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達累斯薩拉姆的道釘(1 / 3)

達累斯薩拉姆的道釘

小說方陣

作者:魏國鬆

【作者簡介】魏國鬆,男,上世紀60年代生人。遼寧省北票市人。曾在《清明》、《飛天》、《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星火·中短篇小說》、《滿族文學》、《章回小說》等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60餘萬字。現供職於沈陽鐵路局錦州機務段。

常奮鬥來到達累斯薩拉姆已經二十天了。常奮鬥想自己二十多天前,還躺在貨船吃水線以下的某張窄鋪上望著低矮的天花板發呆呢,他清楚知道自己頭頂著兩台內燃機車,周圍還有一堆堆的木枕、砼枕和鋼軌,而他雙腳蹬出去的方向,則是一長溜全新的貨車車體。當時的常奮鬥在窄鋪上呆久了,偶爾也來到甲板上透口氣。印度洋的空氣非常濕潤,由於洋麵寬廣,海風刮起來看上去很是輕柔曼妙,讓人感覺它並不是無形的,而是有形的,它已變成罩在洋麵上的一層乳白色的薄紗了。如果是早晨,這層乳白色的薄紗便會被陽光鑲上金邊;如果是黃昏,海鷗們則飛在這層已是淡橙色的薄紗下,常常落腳在船舷上與常奮鬥對視,這時的他總會掏出口袋裏的饅頭揉碎了想喂喂這些海上的精靈,可是還沒等他把食物扔出去,海鷗們便撲愣愣地飛走了。如此這般,便讓常奮鬥產生了某種失落感,並每每帶著這個失落感繼續回到他的那張窄鋪上發呆。

現在,常奮鬥的手裏仍然攥著一個饅頭,他麵對的並不是一群潔白的海鷗,而是一群黑得發亮的非洲小男孩,小男孩們赤身裸體,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粘著發白的黏土,小雞雞上掛著他不認識的草葉和花瓣。常奮鬥剛才曾親眼看到一個小男孩吃過一條綠色的蟲子,這讓他快步跑回工地的廚房拿了一個饅頭,他想把這個饅頭給那個小男孩,可是由於這群小男孩在他眼裏就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個頭、發式、鼻子眉眼幾乎讓初來乍到的他分辨不清,所以他在無奈之下,便把這個饅頭一分為四,挨個遞到了這群小男孩的髒乎乎的小手上。這之後,常奮鬥看到了一個頭頂著水罐的非洲女人向他走來,他看不清這個非洲女人的歲數有多大,不過從她光著上身的兩個乳房的形狀上來看,他判斷這個非洲女人是一個歲數不大的少婦。

蹲在地上的常奮鬥突然間不知將自己的一雙眼睛該往哪裏放好了,這個非洲少婦是迎著光線而來的,她鋥亮而凸起的腦門上布滿了碎汗,有幾隻扇著薄翼的昆蟲繞飛在她的身前身後。常奮鬥心想我的原名叫常敬儒,我曾熟記孔老二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你可千萬別讓我非視非聽非言非動呀。正在常奮鬥閉著眼睛默想之際,那個非洲少婦已經把水罐從頭上拿下,樂嗬嗬地往他的柳條盔裏倒起了水來,可是怎麼倒也倒不滿,並且地上也洇濕了一大片。常奮鬥聽見嘩嘩的水聲,睜開眼睛,突然看見兩隻飽滿的乳房懸在自己麵前,就像看見了兩顆熟得發紫的水蜜桃,不知被誰揣了一腳枝幹,晃晃悠悠地在刺著他的眼睛。

此刻的非洲少婦看上去非常納悶,似乎心裏在想,咦,這個盆怎麼倒不滿水呢?她放下水罐,指了下柳條盔後便衝常奮鬥比劃了起來。常奮鬥更壓低了自己的頭,他將柳條盔裏的襯抻出來,邊甩柳條盔邊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我理解你的好意,我感謝你的國際主義精神,我這可是一頂工作帽呀,可不是你認為的水盆呀。常奮鬥說完便從兜裏掏出了一枚領袖像章,他將像章舉過頭頂向上拱了拱,心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給我一柳條盔水,那我就給你一枚我們最最敬愛的主席像章吧,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你拿著它快快離開我吧。常奮鬥不用抬頭便知道非洲少婦已接過了那枚金光閃閃的領袖像章,他將頭轉向了左側身後,透過寬大的芭蕉葉,他看見那裏正有一群人在用板手擰著鋼軌扣件,那群人因為全神貫注地幹著自己手頭上的活計,並沒有朝他這個方向看。這時常奮鬥感覺自己的右肩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扭回頭,又被那兩顆水蜜桃刺了下眼睛,他努力使自己揚起頭,視線從天上的一朵雲彩處往下落,落落落,便落到了非洲少婦的臉上。這時的非洲少婦正一臉茫然地捧著領袖像章,並從一口白牙裏吐著極快的話語,像是在問他這是幹什麼用的。常奮鬥從非洲少婦臉上的表情裏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捧著自己左胸口上的像章說,他是我們中國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他同樣是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你回家找一個褂子穿上戴上它吧。隨後常奮鬥振臂一呼,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常奮鬥將濕漉漉的柳條盔扣在自己頭上飛也似地跑了開去,非洲少婦和那群小男孩哄地一下跳著腳大喊大叫起來,誇愛尼尼!誇愛尼尼!

遠處的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他們邊擦汗邊尋聲望去,正看見常奮鬥跌跌撞撞地從一片芭蕉林裏跑出來,後麵遠遠地站著那個非洲少婦和那群非洲小男孩。與常奮鬥負責鋪設一組道岔的趙通紅嚷道,常奮鬥,我還以為你上廁所去了呢,沒想到你去泡非洲娘們去了。還誇愛尼尼誇愛尼尼,你跟她見過幾次麵呀她就跟你喊起了再見?常奮鬥知道他們在船上漂的那一個多月,頂數趙通紅這小子將坦桑尼亞當地使用的斯瓦希裏語中的常用詞兒記得最熟了,這小子再清楚不過誇愛尼尼翻譯過來就是再見的意思了。

常奮鬥因怕引起工友們的誤會,所以便臉紅脖子粗地罵趙通紅,趙通紅你他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你就知道男女關係,像你這樣的人在國內有這種肮髒思想,早成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了,你給我快閉上臭嘴。趙通紅被常奮鬥這番言語嚇得立馬不說了。不成想雷反修卻接上了話茬,雷反修說,常奮鬥,趙通紅做為一個革命群眾來質疑你有什麼錯嗎?你知道咱們出國前就定下的紀律,絕對不能與當地非洲人,特別是當地非洲女人私下接觸,你現在這樣做就是違反了紀律,雷反修轉身對大家說,你們現在馬上停下手上的活計,現場對常奮鬥開個批鬥會。常奮鬥驚得幾乎掉了下巴,他握著丁字鎬衝雷反修解釋,雷工長雷工長,我我我——雷反修一揮手,還沒等說出你什麼你的話,就聽身後啊地傳來一聲刺耳尖叫。雷反修知道自己的手碰到了一團柔軟的東西,他扭回頭,看見那個非洲少婦滿臉痛苦地正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胸部,另一隻手扶著將要歪倒的水罐呢。

雷反修知道他剛才揮手碰到的那團柔軟的東西是什麼了,這讓他攥著自己的那隻手顯得異常尷尬。工友們都在抿嘴強憋著不笑,雷反修甩著那隻手,像要甩掉什麼似的,邊甩邊說,你們這幫小子,身後有個大活人也不告訴我一聲。常奮鬥這時試探著問雷反修,雷工長,我的批鬥會還開嗎?雷反修看上去有些底氣不足,便給自己來了個設問句,開不開呢?不開了。繼續幹活。這時那個非洲少婦說話了,可是她所麵對的人幾乎一句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雷反修皺著眉頭對趙通紅說,你過去翻一下,能翻多少是多少。趙通紅便走到非洲少婦跟前,瞪著一雙眼睛在看她說。雷反修急了,命令常奮鬥背過臉來用雙手蒙上趙通紅的眼睛。工友們看著這個滑稽場麵,在嘻嘻哈哈中聽趙通紅在翻,她說她感謝中國人,她說她感謝中國人來為他們修鐵路,她說她報恩來了,她說她送水來了,她說水缸子呢水缸子呢,她說誇愛尼尼誇愛尼尼再見了再見了,她說——不是她說是我說,我說常奮鬥你他媽要摳瞎我呀。工友們聽到趙通紅的最後一句話,終於一下子徹底引爆了憋了很久的笑聲。

赤道附近的工地天空上掛著的月亮,跟常奮鬥緯度很高的家鄉天空上掛著的月亮,看上去並無二致,隻是遮擋月亮的樹木卻大相徑庭。常奮鬥想家鄉遼西的月亮常常是被棗樹枝、楊樹枝或者柳樹枝遮擋著的,坐在樹下,握一把茶壺抬頭望月,細細的枝條總會把月亮遮擋得很有意境,而非洲的月亮則是被一些寬寬的大葉子遮擋著,這些寬寬的葉子像一張張被煙熏黑的紙,胡亂地貼在月亮上,貼出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形狀,這因此讓他看來很是不爽。於是常奮鬥用肘拐了下剛坐在自己身邊的趙通紅,你看這月亮被這幾片葉子遮成什麼字了?趙通紅放下準備吹的口琴說,是呀什麼字呢?常奮鬥說,我看像個大字。經常奮鬥這麼一提醒,趙通紅好象突然對月亮來了興趣,他端祥了很久說,常奮鬥你說的不對,我看像個女字。常奮鬥說,趙通紅你怎麼老離不開女女女的,你的意識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難道你就不能看成大字?趙通紅說,那本來就是個女字嘛,我非說成大字幹啥。看到常奮鬥不言語,趙通紅又說,好好好,聽你的,是大字行了吧?

常奮鬥這時壓低了聲音,其實我也看出了是個女字,可就是不能說女字,白天的事你清楚,明明人家非洲娘們跟咱們世界人民大團結來了,可你卻愣是說我泡人家,差點遭了雷反修的批鬥會。趙通紅嘻嘻笑了起來,我哪裏知道雷工長鬥爭的弦繃得這樣緊,要不是他無意間碰了那非洲娘們的奶子,對你的批鬥會肯定是開上了,還真是讓人後怕。常奮鬥仍然忿忿地對趙通紅說,壞就壞在你這張破嘴上,開玩笑也不分個場合,批鬥我你能揀著什麼好處,你想想咱倆搭夥幹活到現在,誰有我這麼舍得力氣搬枕木篩石砟擰扣板砸道釘,這群人裏你能找出第二個來嗎?你還通紅呢,我看你就是通黑,連意識都通黑。趙通紅自知理虧,拍著常奮鬥的肩膀說,常奮鬥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敢亂說了。常奮鬥說,那好吧,你現在給我吹段《咱們工人有力量》吧,雷反修嚇著我了,你得給我壓壓驚。

趙通紅把口琴穩穩地架在了嘴上,深吸一口氣剛要吹,卻又被常奮鬥給叫停了。趙通紅從嘴上拿下口琴說,常奮鬥你幹什麼呀?人家正卯足了勁兒想給你吹一段你又不讓了,你又起啥妖蛾子了?常奮鬥指了指一間亮著燈的工棚,壓低聲音說,趙通紅你說雷反修以後還能開我的批鬥會嗎?趙通紅說,常奮鬥你膽兒咋這麼小呢,他雷反修要開你的批鬥會當時不就開了嘛,他為什麼取消了你的批鬥會,是因為當時他手裏有短兒被大家攥著了,可話又說回來了,那其實也不能算是個短兒,雷反修揮手無意間碰到人家非洲娘們說明不了什麼,何況人家非洲娘們是為咱中坦兩國人民的友誼送水來的。常奮鬥盯了會兒月下的趙通紅說,也是,你當時把人家那些話翻得真好。趙通紅哈哈大笑起來,告訴你吧常奮鬥,那非洲娘們說話我一句都沒聽懂,就記著誇愛尼尼再見了,我哪有那本事一個多月就掌握了一門外語,我是跟著當時的場景瞎掰的。常奮鬥聽到這話,狠狠地打了趙通紅一拳,然後站起身來。趙通紅嘿嘿笑著說,常奮鬥你不聽我給你吹了。常奮鬥一邊向那間亮著燈的工棚走一邊說,你自己吹吧。此刻的趙通紅怕常奮鬥向雷反修揭了自己的老底,給自己再來個批鬥會,於是緊跑兩步追上常奮鬥說,求你了常奮鬥,別把我剛才說給你的事兒給雷反修彙報了行不?常奮鬥不言語自顧在走。趙通紅拽住了常奮鬥,求你了常奮鬥。常奮鬥扭回頭一下子笑了起來,趙通紅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回去睡覺去。

於是兩個人在一起走時便商量好了,準備去雷反修那兒向他道聲晚安順便再解釋一下白天的事情。可是剛來到雷反修的窗前,他們就透過蚊帳看見了雷反修躺在床上正使勁兒地揮著一隻手,很顯然,雷反修的這個揮手動作是白天他們曾經看到過的,隻不過現在這個動作在完成之後,雷反修又將揮出去的手收回來長時間地放在了自己的鼻子下,不僅如此還又貼在了自己臉上。常奮鬥和趙通紅對望了一眼,似乎突然間彼此心領神會,便互相拉扯了一下悄沒聲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