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莫言的高密東北鄉
散文綠洲
作者:張毅
“高密東北鄉”是莫言先生在他的小說世界中營造的一個文學王國。莫言先生在小說《白駒秋千架》中,第一次提到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地域名詞。此後,“高密東北鄉”不斷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使其成為一個地標性的文學符號。“高密東北鄉”囊括了莫言心中珍藏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這是他文學起始的地方,更是他自己憧憬的文學莊園。
一
高密古稱夷維,大禹封國,秦時置縣,越四千年。曆史上,高密民間以縣城為標誌,有南鄉、北鄉、東鄉、西窪(西鄉)之說。莫言老家“高密東北鄉”與我的老家隻有十五公裏,同處於膠河衝積平原。這一帶土語繁盛, 民風淳樸,以泥塑、剪紙、年畫、茂腔等民間藝術著稱,其風格大紅大紫,極盡張揚;收割播種、婚喪嫁娶的習俗也大致相同:過年時他們那裏貼窗花, 我們這裏也一定在貼窗花;他們那裏吃餃子放鞭炮, 我們這裏也一定在吃餃子放鞭炮,因此對於莫言先生小說中的場景,我始終有著血脈相通的感覺。
上世紀80年代曾是中國文學氛圍最好的一個時期,“朦朧派”詩人以及一些先鋒作家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先河,各種民間文學團體風起雲湧。1982年,我與朋友發起了一個“圈圈”詩社。那時在部隊當兵的莫言還籍籍無名,他春節回鄉探親時常住在高密軍人接待站。一次,我與在軍人接待站工作的朋友一起喝酒,他說有個叫莫言的老鄉前幾天在軍人接待站住過,聽說此人小說寫得十分了得。那個冬天的傍晚寒風習習,在軍人接待站附近一家四麵透風的小酒店裏,我與柳建明兩人喝了一種名叫“格瓦斯”的劣質啤酒,我們一邊談論文學,一邊談起這個名叫莫言的老鄉,不知是劣酒作祟還是文魂附體,最後兩個滿懷熱血的文學青年都醉得東歪西斜。那是我第一次聽說莫言的名字。
1986年前後,莫言先生的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和《紅高粱》陸續發表,其神奇詭異的想象和寬闊絢麗的意境,在文壇引起巨大反響,也在我的內心產生了強烈震撼。《透明的紅蘿卜》的黑孩我似乎在自己的村莊見過;黑孩用樹葉擦去鼻涕貼在牆上的動作我熟悉;鐵匠師傅“叮叮當當”的錘聲我也熟悉。小時候,莫言曾經因為饑餓而去地裏偷蘿卜吃,被捉後當著200多民工的麵向領袖像請罪,然後被父親拖回家毒打……這種經曆我也曾有過: 那一年,我因去鄰村地裏偷地瓜(紅薯)被捉,母親帶著許多鄉親一起去鄰村找人理論,並險些與鄰村百姓發生械鬥。那段時間《紅高粱》中關於高粱與河流的場景一直在我眼前搖晃,並通過莫言汪洋姿肆的描述直抵我的內心:“……高粱高密輝煌,高粱淒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遊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雲,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雲的紫紅色影子。”
1986年秋天,當時的高密縣政府舉辦了一個《紅高粱》小說講座,地點在一家由舊澡堂改成的招待所,那座隻有二層樓的招待所破舊不堪,那是我第一次見莫言先生。20年前的高密是一個極普通的北方縣城:一條橫穿小城的“人民大街”不足一公裏,那家由舊澡堂改成的招待所就在大街北側。沿人民大街徒步30分鍾即可出城,縣城東西兩側分別叫東嶺和西嶺。那時的莫言還很青澀,臉龐圓圓的、皮膚白白的,很像某個農村生產隊的會計。莫言當年講座時的話大都記不清了,但有一句話我永生難忘。他說:如果你想寫一塊石頭,你就要把這塊石頭寫盡、寫死,讓別人再也不敢寫石頭了。當時他一邊在前麵講我一邊在下麵想:這位叫莫言的兄弟眼睛長得沒有我大,樣子沒有我長得好看,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看似平常的人,腦子裏怎麼會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高粱在我的老家叫“蜀秫”,草本植物,莖高,籽粒為紅褐色,是北方主要的糧食作物。秋天的時候,成片的高粱擎著火紅的穗子迎風搖曳,葉子“沙沙”響著,形成一片紅色的海洋。我國俗語中的“青紗帳”就是指高粱和玉米尚未成熟的景象。與一般農作物不同的是,高粱不僅養育了祖祖輩輩的故鄉百姓,還被莫言在小說《紅高粱》中演繹出一段難以泯滅的曆史——那是一段高密百姓關於抗戰的記憶。莫言在小說《紅高粱》中有過這樣的描述:“在一場伏擊戰中,這群好漢殺了30多名日本鬼子,還打死一個叫中崗彌高的日本中將(平型關戰役的漏網將軍),燒了鬼子8輛汽車,那是何等的豪氣啊……那場戰役在高密地方誌上叫“孫家口戰役”。隻是莫言先生在小說中對那場戰事的時間和背景作了置換——這是莫言先生讓人難以置信的“小說的大陸漂移”。其實在史料中,那場伏擊戰的真實時間發生在一個春天。史料載:1938年1月,日軍占領高密。日軍到高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強征百姓修複膠濟鐵路與膠沙公路。當時,膠東地區抗日武裝力量迅速發展。農曆三月十五日,剛剛組成的遊擊隊曹克明部(係國民政府管轄的抗日遊擊隊),在膠濟鐵路以北的高密、昌邑、平度一帶進行抗日活動,伺機打擊敵人。膠(縣)沙(河)公路是當時日本汽車經常過往的重要交通線,曹部計劃在公路上對日本鬼子進行一次伏擊。……這場家鄉曆史上著名的伏擊戰一直持續了6個小時……這就是小說《紅高粱》的背景故事。
小說《紅高粱》發表後的次年秋天,高密這個相對封閉的小縣城突然熱鬧了起來,大街上經常駛過一些外地牌照的汽車,車屁股後麵歪歪扭扭寫一行字:九九青殺口。當時這個名字挺嚇人的,因為這時距離1983年治理社會秩序的那場“嚴打”運動剛過沒幾年,我的同學和朋友都麵帶疑色地向我說起這個飽含殺氣的名字。那天高密下了一大雨,我在位於人民大街的高密縣招待所門口,終於發現了一輛寫有“九九青殺口”的麵包車,汽車“吱啦”一聲在離我不遠處停下了,車上下來一群“土匪”樣子的人:他們一律剃著光頭,提著當年流行的“半頭磚”錄音機,喇叭裏飄出鄧麗君軟綿綿的歌聲,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晃來晃去,路過這裏的人不由得停下腳步,遠遠看著這群“土匪”模樣的人。後來一個在政府任職的朋友告訴我:莫言的小說《紅高粱》已經被改編成電影,由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張藝謀導演,《九九青殺口》是電影《紅高粱》最初的名字,那些剃著光頭“土匪”模樣的人是扮演“我爺爺”等角色的演員。電影《紅高粱》是根據莫言“紅高粱”家族係列小說改編而成的,整部作品中不斷出現的血腥場麵中及露骨的場景,在近乎狂野的描寫中充滿著強烈的感情控訴,演繹出一部中國民間的現代革命史 。
二
在莫言先生獲獎的第二天,我們再次驅車前往高密東北鄉,尋訪莫言筆下的這片熱土。
莫言先生老家“高密東北鄉”在膠河下遊。在連續經過幾個村莊後,河流在河崖界內拐了個彎,然後深情地向東流去。莫言老家原河崖鎮大欄鄉平安莊村就位於膠河南岸, 河水溫婉地從村前流過,似有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意思。這裏有很多管姓、高姓以及張王李趙姓氏的老鄉,他們皮膚黝黑鄉音樸實。
站在莫言先生的老屋後麵,膠河緩緩而過。想起莫言先生曾經說這樣過:坐在他家的炕頭上,即可看見馬頭般奔騰而去的河水……高密東北鄉由於地處低窪,一度成為農民種植高粱的首選之地。後來,由於高粱農業附加值低逐漸被農民放棄種植,現在膠河岸邊已經沒有了高粱的蹤跡。1987年,張藝謀拍《紅高粱》電影時的那片高粱地,是張藝謀專為拍電影在東北鄉大地上提前種植的50畝高粱。
莫言先生的老屋被膠河環抱,河堤上生長著北方常見的白楊與古槐。由於天氣灰暗,民舍低矮,讓人仿佛回到幾十年前的歲月,仿佛看到童年的莫言在河堤上奔跑,遙遠處傳來學校的鍾聲,莫言目光哀傷地倚在學校的一角,沒有人向他伸出同情的手……這是莫言先生在其自傳性散文《變》中描寫的一段,當年,失學的莫言茫然無助,同學們的讀書聲穿過那個鄉村的時空,也穿透了他幼小的心靈。
莫言舊居早已無人居住,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隻見院子裏的野草都長得跟人的小腿一樣高。廂房裏,擺在炕上的小桌沾滿了灰塵,靠牆的櫃子上還擺著一台老式收音機和幾張大紅的“福”字,仿佛莫言獲得諾獎的消息,前一天剛從這裏傳出。屋裏顯得有些昏暗,站在土炕前,從木格窗外射進的陽光將炕上的一麵篩子照得金黃。時間仿佛重新回到了莫言先生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年代。石磨倚牆,不知磨道裏曾磨出多少喂養過莫言先生的口糧。“這座宅子,莫言生活了整整二十年。”莫言的二哥管謨欣告訴我們。二十年——莫言從哇哇落地到參軍入伍,人生的重要轉折都發生在這座小院裏。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奶奶” ——那個莫言先生多次在他的小說中提到過的偉大女性,那小腳女人一定邁著蹣跚的腳步,走遍了這所院落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