說法就產生了。有人說打破大鍋飯、土地承包是走資本主義路,走回頭路。現在讓鄭老師給大家分析分析。”

鄭雲山老師向大家點點頭,慢慢地講了起來。他講了三個問題。

第一、關於農村土地改革承包責任製。

第二、為什麼要進行農村土地改革。

第三、關於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移。

鄭老師真不愧是黨校的老師,他引經據典講道理,舉事例,說明了這次改革開放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規律。他還列舉了以前曆史上各朝代改革事例。商鞅變法、貞觀之治,說明了社會要安定、國強要富強,人民生活要提高必須進行社會改革。針對農村改革出現的幾種說法他也給人們講清了。

他說:“這次土地承包責任製的實施和解放前鬥地主,分田地有著本質的區別,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解放前土地是私有化、是地主老財個人的地,農民分地主的地是為了打破封建剝削製度,使廣大勞苦大眾有田耕、有飯吃。解放後土地實行集體化、公有化、走集體道路。這次農村土地改革。土地雖然分到了每個勞力手中,但土地還是國家的。農民隻有經營、管理權。沒有隨意買賣,轉讓土地權利。所以說這次改革不是封建社會試的回頭路。更不是走資本主義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發揚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

人們雖對一些詞語不懂,但大概的意思是聽明白了。現在他們才明白,社會發展是有一定規律的。土地承包,解放生產力,搞市場經濟,這是曆史的發展,時代的要求。

魏來栓為了使人們更加認識當前的改革意義,還舉了史滿囤的事。

“大家知道史滿囤這個人,他吃苦在先,享福在後,當生產隊長一幹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來,史滿囤為大家真是操碎了心,他是我們清水灣的一位好同誌。但是文革以後呢,大夥雖然也跟著史滿囤出勤,但好多人出勤不出力,耍奸賣乖,時間長了壞思想、壞作風就來了。在生產隊裏出力不出力一樣,好與壞不分,完全吃成了大鍋飯。大家多年在一起勞動生產,能沒一點感受嗎?對這種狀況史滿囤就是有孫悟空的本事也扭轉不了局勢。現在黨中央英明決定,農村實行土地改革,從根本上解決了以前大鍋飯的現狀。”

“今後農民自由管理土地,按市場經濟需要決定你的種植方案。今後不要死種一種作物,要搞活。也就是說,什麼賺錢,什麼效益高,就種什麼。”

鄭老師在中間插了一句:“現在在社會上流傳者一句話: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魏來栓和鄭雲山老師明明朗朗的告訴大家,”今後要發家致富,發展幾個萬元戶,帶動大家共同富裕。時至今天,所有的人們才清楚的意識到:發家致富,這個在過去一直當資本主義思想批判的口號,今天正式作為人們奮鬥的目標。

會議開得很成功,很熱烈。會後人們還不走。興致勃勃的一直圍著鄭老師問這問那。鄭老師都一一給於解答。

“老鄭,你說這土地承包是一年半載,還是長久的政策?”

“我們要相信黨和政府。這次改革是長久的30年,50年不變。”

“鄭老師,土地下放到個人手裏,誰也會好好管理的。如果豐收了,多打了糧食。這多餘的糧食如何處理,是上交集體還是歸個人的?”

“這個問題,問得糊塗。土地是你自己管理打下糧食存在你自己的庫裏,誰還去過你的稱?收你的糧?糧食如何處理,那是你自己的事,或賣,或搞加工,或搞養殖,你自己決定。問題是怕出現另一個方麵。你不好好管理,荒了地,打不下糧食。這糧食欠收,再不能像過去那樣,依賴集體吃大鍋飯。欠了收,吃虧是你自己。這就是所謂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老鄭,土地不夠種,剩餘勞力怎麼辦?”

“改革開放不僅僅是土地承包,還必須搞活經濟,比方說搞養殖,搞加工,搞運輸,外出打工。隻要能掙錢,使家庭富裕就行。”

史滿囤本就是個莊稼通,那十多畝責任地的活,三下五除二就擺弄完了。除了地裏,他也不外出,整天悶在家裏掃掃院、劈劈柴。家裏院裏似乎有了點生氣。沒有事就坐在院子中間的一塊石桌旁,抽那辛辣的旱煙解悶。

每當這時,老伴趙氏就過來坐在他身邊,陪他說話聊天。史滿囤見老伴臉上爬皺紋、頭發也白了、稀了。

“老了,都老了。”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半輩子一直混在生產隊,披星戴月帶領社員們幹活,很少顧及這個家,很少顧及這個知冷知熱的老伴。

多少個日日夜夜,隻要他回家,老伴就端來熱水讓他洗手洗臉。端來熱氣騰騰的飯,雖然飯食不豐盛,但讓他心裏暖融融的。可他每次吃完飯,一推碗就又出去了,甚至一天沒影。

他常告誡老伴:“咱是黨員,咱不吃苦誰吃苦,咱不帶頭誰帶頭。”

老伴趙氏不會說那些體貼他的話,也不怨他,家裏的活她一個人默默地撐著、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