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訪莫言的高密東北鄉(2 / 3)

望著這個狹小的院落,我在想,在那個貧困的年代裏,莫言先生曾坐在哪個窗口下讀書呢?西屋的窗下放著一麵書桌,桌上布滿灰塵。“一九六九年秋天那個陽光明媚、菊花金黃、大雁南飛的下午。至此,我的回憶便與我混為一體。我的記憶,也就是當時的我,一個被趕出學校的孤獨男童,被校園內的喧嘩吸引,怯生生地溜進無人看管的大門,穿過一條長長的幽暗走廊,進入學校的核心地帶:一個被四麵房屋包圍成的院子。院子的左邊豎著一根柞木杆子,杆子頂端用鐵絲捆紮著一根橫木,橫木上懸掛著一口紅鏽斑斑的鐵鍾。”這讓我想起他曾經就讀在學校時的情景。我不知道當年饑餓的他是如何趴在這張書桌上如饑似渴地讀著《魯迅作品選》及《故事新編》的,那些被老師當做範文的作文是否也是在這裏寫成的?

莫言舊居是一處典型的北方民居,透過陳垣斷牆,依稀看得見正屋由石基、灰磚和泥牆構成,房頂是青紅瓦鋪就,院外是簡單的門樓。在西屋的土炕上,陸續降生了包括莫言在內的兄妹4人。在這幾間老屋裏,性格懦弱內心敏感的莫言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這也是他成長過程最具“饑餓”感的貧困時期。上世紀60年代那場災難造成了大量農村人口因饑餓死亡的慘狀,莫言在作品《蛙》裏關於“吃煤塊”的描述真實記錄那個年代農村孩子的“饑餓”感受,那一年,正在長身體的莫言剛好6周歲。 “我是在人民公社這個大環境下長大的,當時我作為一個社員,我恨土地,我們麵朝黃土背朝天,每年勞動360天,得到的是難以維持溫飽的貧困生活”(莫言:我的創作與中國鄉村)。1976年,莫言從河崖棉花加工廠報名參軍離開故鄉,開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時年21歲。我看過莫言父母在舊居前的一幅照片:土牆斑駁的背景下,端坐在木凳上的老人表情木訥,他們的臉如同背後的土牆,有著被苦難歲月雕刻的痕跡,讓人不敢久久凝視。

莫言小時候曾經是個孤獨的放牛娃。談到曾經放牛的經曆時,莫言說:“我在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被學校趕出來了。我牽著兩頭牛,一個人在田野裏放牧。家太遠,有時候中午也不回家吃飯,就帶一點幹糧,隻有牛跟我在一起。我經常可以從牛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倒影。躺在草地上睡一會兒;躺著看天上的白雲;聽鳥叫、聽青草生長的聲音;聞大地散發出的氣味、各種各樣的花草散發出的氣味……跟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很長時間孤獨地跟動物在一起的狀態,都讓我想入非非。”莫言還說:“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物質生活很貧困的情況下,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像小狗、小貓一樣長大。”

莫言的童年基本可以用兩個關鍵詞來概括:饑餓和孤獨。作為50後的那一代,他們的童年無一例外都可以被貼上這兩個標簽。因此,我們想要了解莫言創作與童年的關係,必須先了解他當時所處的環境。

上世紀60年代,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比較特殊的曆史時期,中國麵臨著無論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麵的劇烈變化。這個時期出生的農村孩子,還沒等他們懂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開始了,全國上下進入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瘋狂的時期。1955年2月17日,莫言出生在山東高密一個偏遠貧困的鄉村,他的童年像一顆毫不起眼的小土豆,被拋擲在高密東北鄉的荒野上,沒有誰為這個農村貧寒之家多出一個大腦袋男孩而興奮,他隻是一個和許多鄉村孩子一樣平淡的生命。他落生在高密東北鄉這片“混雜著牛羊糞便和野草種子的浮土上”,就像耶穌降生在馬廄裏一樣,那一叢迎接他的幹草跟千千萬萬的幹草一樣,都是一叢毫不起眼的幹草。

莫言的童年經曆了那個特殊年代所有農村孩子都無法回避的貧窮和苦難。莫言說:“我小的時候,我的誌向和小動物相同。我出生的年代是上個世紀50年代,童年正遇上中國內地經濟最困難的時期。那時候,吃飯、穿衣都非常成問題。有很多老百姓在死亡線上掙紮。每天一睜眼想到的就是怎樣搞到一點東西吃,來填飽自己的肚子。至於穿衣,更無所謂了。對於農村孩子來說,在十歲以前,基本上是赤身裸體的,沒有那麼多衣服。如果到了夏天,你到我們村莊去,會看見那些小孩都是光著屁股的。並不是我們喜歡裸體,而是確實沒有衣服穿。一直到我20歲的時候,一年也隻有兩件衣服。夏天一件褂子,冬天在這件褂子裏麵再套上一件褂子,中間鋪上一層棉花。”

莫言年紀雖小,飯量卻極大,在沒飯的時候愛吃飯絕對是件令人頭疼的事。估計當時莫言的家人都挺揪心,母親隻好把自己的飯省點下來,讓小莫言吃。在那個年代,父母讓飯予孩子是件很普遍、很平常的事情,但當苦難成為過去,人們再也不用為吃飯問題而苦惱時,那段往事卻會成為生命中最辛酸、最無奈、最溫暖的記憶。事實證明,莫言後來的很多作品都與吃有關。我的一位朋友說:人的很多苦難經曆是會被寫進基因的,改變的不隻是外圍與物質,還可能是靈魂。這讓我想起《乞力馬紮羅山的雪》中那個瀕臨餓死,得救後永遠吃不飽的礦工,他無意識的儲存食物,即使食物多的吃不完也害怕。對於饑餓,經曆過五六十年代的中國人都有極深的體驗。

我無法理解那個年代饑餓究竟給莫言帶來了什麼?我知道莫言在食物麵前,始終用一個孩子的天性抗爭著。他們全家吃野菜粥時,奶奶不忍心看著無法下咽的小孩子挨餓,拿出一塊紅薯分給莫言與姐姐。莫言講述這一段時我能想象出他的神情,他一定是目光望著遠方,在那裏看著兩個稚嫩瘦弱的孩子,用饑餓的目光盯著半個紅薯。男孩反複比較著自己與姐姐手裏的紅薯,他覺著姐姐的大一些,就奪過來,交換,後來還是覺著自己手裏的小,就再次奪過來,交換,就這樣反複比較,不能取舍,直到姐姐大哭不止。這些最初的苦難經曆都成為他作品的源頭,它們在莫言童年的記憶中如同埋藏深井的蘿卜,在文字的洞穴裏發著仄仄磷光。尤其是關於那個蘿卜——那個透明的紅蘿卜,曾在莫言童年的經曆中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像剽悍的蒙古馬屁股上的黑色灼傷,成為他生命中最初關於尊嚴的隱痛,饑餓成為那個年代永恒的話題。這是另一個關於吃的故事:莫言偷食了生產隊的一個紅蘿卜,甜美的滋味還沒有延伸到胃神的宮殿,就變成兒時的恐懼與恥辱。他被人逮著了,並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懺悔。

饑餓對那個年代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而母愛在那種特殊時期顯得越發偉大。莫言好吃、貪吃,因為饑餓還偷吃、搶別人的東西吃。這些行為在母親的心裏都化作了自責,並經常把自己的飯拔給莫言一些,希望他能吃飽一點。莫言是個有靈性的孩子,母親的舉動刻在了他的心裏,並化作一股自責和感恩的暖流,這在他的小說《糧食》裏統統流露了出來。

《糧食》隻是一篇短篇小說,在莫言的作品中它顯得並不重要和起眼,但透過莫言的經曆再看此篇作品時,留給我們的同樣是心酸和心痛。作品說的是一位貧窮的母親為了養活家裏的孩子,在生產隊幹活時,偷偷地吞食豌豆,回家後用力地摳,把之前吞在肚子裏的豆子摳出來,然後洗淨了給孩子們吃。我在電視裏見過企鵝從海裏吞了魚,然後回來張著嘴讓小企鵝的頭伸進喉嚨去叼食物,看著小企鵝在父親的喉嚨裏美美的享受食物時,我立刻對企鵝肅然起敬。可在莫言的《糧食》裏,讀到那位母親把吃下去的食物摳出來給孩子吃時,我更多的是深深地心痛和酸楚。

在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肉對那時的人們來說,如同鏡中月水中花,是隻可想象不能觸及的。我不知道莫言小時候吃過多少次肉,但是他第一次放開肚子吃肉大概是在十五六歲,而且吃的還是一頭病豬肉。據說那頭豬得的是囊蟲病,這種病能讓一頭豬病故,其危害自不必說。但是,在饑餓麵前,危險算什麼東西,權且讓它滾一邊去,吃飽了再說。由於病豬肉便宜,莫言的父親買了十多斤,給家裏人結結實實地飽食了一頓。那次的吃肉經曆,在莫言的記憶裏很深刻,那味道實在太美妙了,如果有可能的話,多來幾斤病豬肉又何妨!

吃肉在莫言的心中,是一種難以抹去的心結,這同樣表現在了他的作品之中。《四十一炮》說的是肉與欲望的故事。在主人公羅小通眼裏,肉是生命,肉是一切,在肉的麵前,尊嚴什麼的全是狗屁。羅小通說,誰給他肉吃,他就可以叫誰爹。按這邏輯,說白了就是肉可以飽肚子、解饞欲,尊嚴能嗎? 羅小通是在宰豬專業村長大的,他眼裏看到的是肉,嘴裏吃的是肉,別提多幸福了。然而這種幸福因父親羅通跟酒店女老板野騾子的私奔而結束。羅通曾對兒子說,有肉的地方就是天堂,現在他跟人私奔了,把兒子扔進了地獄。但是羅小通並不恨父親,甚至還懷念他,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父親等於肉,有了父親才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