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引用馬克斯·史特納的話說:“自我是一切,一切是自我”,“我是唯一的,我之外什麼也沒有”。他還闡述了“天才觀”:“文藝是天才的創造物,不可以規矩來測量的”,“世人的才智,大約都在水平線以下,或與水平線齊頭的”。在描述個性主義者盧梭時,鬱達夫幾乎是忘情地自我投入:“法國也許會滅亡,拉丁民族的文明、言語和世界,也許會同歸於盡,可是盧騷的著作,直到了世界的末日,創造者再來審判活人死人的時候止,才能放盡它的光輝。”

在這些中國留日學生的“個人”與“自我”意識的上升曆程中,日本“尼采熱”所產生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不可忽視。不過,兩代留學生對此的理解卻大相徑庭。魯迅、周作人一代更重視的是尼采的思想啟示——魯迅從中獲得了“意誌”的力量,周作人從中獲得了曆史輪回的知識以及生活藝術化的審美態度;而創造社的文學青年則不約而同地關注他身上的“浪漫激情”,郭沫若除了肯定尼采“以個人為本位而力求積極發展”外,更強調發揚尼采所提倡的內心的創造精神,這一點他和田漢是完全一致的。郭沫若、鬱達夫又都對尼采的孤憤心境大加渲染,常常有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之嫌。郭沫若稱尼采是“一生渴求知己,而知己渺不可得。於孤獨的悲哀與疾病的困厄中乃凝聚其心血於雅言”。鬱達夫心中的尼采更與惠特曼、托爾斯泰等文學家並列,屬於“新浪漫派”,他評價尼采的名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道:“這雖是瘋狂哲學家的一部像囈語似的傑作,然而神妙飄逸,有類於我國的楚辭,真是一卷絕好的散文詩。”

感性的文學總是充滿流動性的,這在不斷變換的創造社青年後來的文學道路上有充分的表現,猶如他們的“個人”、“自我”這些追求,猶如對尼采的評價也會隨風搖擺一樣,然而,在思想者魯迅那裏,卻終其一生地保持著對尼采的積極認識。留日時期所銘記的尼采,一直伴隨魯迅終生,《魯迅全集》中22次提到尼采,不僅在早年,也包括魯迅思想發展的所謂“後期”。例如:1929年,在《致(近代美術史潮論)的讀者諸君》中,他把尼采和歌德、馬克思並提,稱他們為偉大人物;1930年,在《硬譯及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他又因尼采的著作隻有半部中文譯本而深感遺憾;1933年,在《由聾而啞》中,魯迅就運用尼采的“末人”這個概念來說明當局對青年的愚弱化——“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聾而啞,枯涸渺小,成為末人”;1934年11月,在內山書店裏,魯迅對鄭伯奇、趙家璧有過一番談話,“魯迅認為像尼采這樣的十九世紀重要思想家,把他的主要作品翻譯出版還是有共必要的,不能僅從原作對我們今天革命事業是否直接有利作抉擇的標準。魯迅那天還對我們中國至今沒有一本尼采譯作出版表示遺憾”。在這裏,我們似乎可以洞察到“思想”的堅守之於中國新文學建設的持續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