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凰嶺(2 / 3)

蓮花和黃霓聽得很仔細,在她說道剁掉指頭的時候,兩個人一同驚叫起來。

“現在全村人都要去那裏,我們也都去吧。”黃霓說。

蓮花讓安河照看好自己的妹妹,她抱著安海和春蛾一起出去了。

老村長的家是位於鳳凰嶺的最西邊,路上有很多人都朝著同樣的方向而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很久也沒有露麵的老村長。

“武軍的左手也就永遠失去了兩隻手指,但是他取得了大家對他的信任和尊重。後來所有的人都覺得村裏應該有個村長之類的,要是有什麼事情的話,還可以幫大家做出選擇,大家都一致認為武軍是最合適的人。當時鳳凰嶺太封閉了,幾乎沒有人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是鳳凰嶺還是需要一個村長,大家都同意讓武軍來當這個村長。當他得知了這個消息,開始還不同意,他覺得這樣做的話鳳凰嶺和外麵的世界沒有差別了。他年輕的時候在外麵呆過很長的時間,知道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覺得鳳凰嶺這樣的生活模式是很好的,各家管各家,沒有爭奪,什麼事情村民們共同想辦法,各家各戶都差不多。他越是這樣推讓,大家反而更加強烈地想讓他當上這個村長,在我記憶裏鳳凰嶺有了第一任村長。”

“他當上村長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外麵帶來了很多新鮮的東西。像這個茄子和西紅柿,以前就沒有什麼蔬菜之類的,以前吃的菜要麼是土豆要麼就是白菜要麼就是蘿卜,一年到頭就這幾樣菜。冬天就是靠著鹹菜來過活的。有些蔬菜在當時是根本沒有吃過的,也帶回來了一些棗樹,到了夏天就打棗吃。當時村上的那條土路非常難走。他和劉雙喜一起去,劉雙喜就是劉麻子的爸,當時還挺利索的,他們從外麵帶回了很多新鮮的東西。”

“慢慢地村上的有些男人也就跟著他一起出去了,有的人回來說外麵的世界真大,比想象中的大的多,在鎮子上可以買到很多買不到的東西,還有的人說外麵的世界太亂了,經常可以聽見殺人放火的事情,有些人也會把自己紡的粗布,自己釀的醋拿到鎮上去賣,不過這樣的事情不多,村長很不喜歡外麵的世界,他一直覺得封閉的鳳凰嶺才是接近完美的世界。”

“對了,小學就是村長指揮大家一起修的,村裏所有念過書的都是在那裏出來的。剛開始大家還不是樂意,都不知道讀書到底有什麼用處,到了最後大家才認識到沒有知識也是不行的,現在學校的那個校長也是在這個小學畢業的。大多數人小學畢業就不念書了,還有一部分孩子去鎮上的學校去讀中學,甚至有個別人還去了大城市讀書。校長的兒子蘇秦就在大城市讀過書,他如今也在小學教書,他估計是村裏知識水平最高的人。”

“老村長還真是做了不少事啊。”

“咱村裏的那口老井你們應該知道吧,那可是他先從外麵學習來的經驗,然後帶著大家一起挖的,光挖那口井就挖了很長的時間,以前吧,鳳凰嶺主要依靠這雨水過活,你們也知道河裏的水也不能喝,太苦了,所以就隻能靠著雨水,一到下雨的時間,各家各戶就把盆盆罐罐全都拿出來。他和村裏的男人們打好了井之後,村民們再也不用靠天喝水了。”

“那他現在都有八十多歲了吧?”

“九十多了,他活的太久了,這反而不好。”

“為什麼?”

“這裏的人平均也隻能活上六十多歲,人一到七十就到了該死的年齡。要不會給兒女帶來很大的負擔。糧食又是這麼緊張,多一張人就多了一張嘴。上麵的人不死,下麵的人怎麼活啊。這個村長都九十多歲了,他的兒女們早都死了,現在是孫子在照看他,多大的負擔啊。

“他不是給鳳凰嶺做了很多好事嗎?”

“這是另外一碼事,人到一定年齡了就要死。如果不死的話就是一種罪孽。現在估計隻有我這樣年齡的人才記得當時的他了,我對他的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有一天他和劉雙喜拖著一口鍾回來了。”

“一口鍾?是掛在就是那顆大榕樹下麵的那口鍾嗎?”

“是的,就是那口鍾。那口鍾也有三十年的曆史了。”

“很久都沒有聽到那口鍾的聲音了。”

“他那一天把那口鍾搬回來以後,村民們都圍了過來。有的建議把鍾掛在房梁上,有的建議放在桐樹上,最後還是選在了那棵老榕樹。沒有人知道這顆榕樹到底有多大的年齡了。把那口鍾固定在榕樹上以後,村長又讓在榕樹下麵建了一個站台,整整幹了半個月,最終才把站台也修好。從那以後,有了什麼樣的大事,老村長便會敲響那口鍾,那口鍾的聲音非常大,全村各個角落都可以聽見鍾聲。”

“好像那個時候每當豐收老村長也會敲響那口鍾,所有的村民都會聚到一起來慶祝。”

“對啊!”

“那個時候誰家要是添了一口人,老村長也會讓鍾響起來,讓全村的人知道這樣的消息。”

“對啊!”

“還有要是有老人過世了,好像也會拉響這口鍾,然後親戚朋友也來送行。”

“對啊!”

“好久都沒有聽過這口鍾聲了。”

“對啊!”

“我還記得好像是二十年前吧,有一次他拉了那口鍾,全村人都集中在一起。他老了,走起路來也遲緩了很多。他告訴大家自己以後可能再也不能敲響鍾聲了,自己已經太老了。他說自己很快就會死去,女人們都流下了淚水。他說等自己死去,就讓村民們選出他們心中的村長。我現在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當時走下去神情,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可是每一個人都在等待,等著他去世的消息。有的人預備好糧食與蔬菜準備給他過一個隆重的葬禮,畢竟他給鳳凰嶺做了太多的好事。而有的人也積攢了眼淚準備到時候爆發。隻是等啊等,等待了很久,都沒有等待他去世的消息。等待的人在等待中忘記了自己所等的是什麼。最後有的人等到了自己的死亡,很多他同時代的人也就慢慢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在等待著死亡。最後連死亡都遺忘了他。”

“他還是死了。”

“這二十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或者說人們已經不在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人們都忘記了自己應該記住的是什麼。這二十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也隻是一個人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他的妻子、兒子和女兒一個個地先他而去,他估計忘記了死亡。”

“忘記了死亡?”

“一個人隻有忘記了死亡,他才會活得那麼久。”

“一個人不害怕了死亡,死亡也就不會來找他的。”

男人們從棚屋裏麵抬出了棺材,上麵鋪滿了塵土。一個女人用掃帚清理掉塵土,然後用毛巾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棺蓋上麵刻著一條龍,龍在瑞雲上麵翻騰,龍與瑞雲都是朱紅色的。

“這個棺材是我做的,二十年前都做好了。”安東明說。

“這是用什麼木頭做的?”有人問。

“柏木。”

村裏所有的老人都來了,他們要為自己的記憶劃上一個終點。所有的青年人也來了,他們要為自己的記憶尋找一個起點。老村長被安放在院子中間的木板上,他穿著白色的褂衣、白色的褲子和白色的襪子。他的腳下放著一雙黑色的布鞋,上麵綁著紅色的繩線。他的頭發稀疏,像土地上的殘雪。他的胡須散落在白褂衣上麵,隨風飄動。女人們哭泣著。她們有的對老村長有一星半點的記憶,但是還不能夠確定這樣的記憶是否準確。有的卻對老村長一無所知,但是她們也在慟哭。她們哭泣的不是眼前的這個人,而是死亡的本身。死亡就像老村長所穿的衣服一樣是慘白的。但是眼淚無法喚醒逝去的人,反而喚醒了活者感觸死亡的意識。蓮花靠近去觀看死亡,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有的隻是寧靜,死亡的寧靜。她不知道在死亡的一瞬間他是否會感到疼痛,但是她確定死亡本身是寧靜的,至少是在暖床上死去的時候是寧靜的。

死亡會帶走所有的色彩。這些色彩是生者在人間塗抹上去的,在死後剩下的就隻有黑色與白色。黑色是任何顏色都無法改變的顏色,而白色是任何顏色都可以改變的顏色。

他遁入到無限的黑暗之中,他剩下的隻是一身蒼白。

蓮花看到了他缺少兩根手指的左手。刀疤已經愈合,但是刀砍下去時候的聲音卻在刀疤處不斷地回響。房子裏麵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在哭,也有的人在笑。

“明天早晨為老村長送行。”有個人站在桌子上麵喊道。

蓮花抱著安海走了出去。她回過頭,棺材在人群中發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在召喚著什麼。這樣的光線不知道是因為剛剛塗上了新漆,還是因為裏麵那個永遠不會在醒來的死者。

回到家之後,春蛾與蓮花便找出家中的白布,剪成了白布帶,綁在門外的樹杆上。蓮花走出去看,鄰居們都已經綁好了白布帶,對門的小孩跳著去拉白布帶,但是始終夠不到。白布帶隨著午後的風在空中搖蕩。

老村長家門口站滿了人。他們中間有的是要去修墳墓,有的是要去守夜,有的在做著白旗子,還有的人進進出出卻不知道在忙活什麼。石柱拿著長刀在前麵吆喝,後麵跟了幾個男人,他們用木棍抬著一頭豬,四隻蹄子被綁到了一根木棍上麵。這頭豬大聲地哀叫著,身體在木棍上麵咯吱搖晃。身邊有一個男人,豬每慘叫一聲,他都會用鞭子在豬身上麵狠狠地揍一下,豬的慘叫聲也越來越大。孩子們圍過來,他們要觀看這頭待宰的豬做生命的最後掙紮。豬就這樣被抬到老村長的家中,但慘叫聲卻徘徊在村莊上空。有兩個男人抬著兩大袋的土豆進去了,後麵跟著五個女人,她們的懷中抱著掙紮著的母雞。老村長的家門口掛滿了用黑白兩種顏色做的布花。有一個肥胖的女人站在板凳的上麵,她把白布花往更高的地方去掛。有一個小孩子用土塊扔到了她的屁股上麵,她轉過身便破口大罵,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她從板凳上跳下來去追打那個孩子。屋子裏麵是慟哭聲,而外麵卻是狂笑聲。這時候那頭豬居然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沿著路往河邊的方向跑去。

“擋住它。”

屠夫跟在豬後麵,但是沒有人敢去擋來勢凶猛的豬。屠夫的後麵跟著一群小孩子,他們也加入到了追逐的行列。有的小孩子撿起附近的灰石塊向豬砸去,有的小孩子手中拿著竹棍一邊追一邊喊叫。劉麻子拉著架子車從路對麵走過來,架子車上是一些廢屑木料。

“擋住它。”

豬繞開了劉麻子,沿著側路跑開了。屠夫跟著豬,孩子們跟著屠夫。豬被困在了一個死角,地上是長滿了吐絮的蒲公英。屠夫從身後拿出屠刀,對準豬,扔了過去。屠刀剛好砍到豬的大腿上麵。豬便倒在地上,血從腿上噴出來。那把屠刀長在了豬的身體上麵,一動不動。

“再來一刀。”孩子們喊道。

石柱從身旁那個人手中接過另一把屠刀,他對準了豬,停頓一下,屠刀便飛了過去。這把刀剛好紮在了豬的眼睛裏麵,豬血從眼睛裏麵噴了出來,撒到地麵上。豬的眼珠掉在了蒲公英的葉子中間去了,仿佛是破碎的珍珠。

周圍膽小的孩子都嚇哭了,但是他們還是瞪著眼睛看著做最後掙紮的豬。

“再來一刀。”孩子們喊道。

石柱拿起屠刀向掙紮的豬走過去,他對準豬的脖子一刀砍下去,豬血噴射在他的臉上。他嫻熟地取出一塊布擦掉身上的血漬。豬蹬著地,最後停止了掙紮。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抬起來。”屠夫對另外兩個學徒喊道。

屠夫跟在豬的後麵,孩子們跟在屠夫的後麵。血珠從豬的脖子上滑落在路上,就像是種子灑到了地麵上一樣。

夜晚,各家各戶都在自家門口燃起了篝火。忽明忽暗的火花讓黑夜中的鳳凰嶺明暗難辨。一堆堆燃燒著的玉米芯發出微弱的光,蓮花把手放在上麵歇火,夜晚的冷風讓她打著哆嗦。她向別處看去,很多人家都沒有睡,也有好幾個人在火上汲取熱度。

“燒一把火,鬼魂就不會來了。”春蛾說。

“什麼?”

“鬼魂也就可以看清自己的路了。”

清晨,蓮花把玉米曬到院子,把還在睡覺的安海抱到安河的房間,讓她照看安海。安河便把安海抱進自己的被子裏。

“你放心,我會看好他的。”

蓮花和春蛾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麵紮著白色的布花。幾乎各家各戶門口的樹上都吊著白布花。昨天晚上留在路邊的玉米芯也都成為了灰燼,被風吹到路上或者是雜草堆裏。空氣中除了一股煙塵以外還有熟透的玉米粒的味道。路上經過的人也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麵紮著白布花。他們之間沉默不語,低著頭走向老村長的家。他們迎著太陽向前走著,太陽如同燃燒的巨盤,他們的影子被拖拉在地麵上。

送別的人圍繞著棺材轉了一圈,這是見村長的最後一麵。老村長的麵容經過一個夜晚變得更加蒼白,來往的過堂風吹動著他的胡須。他的眼睛緊緊地閉住,不再會打開了。他的孫子孫女們跪在他的靈柩前麵哭泣著,他們召喚著他。身旁的站著的女人們抹著淚水,男人們則沉默不語地看著他。

司儀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帶著一頂黑色的瓜皮帽。他扯著嗓子喊道:“時辰已到,蓋棺起靈。”

四個男人抬起了棺蓋,蓋住了老村長最後的容顏。女人們的哭聲更加凶猛了,她們抱著棺材哭著。安東明拿著釘子,一根根釘在了棺材的邊緣。擊打的聲音也擊打著沉默者的心。

他們把棺材固定在一個轎子上,八名壯漢便抬起了轎子。轎子周圍有很多男人,他們會在半路去輪流扛轎子。走到最前頭的是司儀,他的手中擎著油燈。緊接著是巫婆,她穿著一身猩紅色的長褂,手中拿著花鞭,一邊走著,一邊唱著沒有人可以聽懂的歌謠。緊接著就是載著死者的轎子,後麵跟著村長的後輩們,排成很長的隊列。村民們也跟在後麵,按照隊伍的節奏向前行進,隊列最後麵的是孩子群與狗群。路上插滿了白色的小旗子,這些旗子為死者指明了道路。哭聲慢慢地消散了,最後隻能夠聽見男人們的腳步聲和呼喊聲。

山坡上長滿了白菊花。每個憑吊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白菊花,後麵的小孩子也拿到了白菊花,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其攥在手心中。

墳墓到了。

他們放下轎子,後輩們都跪在地上。八個大漢將棺材慢慢地放到墳墓中間,所有的人在司儀的指揮下,將手中的白菊花按照順序扔到棺材上。他們的表情凝重。他們盯著這口棺材沉默不語,下一次棺材裏麵裝的就是他們中的其中一個。

墳墓旁邊長著幾顆野柿子樹,上麵爬著幾個男孩。他們摘這些霜打的柿子,那些狗圍在樹的下麵,每當有什麼東西落下來的時候,它們便奔上前去,偶爾也會為一個爛掉的柿子爭搶打架。有一個男孩雙腿倒掛在樹枝,看著這個顛倒的世界。

“那個傻子來了。”

“他的肩膀上扛著什麼啊。”

男孩們高喊著傻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柿子樹上麵的男孩們。他們的父親恐嚇他們下樹,狗在樹下也叫了起來。剛才的沉默被完全地打破了。

傻子從人群中擠了進來,沒有一個人能攔著他。他的肩膀上扛著一顆芍藥花,火紅的芍藥花,這些花刺激著周圍人的眼睛。花的下麵還帶著根須,顯然是剛從什麼地方拔下來的。他走向了墳墓,周圍人意識到阻止他時便已經遲了,他走到了墳墓口,將這株盛開的芍藥花扔到了棺材的上麵。芍藥花的下麵是鋪滿的菊花,菊花的下麵是那具即將與土地融合的身體。

村長的孫子推開了傻子,想要把芍藥花取上來,但是司儀阻止了他。

“這樣對老村長不尊重。”

這個人準備毒打傻子時,他已經跑遠了,樹上的男孩們跟著傻子一起跑遠了。男人們已經準備好了鐵鍁,他們把挖出來的土歸還給了土地。

太陽隱匿到雲後麵去了,送葬的隊伍也要返回了。下坡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再沉默了。他們開始與周圍的人攀談起來,偶爾還會有女人們的歡笑聲。傻子又出現了,四個男孩子在後麵追著他。

“別跑。”

“站住。”

“傻子。”

他們把傻子摁倒在麥地裏麵,麥子是一片新綠,他們在麥地裏相互撕扯。個最高的男孩抓了一把黃土,在傻子的頭上方慢慢地倒下來,傻子閉住眼睛,塵土灑落在睫毛與眉毛中間。他孱弱的身體在重負下無法掙脫。劉麻子跑了過去,趕走了男孩們,傻子坐在麥田裏無助地哭泣。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返回到了鳳凰嶺。空氣中傳來了巨大的聲響。他們仔細地聆聽,這樣的聲音遙遠而又洪亮。

“鍾聲。”

“是那口鍾。”

“很多年前,他就一直敲那口鍾。”

聲音在空中持續地響著,像是在訴說繁複的往事。

6

送葬隊伍解散了,鍾聲卻不斷地在空中回蕩,激起了天空的層層漣漪。蓮花與周圍的人告別以後,便與春蛾一同回家。各家門口都堆滿了玉米。一個腿腳癱瘓的老人坐在玉米堆上剝玉米皮,仿佛是坐在墳墓上麵曬著太陽,墳墓也變得金光燦爛。她目光呆滯,口中喃喃自語,也許隻有死者才能聽懂她。傻子趕著自家的母牛,手中的鞭子不斷地揮舞。他的臉上還帶有抓痕,上麵還殘存著血跡。

“傻子去幹什麼?”

“去放牛。”

“去放牛幹什麼?”

“娶媳婦。”

“娶媳婦幹什麼?”

“生小孩。”

“生小孩幹什麼?”

“去放牛。”

蓮花走到家門口,大門上麵掛著大鎖。春蛾打開了門,安溪一個人在院子中間,她抱著冬冬玉米堆旁邊哭著。蓮花喊著其他孩子的名字但是卻沒有回應,她跑進每個房間卻沒有看到他們。安溪安靜下來,冬冬跑到了棚屋裏麵。春蛾也喊著孩子們的名字,但依舊沒有人回應。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了孩子們的聲音變得更加空蕩蕩。

蓮花拉著安溪問道:“你姐了?”

安溪不說話。

“你姐和你弟了?”蓮花把安溪從玉米堆裏麵拉了出來。

安溪哭著,還是不說話。

“快說。”蓮花很焦急,她從地上撿來了一根細棍。

安溪哭了,“姐姐不讓說,不然的話她會用蠍子蜇我的嘴。”

“她不會的,你說。”

“她們去河邊了。”

“你弟弟呢?”

“她們帶著他去那裏玩,她們不帶我。”

蓮花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了一樣,來不及說半句話便衝出大門。蓮花向著河流的方向跑著,迎麵而來的風擊打在她的臉上。空氣中的顆粒,粒粒敲打她的心。她控製自己不去往壞的方麵想,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加快腳步。她預感到自己一直以來所擔心的事情正在變成現實。當她整日抱著安海,將所有的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時候,她看到了女兒們臉上所露出的嫉恨。她預感到她們有一天會毀滅掉他。這種預感就像是火種一樣埋在心頭,她早應該采取行動撲滅這樣一場大火,但是她沒有,她隻是在觀望。她覺得風或許可以吹滅這場火,但是沒有,風吹動著暗處的火種,積攢的熱量越來越多。火種終於燃燒了,大火終於要燃燒了,風吹得越來越旺,她已經沒有辦法控製了。一場大火正在心頭燃燒起來,蓮花加快了腳步,她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如同私語一般。她讓自己使勁地往前跑,但是她越跑反而覺得河流距離自己卻越來越遠。她的雙眼被模糊了,看不清遠處的路。腳下的路也越來越陌生了,但是雙腳卻熟悉這條路。她的雙腳一點點地踩著路,路也一點點地在她的腳下鋪展開來。

她跑得太快了。她跌倒在路上。她坐著,右手蹭破,傷口處淌出血水,她用舌頭舔舐自己的傷口。她站起來,左腳的鞋子壞掉了,她脫下右腳的鞋子,放到一邊。她又跑了起來,雙腳可以感受到土地的熱量,這種熱量讓她充滿力量。路上的石子硌在腳心,鑽心的疼痛隨即而來,但疼痛卻讓她變得愈加清醒。疼痛讓她熟知前方的路。她發夾脫落了,頭發散落下來,但是她沒有時間去撿發夾。她的眼前出現了母親,母親有著濃密的頭發。在洗頭之前,她會把頭發散開。那是在夏日的正午,母親會在盆子裏倒滿溫水,太陽在水鏡中搖蕩。

“蓮花,過來洗頭發。”母親喊道。

這是她童年時期所能憶起的最美畫景。母親會把水一點點地灑在她的頭發上麵,慢慢地搓洗,盆子的水是野菊花與金銀花的清香。她至今仍然能夠記起母親溫柔的雙手。

“蓮花,坐在這裏把頭發晾幹。”

太陽也有一雙溫柔的手,抹掉發絲上的珠粒。她坐在太陽底下,看著母親嫻熟地清洗自己的頭發。沒過多久,她便用幹毛巾包住頭發,坐在蓮花的身旁。

“長大後,我也要有你這樣的頭發”

“會有的。”

蓮花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在她自殺之前親自剪掉了自己的頭發。

蓮花在路上跑著,路卻越跑越遠。她強迫自己專注地看著腳下的路,什麼也不想,但記憶卻像硌在腳心上的石子,一次次地刺痛自己。在奔跑的時候,過去與現在交融在一起。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

“蓮花,跑快點!”

“蓮花,跑快點!”

母親躺在玉米地裏,她的身體下麵是一攤血水。母親絕望地看著她。那天她與母親一起去掰玉米,母親當時還懷著四個月大的孩子。母親負責掰玉米,她負責把玉米放到袋子。母親喜歡唱歌,蓮花也跟著去唱,但她始終找不到音調。玉米比母親還要高,她們的穗子已經幹癟,葉子的邊緣已成暗紅色。玉米根裸露在地麵上,像無數的腳踩進泥土中。

“有多少根,就有多少玉米粒。”母親說。

蓮花蹲下來,折斷了一條根,放到嘴裏嚼起來。

苦的。

掰玉米的時候,一堆麻雀從玉米地裏麵飛出去,嘰喳地飛向不遠處。蓮花撿起土塊向遠處扔去,麻雀又飛起來,飛到不遠處。反反複複。蓮花反反複複,麻雀反反複複。秋風從河岸對麵吹了過來,玉米稈搖擺著身子,隨風的節奏起舞。

“聽,這是玉米的歌聲。”母親說。

“玉米還可以唱歌嗎?”

“是啊,這風聲就是玉米神的聲音。”

“玉米神?”

“沒有玉米神的保護,就沒有這麼多的玉米。”

“玉米神是什麼樣子的?”

“玉米神就是風的樣子。你聽。”

蓮花放下手中的玉米,睜大眼睛要看清楚玉米神的樣子。她能感到玉米神的存在,但卻無法看清她。她覺得玉米神應該是女神,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或許在夜晚,玉米神會把所有的玉米召集起來跳舞唱歌。所有的這些都來自於想象,她從來都沒有向母親證實。

母親是在踮著腳掰玉米時摔倒在地上的,她聽到了母親絕望的喊聲。隻有一聲,但那一聲直到現在依舊徘徊在蓮花的耳旁。母親趴在了那些玉米上,她的肚子朝下,左手抓著旁邊的土塊,右手握著那根玉米。她的右腳在地上抽搐,左腳卻一動不動。蓮花看到了母親絕望的眼睛。她的嘴裏含著土,下嘴唇已經開始流出了血。

“媽媽。”

她喊著母親,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母親翻過身。從母親腿間不斷地流出粘稠的血,血染紅了玉米地。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母親拉著她的手,讓她去家裏叫人幫忙。

“蓮花,快跑!”

母親微弱的聲音回蕩在耳旁。她要越過這片玉米地,尋找到通往家的路。這片玉米地如同一張鋪展開來的巨網,她像是被黏住腿腳的蚊蠅,再跑也都無法跑出去。她跑得越快,玉米地卻顯得越大。她穿過了一片玉米地,又有新的玉米地擋在她的麵前。她祈求玉米神讓自己的母親不要死去,她祈求玉米神讓自己找到路,她祈求玉米神讓玉米消失。她仿佛繞著圈子在跑步,所有的玉米地都是如此的相似,所有的玉米都是如此相似。冷風吹進自己的骨頭裏麵,她的血液已經被風吹幹。她失去了方向,所有的玉米都在嘲弄著自己。她抑製住自己的絕望。路依舊沒有找到,以前所熟悉的路頃刻消失。她閉著眼睛跑著,她讓自己的腳尋找前方的路。

路找到了,路就在前方。

她終於跑出了玉米的迷陣,她沿著土路向家的方向跑去。雙腿不再存在,身體也不再存在。路帶領她回到家。父親拉著架子車,上麵鋪著破舊的棉被。她與伯父跟在車的後麵,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母親睡在那裏沒有動靜,她以為母親死去了。他們上前抱起母親之時,她睜開了眼睛。她的血流到了玉米地裏,根須在那裏汲取營養。他們把母親放到了架子車上,用棉被蓋住她。她的雙腳卻攤在外麵,腳趾上麵的血流在棉被上麵。她看著母親距離她越來越遠。當時回響在自己頭腦中的隻有一個問題:

“玉米神也會流血嗎?”

她以為母親會死。過了冬天母親又恢複了原來的精氣神,但是她的肚子再也沒有鼓起過。

蓮花繼續向前跑著,她已經聞到了河水的氣味。腳下的路也變得越來越寬,石子鑲嵌到她的腳心。她握緊拳頭捶打胸口,讓冷氣從心髒吐出來,也讓自己看清腳下的路。疼痛讓人清醒讓人忘記速度。冷風像長刀一樣刺在胸口。她聽到河流的聲音了。河流的聲音是鳳凰嶺最深沉最永不止息的聲音。她覺得更近了,她看到河流了。她想要跑得更快一點,但腳步卻愈加遲緩。河流的聲音指引著她前行。她的眼前被一層水汽籠罩著,她分辨不出其來自於河流還是自己的胸腔。她看到女兒們了。她們站在河邊,像岸邊佇立的黃楊樹。

她們看見了她,一言不發。她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看到了安海的臉,他正在睡籃裏麵蹬著腳,眼睛望著天空。籃子漂浮在河流上麵。河流緩慢地流動,裹著細沙湧向前方。他們一個人在河裏,一個人在岸邊,隻有幾米遠,但是這或許會成為他們之間最遙遠的距離。蓮花來不得理會女兒們,她慌亂地在周圍尋找著長竿,但是她所看到隻是岸邊的黃楊樹,光禿禿的黃楊樹。她來不及等待了。她沿著河流走了下去,她從小很怕水,更沒有學過遊泳,但是直覺告訴她必須這樣去做。她光著腳,鞋子早已經不知道丟在了何處,她的腳心磨出了血泡。她的腳剛一接觸到水便感覺到了鑽心的疼痛。水浪像一把把鹽一樣灑在傷口處。你要忍耐,你一定要學會忍耐,蓮花這樣告訴自己,這一點點疼痛就像螞蟻叮咬一樣算不上什麼。她聽到安海哭泣的聲音,聲音牽引著她,她不再猶豫而將另外的一隻腳也踏入水中,那聲音是對她的召喚。你一定快點,孩子就在很近的地方,你隻要跑過去就可以一把抓住籃子的。但是她沒有辦法跑,水流就如同荊棘一樣擋在她的前方。在水中,她的腳已經無法辨認出路,但她的眼睛盯著那個籃子。你一定要看好籃子,如果籃子被衝走的話,你也不如死在這水裏。蓮花的腳踩在河床上,河水仿佛冰凍住了她的腿,她的血管和她的整個身體。蓮花強迫自己不去想太多,但是她還是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不知道是屬於安海的,還是屬於那個已死的孩子。那雙眼睛流著淚水。你快點,否則就沒有辦法抓住那個籃子。秋季的河水速度非常緩慢,籃子就在不遠處,蓮花伸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了一樣,但是始終卻夠不著。籃子就像漂移的孤島。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幅虛像。你要讓自己動起來,否則你就會凍死在水裏的。水淹沒了蓮花的雙腿。她的雙腳踩在河床上麵,有幾次她踩到了河床上麵的水草。你要站穩,你要站穩,蓮花一直對自己這麼說。她感覺自己連自言自語的能力都沒有了,冷水仿佛灌倒自己的身體裏麵。她聽到了岸邊女兒們的呼喊聲,但是她聽不到她們到底在喊著什麼。她越走越深了,她的雙手伏在水麵上保持平衡,雙腳每走一步都要狠狠地踩在河床上麵,她可以感受到河床是溫暖的,在踩到河床上麵的那一刹那間河床上麵的溫度通過雙腳傳到她的身體裏麵,她感受到微弱的熱流流向自己的身體。這時候她仿佛聽到自己的母親的歌聲,在她害怕的時候母親總會唱歌給她聽。那歌聲好像來自於水裏。她不能確認。她伸手要去抓自己的孩子,但總是差一丁點的距離,這距離就是與死神的距離。她感受到河流已經漫過了腰部,她的雙腳已經無法在站穩了,她的頭發散落下來,她的雙手想要扶住水麵但卻總是落空。你不要慌張,快要到了,在堅持一下,蓮花告訴自己。她的乳房觸到水的時候,她猛然地戰栗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母親的乳房,母親的乳房上麵長了一塊黑斑,她洗澡的時候總想幫母親擦掉那塊黑斑,但是卻始終擦不幹淨。她印象中第一次見到她的乳房是在冬季,她們屋子裏麵燒著熱水,火炕把屋子裏的溫度烘得很高,她看到了母親的乳房。這是什麼,她問母親。母親告訴了她。這是幹什麼的,她問母親。母親告訴了她。她小的時候總是看著自己的乳房,希望自己不要長大,希望不要有這麼累贅的東西。但是她什麼也不能阻擋,在第一次流血以後,她更是感覺到無法控製乳房的生長,她用一塊白布緊緊地裹住,白天的時候會感到脹痛,但到了夜晚,當她掀掉白布的時候乳房便會快速地生長,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乳房裏麵,她長大也不願意與別人一同洗澡。她不想看到別人的,也不想讓自己的被任何人看見,對於她來說那裏是她全部的秘密。她最喜歡的就是躺在熱水桶裏麵,熱水把自己包圍起來的感覺,她感受到自己的全部都要被融化了,包括乳房在內。最為奇特的感受就是在熱水之中她不會感覺到乳房的存在,乳房和水相互融合在一起了。河水在不斷地衝刷她的乳房,乳房和河水卻無法融合在一起。水已經漫過乳房。她感覺到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她已經很難踩到河床了,她在水中無法控製住自己的雙手,她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就要漂浮起來,她聽到河岸上麵的呼喊聲音,但是已沒有力氣轉過頭去看。她現在所能夠做就是拉住那個籃子。你在使點力氣,快要夠到了,蓮花喝到了一口喝水,河水很苦,她想吐出去,但是又有水衝到自己的口中,她控製住不讓自己張開嘴,但是水從鼻孔耳朵眼睛中流了進來,她聽到了河水淹沒耳孔的聲音,她的全身就像是一塊裂著很多口子的土地。她讓自己睜開眼睛,不讓河水淹沒自己,她拚命地在水中想要抓住什麼,哪怕隻是一顆水草,她也無法抓到。她隻能扯著自己的衣服,她撤掉肩膀上麵的白花,看著白花在水中慢慢地降落,她想讓自己站起來,但是河中好像有一雙手緊緊地抓住雙腿,她無法掙脫開來。她睜大眼睛想看看水中還有什麼,卻發現水中除了顆粒以外什麼也沒有。她伸著手想要去遊過去,她想讓自己全身輕鬆下來,但是她看見自己在沉落,看見自己越來越靠近河床,她想大喊一聲,但是河水已經淹沒住了她的喊叫。

她的身體暖和起來,有人在不斷地壓著她的肚子,苦澀的水從喉嚨中湧出來。她睜開眼睛,春蛾與安東明就站在她的身旁。

“孩子呢?”

“他爸已經將他抱回了家。”

蓮花哭了起來,她以為自己會死在河裏。

秋日午後的太陽隻是天空的一顆點綴,沒有色彩,也沒有溫度。蓮花渾身顫抖。春蛾把她攙扶起來。

“來,睡到架子車上。”

架子車上麵鋪著棉被,安宇舜在前麵拉著,春蛾用棉被蓋住她的身體。顛簸的路上,她看到黃楊樹上麵的葉子全部落光了,有一群大雁剛好從頭上麵飛過去。她的雙腳冰冷,原來被子沒有蓋好,她想要把腳收縮一下卻發現自己毫無力氣。她突然想到了在玉米地裏的那一天,父親也是用架子車拉著流血的母親,而母親的雙腳在車子上麵來回搖擺。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女兒們,她們也在不遠處看著自己慢慢地離去。

時間就是一個圓圈,母親所經曆的一切她也有可能重新經曆一遍。

蓮花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她睜開眼睛,安海嘖著乳頭已經睡著了。她對於他有著無窮盡的愛,當他依賴她的時候,哪怕不是依賴她而僅僅是依賴她的乳房,她都會感受到無窮盡的快樂。對於女兒們,她卻沒有這種感覺,而隻是把喂奶當成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責任。在女兒們快要斷奶時,她會在乳房抹上辣椒水,代替奶水的是白麵糊。但是安海在允吸著她的乳房時,她才覺察到奶水是母親所能給予的最深沉的愛。外麵的哭聲如同貓叫,她突然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安撫好安海後,她便穿好衣服,點燃油燈,走出房門。

一股寒氣侵襲到蓮花的衣服中,她扣好了紐扣,向女兒們的房間走去。她每走一步,腳上也增加一層疼痛。外麵漆黑一片,點燃的油燈在寒氣中閃爍不定,影子在地麵上左右搖晃。她想到安河她們要謀殺安河,她沒有憤怒,有的是遍布全身的寒冷。她在心底是理解女兒們的,因為她的愛過於失衡。她舉起了油燈,看見安河與安江站在院子中間。安江哭泣,安河哆嗦。蓮花明白發生了什麼。

“趕緊回屋。”蓮花說。

“沒有他的同意,我們不能進去。”安江說。

“我明天給他說,你們進去吧。”

“你能不能等會回去就告訴他?”

“好,我知道了。”

她拉著安江的手走進屋子,她的手就是一塊冰。

“冷不冷?”

安河把手打開,蓮花將油燈移到了她的雙手之間。她的雙手凍得像透明的紅蘿卜,掌心上是道道傷痕。

“他用細竹棍打的。”安河平靜地說。

安江也把自己的右手移到燈下,小手上麵也是血痕,一道道清晰可見。蓮花把她們擁入懷中。

“媽媽你為什麼隻愛安海?”

“我愛你們。他太小了,需要更多的照顧。”

“安海是從河上衝過來的嗎?”

“是的,是媽媽從河上撿來的。”

“那我呢?”

“你忘了嗎,你是從地裏麵長出來的。”

“什麼地裏?”

“有一天我去摘土豆,看到地裏長出了一個孩子,她在哭著,我把她抱回家,她就慢慢地長大了,就成了現在的你。”

“那姐姐呢?”

“有一天我看到一隻鳳凰在天上飛著,然後落到咱家的院子裏麵,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等鳳凰飛走了,我就看到了有個小孩子在地上麵爬著,原來是你姐姐。”

“姐姐長大以後會變成鳳凰,怪不得姐姐說有一天要飛出這裏,姐姐長大了肯定是要長翅膀的。”

說完後,安江便趴到安河的身上尋找翅膀。蓮花與安河都笑了起來。蓮花給她們哼唱調子,這些調子是母親以前唱給她與梅梅的,而梅梅現在卻不知身處何處。她們睡著以後,蓮花便拿起油燈走了出去,她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外麵的夜盛滿了冷水。

7

鳳凰嶺長得最多的樹就是梧桐。在河流旁邊,在坡地周圍,在房屋前後到處都是梧桐樹。村民們抬起頭來看到的是被梧桐樹遮擋住的天空。如果從高處的坡地或者是山上往下看,他們會產生錯覺,誤認為這裏是一片茂盛的樹林,但是從樹林下麵飄上來的縷縷炊煙證明這個村子的存在。鳳凰嶺三麵是山嶺,一麵是河水,生活在這裏的人們近乎不需要與外界的溝通。他們在山嶺上種植桑麻、采食蘑菇、捕獲獵物。他們在山嶺上砍伐樹木用來建造房屋。砍伐多少樹木就要種植同等數量的樹苗,因為鳳凰嶺的人們相信山神的存在,而這些樹木是山神的賜予。很久以前他們會在仲夏夜的時候舉辦祭祀山神的活動,但是這樣的活動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被忘卻,但是敬重山神與保護樹木這樣的信條卻一直是無形的詔令。大山也是一種屏障,阻擋了外來者的闖入,也消磨了村民們外出的意願。久而久之,鳳凰嶺的二百三十二戶人家幾乎遺忘了這個世界,也幾乎被這個世界所遺忘。很多人都堅信鳳凰嶺所發生的一切就是整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他們在這裏出生、長大,他們在這裏勞動、生子,他們會在這裏老去,他們的屍骨會埋在這裏,最會也會成為土壤,成為山神的守護者,成為樹林的養分。鳳凰嶺也不是完全閉塞,無數的腳步已經踏出一條山路。開始的時候是鳳凰嶺的首領們會走出去觀看這個世界的變化,他們歸來時會帶來種子、農具、中藥、書籍以及貨幣,後來會有一些商販會踩著首領們所留下的腳步出去,他們歸來時會帶來釀酒術、鏡子、煙草、皮革以及銀飾。後來也有一些人受到了商販的鼓動,走出了鳳凰嶺,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返回。在鳳凰嶺的每一個年代裏,這樣的事情都會有發生,盡管很少,但是在當時也會造成很大的轟動。這裏的人善於遺忘,離開的人與守候的人最終都會被黃土與時間同時埋葬。沒有人會再想起以前的人,新的一代會按照老的一代的軌跡繼續生存下去。時間是一個圓圈,同樣的事件會在不同的人身上發生,最終所有的人都會被時間最後帶走,不留下片刻歎息。但是還是會有一絲絲的變化,例如那條山路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寬闊,走過那條山路的人也越來越多。除了極少數人以外,出去的人會準時歸來,因為鳳凰嶺有著某種他們無法割舍的東西。後來他們通過一條條路找到了鎮子,他們漸漸知道了在某一個拐角處拐彎,然後在走到某一棵大樹的旁邊再向右方拐,然後再經過很多拐彎很多的記號之後,他們會看到一條大路。這條大路便是通向鎮子的唯一的路。這裏會有一些商販每個月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裏麵去趕集,他們要走上一天一夜的山路才能夠找到那條大路,緊接著他們便會找到那個鎮子。他們在那裏會把新鮮的食物或者飾品放到扁擔中,再經過一天一夜才返回鳳凰嶺。有很多的孩子、女人以及老人會在商販那裏購買自己所需的物品,有的使用貨幣有的使用糧食有的使用棉布來進行交換。劉麻子是一個小商販,劉麻子的父親是一個小商販,劉麻子的祖父也是一個小商販,他們做生意的技藝在繼承中變得愈加精湛。有人走出去便不再回來,有人從未想過離開鳳凰嶺,而有人在外麵闖蕩了很久最後又返回到鳳凰嶺。例如老村長武軍在年輕時在外麵闖蕩了很多年,返回鳳凰嶺的時候便不再提及外麵的世界,他隻是說外麵的世界是地獄,而鳳凰嶺才是真正的天堂。沒有經曆過地獄的人怎麼能感受到天堂的存在。當然大多數人還是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新鮮感,尤其是青年男子,他們覺得青春應該在外麵的世界中揮灑,鳳凰嶺會禁錮他們。他們會遭到父輩們的壓製,絕大多數人會像父輩們那樣慢慢地對生活變得麻木,對外麵的世界變得淡漠。秋季來臨了,像以往一樣,落葉會遮蓋住很多人的悸動與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