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凰嶺(1 / 3)

鳳凰嶺

小說榜

作者:丁小龍

鳳凰鳴矣,與彼高岡;

梧桐生矣,與彼朝陽。

——《詩經》

我的開始之日便是我的結束之時。

——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

1

起初,鳳凰嶺是沒有光的。

在白晝之時,他們祈禱可以見到太陽。太陽可以驅逐一切黑暗,包括內心的黑暗,但是太陽不屬於他們,光也不屬於他們。對於他們來說,太陽光是一種恩賜。當太陽從東方泛白的天際線下噴湧而出的時候,他們開始走向土地。在麥田或者在玉米地,在棉田或者是在紅薯地,從他們身上流下的汗水,混合著太陽的光與熱,催促著植物成長。

他們將田間的荒草連根拔起,扔到身後。這些隻是習慣黑暗的根須,習慣了向下運動的根須,習慣了尋找水分與養料的根須。它們第一次麵對太陽,麵對光與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沒過多久,這些荒草被曬幹,然後死去。等到牛耕之時,荒草會變成土壤。幸運的是,根須幹枯了,身體死亡了,但是它們微弱的種子被包裹在囊袋中。第二年,它們又會重新生長出來,重新麵對太陽,重新麵對死亡。

所有的種子都是不懼怕死亡的。

太陽不僅給予了鳳凰嶺光與熱,同時給予了時間。通過長久地對於太陽與四季的觀察,他們掌握了時間。這樣準確地判斷時間的能力通過血液一代代得到了鞏固,最後成為了直覺的一部分。即使遇到陰雨天或是暴風雪,他們都可以感覺到時間隨著心髒一起躍動。

太陽成為了一種秩序。

夜是一塊黑布,蓋住了土地、房子、畜群以及所有的光。他們被黑夜裹之時便可嗅到太陽殘餘在編席上麵的味道,可以觸到太陽遺留在棉被上麵的溫度,甚至可以聽到太陽的聲音。太陽的聲音總是與幻覺和夢境締結在一起。在黑夜,他們的身體沉寂下來,他們的靈魂也停滯下來。這個時候,他們距離太陽最近。

他們很早就懂得了黑夜也是白晝的一部分,更是太陽的一部分。他們的雙眼像適應白晝那樣地適應黑夜。黑夜如同搖籃,夜風如同歌謠,沉睡的人如同嬰孩。

鳳凰嶺是有光的。他們無法占有光,但是他們卻擁有光。

他們默默地生活在這裏,默默地與自然融為一體。

2

這是蓮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場雪。她坐在火炕上,望著窗外,雪已染白了整個世界。窗外的梧桐樹長滿白色的花朵,團團簇擁,或大或小,吐露出雪花的芬芳。雪掉落在雪地裏,像種子掉落在泥土中一樣。有幾隻扁嘴烏鴉在對麵的房頂上爭搶食物,黑的羽毛被雪映照得更黑,仄仄發光。蓮花看到梧桐樹旁的烏鴉,想到了母親。母親以前在院子裏也種植過一棵梧桐樹,那顆梧桐樹是蓮花與妹妹在山坡上共同發現的。剛發現的時候梧桐樹和她們兩個幾乎一樣高,但沒過多久,梧桐樹便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天空。“隻有高大的梧桐才能引來鳳凰。”母親以前經常對她們這樣說。母親在描述鳳凰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無以名狀的光芒。“鳳凰是在火中重生的鳥,是不死的鳥,是火鳥,是最美的鳥,”母親說,“是所有的鳥,是從不顯現的鳥。”這是母親所說過的最複雜的一句話,蓮花至今也無法想象鳳凰的真實神態,但卻始終記得母親眼神中的光芒,特別是在母親死後。她死的時候,蓮花的肚中還懷著大女兒安河。母親是自殺的,她在那顆梧桐樹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蓮花給母親洗了最後一次澡,但卻洗不掉母親脖子上紫紅色的傷痕。這道傷痕像是她給自己挑選的項鏈。死亡的項鏈,殘缺的項鏈。母親活著的時候從未戴過項鏈。大女兒安河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候梧桐剛抽出嫩芽,暖風也吹醒了埋藏已久的種子。休養了六十三天後她才恢複正常的生活,她也初次體會到了作為母親的感受。二女兒安江是在夏天出生的,那時候梧桐枝繁葉茂,為鳳凰嶺擋住了炎炎烈日。安江出生的前一天,蓮花還坐在水盆旁清洗衣物。安江生來好動,剛學會爬便從炕上滾落到地上,剛學會走路便一屁股坐到熱水盆中。“這個孩子長大以後肯定很瘋野,沒人能管住她,也不知道以後能找怎樣一個對象,”蓮花的婆婆春蛾說,“反正我是等不到她結婚的那天了。”三女兒安溪是在秋雨延綿之時降生的,那是一場連續下了五十六天的連綿雨。鳳凰嶺因雨天而變得皺巴巴的,梧桐樹葉也被衝刷到村子的壕溝中,厚厚的一層。經曆了雨水的浸泡與冰霜的擊打,梧桐樹葉褪去棱角,最終變成泥土的一部分。蓮花一直覺得安溪陰鬱敏感的性格與她出生的天氣有著直接的關係。在生完三個女兒之後,她在家中感到越來越大的重負:他們期待是男孩,而她一次次讓他們失望。

“她的肚子隻能產女孩,這就是上天對我們家的嘲弄。”她的公公安東明說道。

“我當初寧願不結婚,也不願意要這個女人,隻會吃不會生。”她的丈夫安宇舜說道。

他們給蓮花找來很多中藥偏方。自從生下安溪之後,蓮花幾乎每一天都在藥草味中度過。她的肚子很快又鼓脹起來,春蛾專門找來算卦人給蓮花觀相把脈,“這次肯定是男孩,不是的話你們就拆掉我的鋪子。”算卦人拿了錢之後便信誓旦旦地離開了。全家死氣沉沉的氣氛被些許期待所點亮,蓮花甚至看到每個人眼中熱忱的光芒。她已經有五個月沒有做任何活計了,每一天都在等待,在等待中變得焦灼。等待所帶來的是希望,希望所帶來的是絕望。她能感到孩子在自己的肚中不斷地生長,而壓在心中的石頭也不斷地生長。她的第四個孩子將會出生在冬季最冷的日子,在那時鳳凰嶺會被冰雪凍結,而梧桐樹枯啞的樹枝會在陰沉的天空中搖擺。

“或許這也是一種命數,四個孩子在四個不同的季節出生。”蓮花對春蛾說。

進入到冬季後,蓮花每天都困在房間中,也困在自己漫長的等待中。陪伴在身邊的還有三個女兒,她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體會著周圍的世界。

“那麼,弟弟的名字叫做什麼?”安河撫摸著她的肚子問道。

“安海。無論是弟弟或者妹妹,都叫做安海。”蓮花回答。

這是蓮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場雪。炕下的火在熊熊燃燒,窗外的雪在紛紛掉落。她是在給安河講鳳凰嶺傳說故事的時候突然感到無法遏製的劇痛,撕裂身體的劇痛。她停止說話,雙手支撐著身體,仰著頭等待疼痛的消退。但是這次疼痛卻遲遲不肯離去,疼痛遍布全身內外,她意識到自己即將會迎來新的生命。安河見此狀,便跑了出去。沒過多久,春蛾與安宇舜先後來到房間。安宇舜的頭上頂著雪帽,臉上掛著期待。外麵的雪越來越急促了,蓮花甚至聽到雪中的風哨聲,她不知道這是來自於現實還是幻覺。安宇舜很快便找來接生婆,蓮花的三個女兒都是她接生的,他們信任她。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終於要伴著強烈的疼痛而來。她握著春蛾的手,就像前三次一樣,她從另外一個母親手中獲得力量。春蛾掌心中的汗珠溫暖著她。她看著她的眼睛。她甚至能感受到窗外人焦灼的眼睛。她在潛意識中聽到了水聲、雪聲、剪刀聲和心跳聲。她甚至沒有感受到預期的痛苦,孩子便降生了。孩子的哭聲撕碎了長久的死寂,其他人循著聲音再次闖進房間。

“女兒,這次是個女兒。”接生婆高喊了兩聲。她絞斷臍帶,將孩子遞給了春蛾。春蛾用早已準備好的棉褥包裹好孩子。接生婆收拾完畢,拿過錢後便離開了。安宇舜走到春蛾身旁,他把孩子的棉褥打開,仔細辨認後,臉上出現陰森絕望的表情。

“女孩,這次又是女孩。”安宇舜指著蓮花嗬斥道。蓮花轉過頭,她想看一看女兒的麵容,但是春蛾並沒有把孩子遞給她。

“這次完了。這個孩子居然是兔唇,你看她多醜。”安東明說完後便一直指著孩子的臉。孩子不停地哭著,春蛾把孩子抱到蓮花的身邊。孩子的上嘴唇是分開的,初啼的淚水流進嘴裏。蓮花沒有猶豫便立即給女兒喂奶。她輕聲地喊著孩子的名字:“安海—安海—安海—”

孩子不再哭泣,而是不停地吸允奶水。

房間裏麵一片靜默。

“這個孩子我們堅決不能要!”安宇舜說。

“對。她會是家裏的累贅,以後長大也沒有人會要她的。”安東明說。

“她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安宇舜說。

“即便我們把她養大,她也會痛恨自己的樣子,痛恨活在這個世界上。”安東明說。

“再說這個家的負擔已經很重了,如果再養她,這個家會完蛋的。”安宇舜說。

“那該怎麼辦?”

“我們應該按照鳳凰嶺的傳統辦法去做。”

“什麼辦法?”

“埋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

安宇舜走到蓮花的身旁,他從她懷中奪走了還在吃奶的孩子。孩子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她在他懷中嘶聲力竭地哭泣。孩子凝視她的眼神。蓮花想要抓住女兒,但卻沒有絲毫力氣。奶水順著她的身體流到床單上,開出乳白色的花朵。蓮花呼喊著安海的名字,孩子以哭聲作為應答。安宇舜抱著孩子走了出去,門外的寒風透進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遙遠。蓮花知道有些事情是她自己也無法控製的,孩子的生或者死便是她無法抗衡的。她沒有抗衡也無法抗衡。她躺在被子裏,望著窗外無止境的白雪。安海的聲音從雪地裏傳進來,充滿生命力。蓮花雖然與女兒僅僅隔了一麵牆,但這麵牆卻是生與死的界線。春蛾用手帕準備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但是蓮花卻推開了她。蓮花躺在被子裏麵,她聽到了安海最後的聲音,那是她的呼喚、絕唱,更像是祈禱。死亡的祈禱。突然她感到一股寒流,安河從門外走了進來。

“媽媽,為什麼要把妹妹放到外麵?外麵下著雪,她身上蓋了一層雪。”安河說。

雪是孩子的棉被,孩子的奶水,孩子的匕首,孩子的裹屍布。

蓮花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媽媽,爺爺和爸爸在樹下麵挖坑幹什麼?”

蓮花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她緊緊地拉著安河,不讓她再離開房間半步。蓮花聽到鐵鍁的挖土聲,聽到了安海衰微的哭聲,聽到了火的聲音,聽到了雪的聲音。蓮花的身體被火所包圍,而內心卻在火中結出寒冰。

“給,這是褥子。”

過了很久,她聽到了安宇舜的聲音。她的手觸摸到了棉褥子,中間一片還有些許溫度。孩子的溫度被雪與棉褥全部掠奪。

蓮花的身體很快從死寂中蘇醒過來,她又投身到生活不斷重複的漩渦之中。每當看到那顆勃勃生機的梧桐,她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每天中午都會給梧桐澆半桶水,每天下午都會站在樹下沉默片刻,有時候甚至會對著梧桐說話。她把梧桐樹叫做安海,這個名字隻有她一個人在黑暗之中使用。新生即死亡。她也是結束女兒生命的同謀,她本應該抓住女兒的手,但是那一刹那她妥協了,向自己的命運妥協,向女兒未知的命運的妥協。她總是告訴自己與其讓女兒沒有尊嚴地活著還不如早早地麵對死亡。所有的人都會麵臨死亡,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死亡是所有人唯一的終點。殘缺的女兒在出生之時便迎接死亡,這或許是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最好方式。蓮花用這樣的理由搪塞自己,但是她卻被自己的虛偽軟弱所折磨。每到夜深人靜之時,蓮花便會聽到梧桐樹搖擺樹葉的聲音,那便是孩子的哭啼聲。她確定這些聲音並不來自於幻覺,而是事實。除了蓮花以外,沒有任何人聽到這樣的聲音。從那時開始,蓮花便經常做一個夢:她跑到河邊尋找失散的女兒,河邊有很多的孩子,他們在那裏用沙土修建城堡。除了一個女孩身著黑衣以外,其他的孩子都穿著潔白的衣服。她呼喊女兒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理會她,因為她的聲音在空氣中凝結成灰。

“你再也不會生孩子,你的身體已經沒有這個條件了。”土醫生對蓮花說。

蓮花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曾經還幻想過通過孩子獲得在家中的位置,這樣的幻想終成為夢幻泡影。有一天,她看到安河和安江在院子裏麵玩泥巴,太陽頂在空中,而梧桐樹影灑落在孩子們的孱弱的身體上。

“你們在幹什麼呢?”蓮花問道。

“我們知道媽媽想要一個弟弟,我們幫媽媽捏個孩子。”安河說道。

蓮花抱著安河,任憑淚水從眼睛中滾落下來。

令蓮花沒有想到的是,她又懷上了孩子。但是這一次沒有人表示出任何期待,他們已經對她失去了信心。她沒有。每一次的生育對於她來說都是一場新生。孩子的新生,她的新生。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是另外一個自己。她在每一個孩子身上都能感到自己的存在,盡管他們也是如此的不同。春天,在她仰望剛吐出嫩芽的梧桐時,便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在春蛾的攙扶下,她躺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又是同一個接生婆,同樣的程序,同樣的等待,同樣的痛苦。隻是這一次接生婆說了不一樣的話:“好了,這次是男孩。”

蓮花沒有所謂的快樂。她已經筋疲力盡了,躺在被褥裏聽著兒子的啼哭聲。安宇舜抱起春蛾在原地轉了三圈,春蛾的眼角濕潤了。兒子瘋狂地吃著奶水,蓮花凝視著他,不說一句話。

“應該趕緊給孩子起個名字。”春蛾說。

“我早都想好了。”蓮花說。

“叫什麼?”春蛾問。

“安海。他的名字叫做安海。”蓮花說。

3

月亮湧動在黑夜之中。天空如同一麵巨鏡,人間萬物都映照在鏡麵上,隻是沒有人能看見自己。鐮刀在次次磨礪中變得愈加鋒利,月亮在刀刃上映出自己,麥稈在刀刃下落下頭顱。一般的時日,鳳凰嶺的人們都會在此時沉入夢境,收割的季節卻是一個例外。他們選擇在月亮最為碩大的一天一同收割,這樣便可以將白天未完成的活計繼續幹完。在白天,太陽炙烤土地上的一切,麥子耷拉下自己的頭腦,散發出麵粉的味道;到了夜晚,被摞成堆的麥子與土地成為了一種顏色,就像隆起的土堆。而依舊站立在土地之上的麥子卻恢複了生機,昂起了身子,準備迎接自己的死亡與人類的豐收。

鳳凰嶺的這塊坡地上塞滿了聲音:麥子倒下的聲音、村民呐喊的聲音、腳步挪動的聲音、車輪碾碎土塊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一波連著一波,此強彼弱,此高彼低。周圍有幾個女人唱起了豐收之歌,歌聲點燃了清涼的空氣,沒多久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唱起同樣的歌。這些各異的聲音連綴起來仿佛是對遠古的一種呼喚,是對祖先們的一種應答。他們用著同樣的方式繼承著祖先的歌謠、鐮刀與希冀。他們與祖先們在同樣的月亮下麵相遇。

所有的麥子倒下了,月亮升高了。土地褪去重負,露出自己赤裸的身體。一堆堆的麥子被放到了車子裏麵,一批批的村民跟著車子遁入到遠處的黑暗。所有的麥子都離開了土地。

“你們看那邊!”一個粗獷的聲音喊道。

有一大團黑煙從東方升起,黑煙向所有的方向移動,如同惡魔一般捕獲自己的食物。黑煙穿著紅色的裙擺:火焰。火焰焚燒著牢牢紮在土壤中的麥根與荒草。荒草在火中撕裂掙紮、死亡重生。每年毀滅性的大火中,荒草失去了生命,而種子適應了火就像適應了土壤一樣,在來年的春風中重獲生命。

大火燒不掉的是永久的荒蕪。

蓮花抱著安海走到門外。她看到了外麵的黑煙,月亮被黑煙蒙上了紗布。安海盯著她看,嘴裏發出呶呶的聲響,雙腳在她的懷裏交替蹬著。他又餓了。蓮花解開衣服,他安靜下來。奶水是母子之間最深的秘密與愛戀。他很快便睡著了,蓮花把他抱進屋子。屋子黑暗。她拉開窗簾,月光盈滿了屋子。月光下的一切變得柔和:牆角處盛開的金盞花、桌子上裝滿碎布的籃子,籃子旁擱著安東明新製的玩具鼓。蓮花將沉睡的孩子推入他的夢境之後,她便去了另外的一個房間。女兒們睡著了,安河睡在中間,嘴中說著夢話。給她們蓋好毛毯之後她便走出房間,月光如同溪流一樣傾瀉在梧桐樹上。她在院子裏麵碰到了春蛾。

“孩子們都睡了嗎?”春蛾問道。

“睡了。他們還沒回來嗎?”

“快了,我看路上有很多的人。”

“孩子百日宴也快到了。”

“你放心,東西都準備好了,客人也都請了。”

她們走出了門外,路上滿是熙熙攘攘的聲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們。安宇舜在前麵拉著車子,安東明在後麵推著車子,車子發出呢喃的悶響,像是懷著孩子的女人的腳步聲。路上坑坑窪窪,車子在路上顛簸前行,月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在月光中整條路是便是條河流,車子是逆水前行的舟船,而男人們則是船夫。蓮花把洗臉水放到院子之中,春蛾把飯桌搬到了月光之下。桌子上放著中午剩下的麥飯和兩杯茶水。安東明雙手平衡好架子車,安宇舜用三齒叉把最後一車麥子搬運下來。空氣中是脹滿的麥子熟味。

“今年的麥子肯定夠吃了。”安東明說。

自從安海出生之後,她的身體變得圓碩起來,走路也沒有了眩暈感。孩子是她的力量之源。有時候安海會咬著她的乳頭不放,她會感到體內液體的流動。即使是疼痛,她也不會把他的嘴挪開。她是一條河流。她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家中死去的那顆柳樹。多年前的春天,老柳樹沒有再發芽,她再也不能給自己與夥伴編織柳條花冠。她帶著疑惑找到了母親。

“媽媽,這這棵樹怎麼死了?”蓮花問。

“她太老了,老了就要死。”

“為什麼?”

“樹根先死的,死了之後就沒有了水。”

“沒有水,人也會死嗎?”

“是的。沒有水,就沒有希望。”

父親砍掉了那棵柳樹,用鐵鋸將柳樹分成段,最後將柳樹一根根地扔進火海。那是她對死亡的第一次恐懼,她能聽見柳樹在火中死亡的聲音,最後死亡變成了朵朵幻滅的火花。她不停地喝水,直到身體脹滿。在雨季,她會伸出舌頭,雨水會流進她的身體,雨水有股天空的味道。在清晨,她會和妹妹一起收集露水。不同花草上麵的露水有著不同的味道:狗尾草是青澀味,洋薑花是土味,牽牛花是苦味,而曼陀羅是花蜜味。在冬季,吃冰更是一種樂趣,她吸掉冰塊中的水分。冰塊像長滿花紋的玻璃,透過這塊玻璃,天空也出現了裂痕。她拿起冰塊迎著太陽,在冰塊中她看到了不一樣的太陽。她拿著冰塊迎著這個世界,看到的也是不一樣的世界。她的右手雖然結出凍瘡,雙手像紅蘿卜一樣透明僵冷,冰卻在僵冷的手中慢慢融化。冰水沿著手指與手紋線流到她破舊的棉襖裏麵,她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的寒冷。所有的冰都融化成了水,而太陽也開始融化這個冰凍的世界。

安海哭了起來。蓮花搖起手邊的玩具鼓,兩邊的木墜子依次敲打在鼓麵上,發出咚咚的聲音。蓮花隨著節奏哼唱自編的搖籃曲。安海的眼睛注視著這個玩具鼓,他也安靜下來。安溪哭著跑進來,淚珠從眼睛中滾落下來,她拉著蓮花的褲腳。

“我也要玩秋千。”她說。

蓮花將玩具鼓塞到衣袋裏,右手抱著安海,左手拉著安溪走出房門。春蛾和安東明用三齒叉把小麥攤開,安宇舜推著石碾走了過來。安溪躲到了蓮花的後麵,停止了哭泣。過去的很多年,這些活計都是蓮花和春蛾來做,而安宇舜要麼是出去喝酒要麼是在家裏睡覺。

“要不我來做吧。”蓮花說。

“不用,你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把兒子養好。”安宇舜說。

有了兒子他或許會變好吧,蓮花這樣想,然後親吻了安海的額頭。安溪拉著蓮花走到了門外。秋千上傳來安江的喊聲,安河將她推向高處。她直挺著雙腿,雙手緊緊地抓住麻繩。蓮花帶著安溪走了過去。梧桐上麵磨出了印痕,樹皮剝落,綠色的樹液凝結成疤痕。麻繩緊緊地勒住疤痕,好像是斷了的樹枝。看見她們後,安河便停止下來,秋千漸漸地回落,慢慢地停止了搖擺。

“讓你妹妹也玩一會兒吧。”

“她太小了,抓不緊繩子。”

“那你抱著她。”

安河點了點頭,安溪丟開她的手,跑到秋千旁邊。安河坐在秋千上麵,安溪坐在她的腿上,緊緊地摟住安河的腰,安江在後麵推著她們。繩子咯嚀作響,幾片枯黃的樹葉落了下來。有一片落在了蓮花的頭上,蓮花取下來,葉子裏的脈絡是如此的清晰。她拿著樹葉去逗安海,安海卻哭了起來。她把樹葉握在左手,樹葉在手心中發出碾碎的聲音。她打開左手,這些碎片隨風飄落一地。她回過頭,三姐妹正在桐樹旁邊輪流地做著遊戲。

安宇舜用石碾在這些熟透的麥稈上麵拉著,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拉著。這些麥稈也服帖地躺在地麵上,在陽光下它們變得金光燦爛。蓮花聽見了麥粒從麥穗中蹦跳出來的聲音。沒有了麥粒的麥穗變得輕盈起來,這些麥穗就會變成火,終究會變成灰。春蛾拿著三齒叉把已經脫粒完的麥稈挑到牆角。安東明在一旁抽著旱煙,煙霧在他的眼前緩緩升起。蓮花走進屋子,安海已經睡著了。她把安海放到了炕上,用棉毯蓋住,把玩具鼓放在他的身邊。她從廚房找來磚茶,撕了一小塊放進水壺,倒上熱水後,一股濃淡相宜的味道撲鼻而來。她又聽到了安溪的哭喊聲。她把沏好的茶放到了桌子上,走出了房門。

安溪坐在地上,蹬著腳哭著。安江在一旁安慰她。

秋千停住了。

“別哭了!”安宇舜喊道。

所有的人都杵在那裏。安溪被怒吼聲音所鎮住,沒過多久,聲音消散在空中。她又大哭起來,這次更是嘶聲力竭,邊哭邊抹鼻涕,雙腳在地上蹬出兩個淺灘。聽到安宇舜的怒吼,沒有人再敢抱起這個孩子。蓮花突然想到了那個目光,那個仇恨的目光。她剛產下安溪,安宇舜激動地跑進房間,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安溪,但是臉上露出厭惡甚至仇恨的目光,他沒有說一句話便離開了房間。此刻安宇舜的眼神與那時候如出一轍。他放下了石碾,向秋千走過去。

“自己起來。”安宇舜喊道。

安溪站了起來,雙膝蹭破了皮,她用手抹掉自己湧出的淚水。安河站在一旁渾身哆嗦。

“她自己從秋千上掉下來的。”安河說。

他走上前,用腳準備去踢安河,安河卻順勢倒在地上。安江躲到蓮花身旁,拉著她的手。

“你們兩個過去,把那麥稈抱成一堆。”安宇舜說。

春蛾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手上攥著一塊白布。她先用清水洗淨安溪的傷口,傷口上的花瓣落到水中,舒展開來。蓮花把炭灰撒到傷口上。安溪一聲哭叫,紅色的血珠凝注了黑色的炭灰,炭灰像是長在腿上的兩顆黑痣。麥子已經全部脫粒了。春蛾每抱一把麥稈就先要將其在地上甩一下,把上麵的麥粒抖落下來,安河與安江也學著去做。牆角的麥稈堆越來越高。安河開始用掃帚把灑在一旁的麥粒歸集在一起。春蛾跪在地上,摳出鑲在土中的麥粒,一粒粒地放到自己的掌心。

4

明天就是百日宴了,蓮花把安海交給三姐妹去照管。她走進廚房,春蛾一邊揉著麵,一邊把生麵粉灑在案板上,麵粉在她的手中融合成一體。安東明一邊拉著風箱,一邊給鍋灶下麵添玉米芯和棉花稈。忽明忽暗的火光讓這個灰撲撲的廚房顯得忽大忽小。蓮花走過去給春蛾幫忙,春蛾卻擋住了她。

“你現在最主要的就是照看好孩子。”春蛾說。

“他已經睡了,安河在旁邊看著。”

“今天要把這麼多的麵全部做完。”

“這麼多?”

“今年收成不錯。這是剛碾好的麵,明天要好好過一下,咱家也好久都沒有過什麼事了,上一次還是你們結婚的時候。”

蓮花揉著麵,想到自己在十三歲的時候,母親鄭重地將她領進廚房,教她如何去撒麵粉,如何去揉麵,如何去蒸饅頭。看起來稀鬆平常的事情做起來卻是費時費力。她手接觸到麵粉的時候便會想起母親。她吃了自己所做的饅頭,感覺到的快樂多於苦澀。“你長大了。長大了,就要做一輩子的饅頭。”母親說。

安東明從鍋灶下麵取出一根燃燒的柴火,然後點燃了嘴中的旱煙。春蛾在擀成圓餅狀的麵團上抹一些生油,然後放到石頭子中間,接著用另外一些石頭子鋪蓋在上麵。過上片刻,石頭餅從鍋裏取出來之後,蓮花便用筷子夾走鑲嵌在其中的石子,炙熱的石子紛紛落進鍋裏麵。麵團越來越少,石頭餅也越來越高。空氣中充滿著旱煙,熟麵團與石頭的味道。在此期間,安海哭過了一次,蓮花喂完奶後又回到廚房來幫忙。安宇舜這時候走進了廚房。

“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他說。

屠夫石柱來了。他背上扛著豬肉,右手用鐵鉤子吊著豬頭,左手在後麵扶著豬腿。他把豬肉掛到牆麵的釘子上,接著便從水甕中舀出涼水,一飲而盡。他已經禿頂,背上沾滿血跡。石柱是村裏唯一的屠夫,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屠刀與技藝,他父親繼承了他祖父的屠刀與技藝。那把屠刀已有五十多年的曆史,刀柄更換了無數,但是刀刃在結束了無數頭豬的性命之後卻變得越加鋒利。有人說這把屠刀給他帶來了財富,有人說他用豬血來清洗保養他的屠刀。屠夫喝完水後,在案板上拿了一塊石頭餅嚼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是水溝中捕獵的青蛙。他吃完後便要離開,春蛾將兩塊石頭餅塞進他的口袋。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賈築右手提著木桶走進了廚房。剛一進屋,蓮花便聞到高粱酒的味道。他把木桶放到櫥櫃旁,蓮花走過去打開木蓋子,酒氣撲麵而來,這種味道她太熟悉了。每一年高粱成熟之後,他會收集村裏人種的高粱,與另外兩家合著釀造高粱酒。釀酒的時候他們家的大門是緊閉的,但外人可以聽到高粱在水中翻滾的聲音。高粱酒釀好以後,整個夏季鳳凰嶺都沉醉在酒氣之中。安東明舀了半碗酒,先嚐了一下,然後舉起碗咕咚喝光。春蛾把兩塊石頭餅塞到賈築的口袋。

“七眉現在怎麼樣了?”蓮花問道。

“下個月就要生了。”

說完後賈築便要離開。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春蛾把鍋中的水全部舀出來,等下麵的火把鍋烘幹時,春蛾給鍋裏倒了半鍋油。安東明把旱煙放到了鍋台上,重新引燃鍋灶下麵的火。鍋中油發出滋滋地響聲,還未烘幹的水滴在油裏麵炸開了花。春蛾把生薑片與蔥絲放進油鍋中,緊接著又把切好的豬肉遁入其中。油煙熏黑了上方的窗戶,也從未有人打開過這個窗戶。

黃霓一進到廚房便放下了手中的袋子,然後拉起蓮花的手。

“這是送給你們家的花生。”

“陸揚呢?”

“他現在正睡覺,他婆在旁邊看著。安海呢?”

“他大姐在照看。”

“家裏有姐姐真好,孩子多了便有了個照應。”

“他有消息嗎?”

“沒有。”

“沒給家裏帶一點消息嗎?”

“我就當他死了,陸揚沒有爸爸也好。”

“他會回來的。”

“我都適應了,我們全家人都適應了。”

“那他媽呢?”

“他媽天天抹眼淚,有了陸揚以後就好多了。”

“他會回來的。”

“前段時間還是會經常夢到陸天亮。有一次他說到年底的時候會回來,他還會給陸揚買很多玩具。有一次夢到他掐著我的脖子,讓我都喘不過氣來。最近又夢過一次,我夢見自己淹到水裏了,我使勁喊著他的名字,他就在我的身邊,但是我卻發不出聲音。反正都是千奇百怪的夢。他說要走出鳳凰嶺,他做到了,他是出去了。這麼長的時間,就是沒有他的消息。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隻有陸揚最可憐,還在肚子的時候就成為了孤兒。”

“他會回來的,說不定還會把你們都接出去。”

“我不會離開鳳凰嶺的。”

黃霓離開的時候,春蛾把半袋石頭餅塞給黃霓。

“明天記得來!”春蛾喊道。

快到夜晚,所有的活計才幹完。春蛾用炭灰將鍋灶下的殘火壓滅,蓮花用水洗淨案板,用鍋蓋罩住炸好的肉菜,最後把石頭餅也裝進竹籃,上麵蓋著去年織的新麻布。角落裏擺滿了鄰居朋友們送來的禮物:雞蛋、紅豆、花生、綠豆、南瓜餅、黃菜幹、茄子幹、葵花籽,醋和麵醬。

安家在院子中間擺了八張桌子,邀請的親戚鄰居都來吃席。在開席之前,安東明在門口放了一個火盆,蓮花抱著安海從火焰上麵跨過去。女人們輪流進屋去看安海,這個人摸一下孩子的臉,那個人搖一下孩子的腳。有的人與蓮花攀談,有的人與孩子逗趣,更多的人是站在那裏聆聽。安海哭了起來,房子瞬間也變得安靜。蓮花搖起他的玩具鼓,但卻沒有作用。蓮花以為他餓了,又準備喂奶,但安海卻蹬著腿在她懷中掙紮。他的眼睛、嘴巴與鼻子擠在一起,聲音撕裂整個房間。

“是不是什麼東西卡住了?”有人說。

蓮花輕輕地拍著安海的後背,他口中吐出了白沫,春蛾用手帕擦幹他的嘴角。

“奶水吃太多了。”春蛾說。

安海的哭聲漸漸地小起來,蓮花拿著玩具鼓開始逗他,房間裏又充滿了吵雜聲。劉桂珍走進來,她的懷中抱著一條小狗。這條狗從懷中探出了頭。劉桂珍把狗放到地上,它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除了四隻白爪子以外,他渾身都是黑漆漆的。驚恐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人,尾巴夾在兩條後腿中間,突然又癱倒在地。它又站了起來,然後躺在蓮花的鞋子上麵,仿佛是在尋找溫暖的慰藉。安海盯著這條狗,慢慢地止住了哭聲。安海笑了起來,雙手往前撲著,劉桂珍把狗抱起來,狗發出恐慌的聲音,但是一動不動,淚水沾濕了黑色的眼角。

“他們看起來很有緣分。這是前兩天剛生的狗,麻子讓我送過來。”劉桂珍說。

“生了幾條狗?”蓮花問。

“四條,那幾條都是黃毛,就這一條最特別。”她舉起狗崽的前爪逗安海玩。

“叫什麼?”周圍的女人都圍上來看這條狗崽。

“叫冬冬吧,我小時候家裏的狗也叫這個名字。”蓮花說。

“冬冬。”

“冬冬。”

春蛾在棚屋裏麵的農具旁放了麥稈、雜草與碎布,然後用瓦塊靠著牆壘成一個方形的狗窩,這裏便是冬冬永久的家。女人們吃完席散了,男人們吃完席也散了。院子裏麵擺滿了高低不一的桌子,桌子旁也是高低不一的椅子板凳。桌子上麵的飯菜已經被洗劫一空,桌子下麵卻灑滿了飯菜。有幾隻母雞在桌子底下爭奪著飯菜,一條瘸狗銜著骨頭奔出了家門。春蛾收拾完殘局便休息去了。太陽已經落山,月亮從梧桐樹中長了出來。大地戴上了銀色的麵紗。

蓮花哄三姐妹睡著之後,便把冬冬抱進狗窩。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邊輕拍著孩子,一邊哼著童謠,月光透著窗戶照了進來。瓶中金盞花早已凋落,葉子也變得枯黃。在黑暗之中,鳳凰嶺是靜默的。偶爾可聽到狗吠聲和風聲,有時候甚至可以聽見裹在風中的二胡的聲。二胡聲委婉哀怨,似長歎似短噓。這聲音來自路對麵的劉瞎子。關於劉瞎子的故事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在自己的妻子死後,每晚就是靠著二胡來與亡者溝通,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會因為他命途的跌宕而歎惋。而有人說,他在夜晚拉二胡是為了吸引蛇與烏鴉,這些動物會因為他的琴技而動容,最後渾身癱軟,而劉瞎子就是依靠著蛇和烏鴉的肉來過活,聽到這故事的人都會他的殘忍而毛骨悚然。沒有人知道劉瞎子到底幹了什麼,因為他的家門永遠都是緊鎖的,而他的世界就像他的眼睛一樣永遠關閉。蓮花喜歡二胡的聲音。她聽到了外麵的喧鬧聲。透過窗戶,她看見安宇舜與賈築、高明與石柱喝酒。安宇舜與賈築在空中比劃,而高明與石柱一人拿著筷子一個人拿著勺子在桌子上麵敲打。高明舉起一碗酒一飲而盡,賈築站起來,用高粱酒給高明斟滿,四個人的臉都變得通紅。在白月光下,空氣中一股涼意。

安海眉頭緊鎖之時蓮花便知道他此刻需要她。她把孩子抱到了炕上,自己也上了炕,她側著身體,解開衣扣,安海便吃起了奶水。她也感到特別的困頓,二胡聲也變得虛無縹緲。蓮花的渾身在發熱,身旁燃燒起了大火。火勢越來越旺,安海就在旁邊哭泣著,但是她渾身癱軟站不起來,火就要燒過來了,安海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她想要爬過去找水,但是火已經包圍了他們,她看見牆角就有一盆水,但是她始終都走不出火海。她拚命地喊著,但是沒有人聽見她的喊聲,她緊緊地拉著安海的手不鬆動。蓮花從睡夢中驚醒。這是一場夢,二胡聲聽不到了,外麵喧鬧聲更大了,甚至有爭吵的聲音。而此刻安海就在旁邊沉睡,嘴裏還是銜著她的乳頭。直到三歲,這個孩子唯一的食物就是她的乳汁。他離開了她的子宮,卻走不開她的迷宮。蓮花感到很踏實,因為這樣他便離不開她。她移開了安海的嘴,穿好自己的內衣,最後給自己和安海蓋了一個毯子。月光灑在枯萎的金盞花上麵好像是撒了一層鹽。狗吠聲與二胡聲越來越遠了。

蓮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撫摸著自己,她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她聞到了一股高粱酒的味道,這種味道她太熟悉了。安宇舜已經赤身裸體地躺在了她的身邊,月光落在他的堅硬如山的身體上,他一邊喃喃囈語,一邊用雙手在蓮花的身體上麵移動著,手指慢慢地滑行著,好像是在尋找一處避難所。蓮花起來準備把窗簾拉住,但是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安海酣睡,臉龐如同高空的月亮。她要掙脫,卻被他用左手拉住,而他的右手依舊在尋找什麼。他上來了。他的嘴唇開始親吻這裏的每一寸土地,仿佛是為了喚醒裏麵的種子。她的身體上下起伏,如同流動的河水。他把嘴唇移動到她的乳房,像孩子一樣吸允,她不再掙紮了,她的身體平靜下來,身體內暗潮流動。他在那片森林裏麵探索著。那片深不可測的森林。那片黑暗無光的森林。森林的深處有河水在流動,甚至可以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月光已經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她睜開眼睛,安海已經熟睡,月光鋪灑在他的臉上。孩子,我的孩子。她感到疼痛。身體被撕裂開來,就像裂開的土地。她沉默,她不發出一點點的聲音,疼痛遍布全身上下。她生育自己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被一種力量分裂,她好像成為了兩個人,成為了很多的人,成為了碎片,成為了雪。雪。是她小時候看的雪,那些碎片從空中墜落下來,她用手去拚接這些碎片,但是碎片都已經融化了。她融化了。她融化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她的乳房在他的手中、嘴中、欲望中。男人們都離不開乳房。乳房。乳房是母親的愛。乳房是妻子的愛。乳房就是給予的愛。乳房是所有的愛。森林深處的河水依舊流動,流向大海,在流入海洋的時候會聽到水撞擊的聲音。她好像是漂浮在水中的孩子,隨波逐流,河流要把她帶到更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始終是沒有終點的。這個地方就是你成為母親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你成為女人的地方。他讓她坐在他的身體的上麵。她搖晃著身體,卻始終找不到平衡點。她像是迷失在森林的人,始終找不到方向。又一股暗流在她的身體裏麵湧動,暗流在她的身體裏麵毀滅著一切。她想到了自己曾經把一壺沸騰的水澆到一大塊冰上,冰發出滋滋響聲,她拿著冰塊放到了自己的嘴裏,外麵寒風讓她的手指變得僵硬。她需要沉默。最沉重的痛苦是無法喊出來了。安海還在睡覺,她不能讓他看到被撕碎的母親。她保持了太多的沉默。她和他訂婚的第三天,他去幫她家去割麥子。她家有很大一片麥子,在那一大片成熟的麥子地裏麵,附近的人像往日一樣唱著豐收之歌,太陽把所有的麥子都染成了金黃色。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割著麥子。她的父親在麥地的另外一端,他們兩個是在這一端,仿佛是在河流的此岸與彼岸。麥子一顆顆地倒下了,他們沒有話,他踏著麥浪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她本能地向後麵躲,後麵除了麥子空無一物。他放下了鐮刀,把她的鐮刀也扔到地上。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懷中,抱著她一同倒在地麵,無聲無息。他撫摸她。他解開她的衣服。她沒有掙紮更沒有哭喊。她無力抗拒他們共同的情欲。她閉著眼睛,太陽光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打開了自己身體,迎接他的到來。麥子中間吹來的風聲與男人沉悶的低語聲一同灌入她的腦海。她也能聽到自己身體的聲音。麥子熟了。麥子一顆顆地倒下了。麥粒會留到土地裏,會重新長出麥穗。麥穗。搖晃的麥穗。成熟的麥穗。麥穗低下頭,麥子會重新破土而出的。她聞到了麥子的香味。河流退下去了,風停止了,森林也不再搖晃了,他也沉睡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白月光讓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安海與安宇舜在她的兩旁沉睡,他們兩個人有著同樣的神情。安海是他的幼年,他是安海中年。時間在此刻倒轉。過去與將來在此刻彙合。白月光讓她的乳房更加豐潤。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要圍繞在這兩個男人的身旁,她別無選擇,她也無力抉擇。她穿好衣服,從瓶子裏拿出了那束金盞菊。走出門外,她把死去的金盞菊扔到了土堆之上。

月亮此刻如同大地的一顆明燈。

5

蓮花蹲在玉米堆中間,將沒有成熟的玉米挑揀出來。安江坐在她的身旁,將儲藏在玉米芯中的青蟲拉出來。她把青蟲裝到一個破舊的罐子裏麵。玉米堆旁有四隻母雞在轉悠,它們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會啄玉米粒。春蛾在身旁放了一根竹竿,一邊剝著玉米,一邊用竹竿趕走偷食的母雞。安河坐在玉米堆旁,搖著安海,自己卻瞌睡起來。安溪撫弄著冬冬,冬冬在她的懷中發出嗚嗚的求救聲,眼睛中滿是恐懼。

大門打開了。黃霓抱著陸揚走了進來,陸揚在她的懷中掙紮。

“你們怎麼還坐在家中,還不出去看看?”黃霓說。

“外麵怎麼了?”春蛾問。

“老村長今天早晨死了。”

“他不是早都死了嗎?”

“沒有,他隻是近二十年沒有出過門。”

“我記得小時候對他還有些印象,現在都忘記長成什麼樣子了。”

“我不記得了,我也是剛剛聽別人這麼說的。”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春蛾說。

“你對他的印象很深?”

“對啊,他可是一個真漢子。大概是四十年前,不是,大概是五十年前,我也忘了,反正當時我也是隻有十幾歲。當時鳳凰嶺比現在還要封閉,基本上就看不到外麵的太陽。以前的人也比較本分,吃了睡,睡了吃,沒有什麼可以幹的。到了晚上也就是睡覺,外麵的人也基本上沒有來過,這裏的人也基本上不出去。那條土路基本上沒有人用,現在還經常見劉麻子經常出去帶些煙草之類的東西回來,也有人經常去鎮上趕集。那個時候人基本上就不出去,自己種自己吃,自己織自己穿,基本上也不需要什麼東西。不過那個時候人都過得很快活,各家各戶都有田,每年都有吃的,雖然剩的不多,但是總歸還是有吃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很簡單。對了,說的遠了,有一天也是剛好正在剝玉米便聽到了外麵大哭大喊聲,你們知道怎麼了,土匪來了,大概有十幾個吧,翻過了鳳凰山,跑到鳳凰嶺搶東西來了。他們當時手上都拿著刀。有一個人,好像是頭頭,臉上還有一道傷疤,看起來很凶,很多家都把門關上了,但是哪裏能擋得住啊,鳳凰嶺哪裏經過這樣的世麵。一個個都嚇得不吭一句,他們闖進屋裏把稍微值錢的東西搶出來。女人們想擋住他們,但是哪裏能行啊。這些人一腳就把這些女人蹬在地上了,女人和孩子都哭了起來,男人們也沒有一個人敢靠前。如果這些東西全部都搶完了,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這時候,老村長站出來了,不,他的名字叫做武軍。武軍以前在外麵做過生意,見過世麵,他站出來擋住前麵的土匪頭,周圍的人也都圍上來,他讓這些人把東西全都放下,他先說這些東西是村裏人的命根子之類的話,這些土匪哪裏聽得進去啊。武軍看到這樣也沒有辦法,就大聲地喊著,讓自己的媳婦把刀拿出來。當時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土匪也摸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拿著刀走到土匪跟前的一個樹樁上,土匪頭也慌亂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武軍把自己的左手放到木樁上麵,揮起了刀,一下子剁了下去,他慘叫了一聲,他的兩隻手指就這樣沒了,兩隻手指在地上還動著,周圍的女人和孩子都嚇哭了。他抱著自己的手,沒有哭叫,隻是看到臉上有豆大的水。這一招真的很管用,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住了。土匪頭下令放下了所有的東西,拍了拍武軍的肩膀,然後就走了,武軍就倒下去了。現在想起當時那個場景都渾身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