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把火柴拿出來。”春蛾在門口喊道。
蓮花抱著安海走出去,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冷風襲來,她把安海摟得更緊。冬冬在身旁跑跳著,追逐著從天而降的落葉。安河跑了出來,把火柴交給了春蛾。春蛾蹲下去,點燃了梧桐葉。
“一到秋天,刮一次風就會掉一層葉子,掃根本掃不完。”春蛾說。
火慢慢地升起來,周圍的空氣變得溫熱。春蛾放下掃帚,把手放到火焰上麵,邊搓手邊嘀咕。女兒們圍繞著火苗,轉著圓圈。冬冬對著火焰吠叫,好像遇到火紅色的猛獸。黃霓在她家門口也點燃了枯葉,陸揚在她後背上呢喃。蓮花抱著安海走了過去,她們還沒開口,兩個孩子便用嬰兒的語言相互交流。
“你看,他們以後肯定會成為好兄弟的。”黃霓說。
梧桐葉燃燒的時候會發出死亡的聲音。葉子最後會歸於塵土。蓮花和黃霓談了很久,身邊的火已經熄滅。不遠處又有人隆起火堆,煙霧向上升起,穿過梧桐光禿禿的樹枝,籠罩在樹冠附近。如此場景帶給了蓮花錯覺,她以為梧桐長出了灰黑色的葉子。煙霧都會引起錯覺。
鍾聲響徹在鳳凰嶺的上空。鍾聲持續不斷地響著,聲音在秋風中變得嘶啞哀怨。秋日的太陽是柔和的,村民們已忙完了所有農活。男人們變得無所事事,他們聚在一起吸煙、吹牛、喝酒和打牌。有些人則帶著獵狗去附近的坡地上捉野兔,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捉到三四條野兔,全家人也因此吃上了野味,獵犬也因此分到了野兔後腿。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在日落時候帶著獵犬悻悻而歸,狗耷拉著耳朵,跟在主人的後麵,大氣也不敢喘。女人們在忙完農活後並不會閑下來,她們要剝棉花、紡線、織布,還要做飯、洗衣、照顧孩子。鳳凰嶺的生活按照這樣的軌跡不斷循環。這一代人的生活就是上一代人所經曆過的生活,每一個人繼承了父母的血液,也繼承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父母臉上的皺紋會在不久之後長在他們的臉上。鍾聲響起來了,秋風帶著鍾聲傳遞到每一個角落,村民們無法適應鍾聲,鍾聲打斷了他們的生活節奏。他們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湧向了鍾聲。蓮花那個時候與黃霓在交談著,她們身邊的火慢慢地熄滅了,隻剩下一堆冒著煙的灰燼。安海和陸揚也用自己嬰孩語言吱吱呀呀的說著什麼,沒有人能聽懂。
“不知道誰敲的鍾。”
蓮花與黃霓隨著人群流向村頭的那顆大榕樹,榕樹下的那口洪鍾依舊在召喚。村民們從四處湧向那顆榕樹,他們放下手中熟練的活路,停止鄰居之間的閑話,牽回了撒野的獵狗。
劉麻子在榕樹下拉著繩子,鍾聲也是斷斷續續。台子下麵的人越來越多,兩條瘋狗在人群中撕咬起來。蓮花抱著安海擠到人群中間,安海在懷中上下躍動。春蛾帶著安溪也圍了上來。劉麻子的動作遲緩下來,繩子在空中扭動身體。
“這人拉鍾幹什麼?”
“埋老村長那天的鍾也是他拉響的。”
“今天是不是又死人了?”
“拉鍾是不是也想讓人給他送終?”
“送鍾?”
“就是他不想活了。”
劉麻子的名字來源很簡單,就是因為他臉上長了太多的麻子。他的父親叫做劉麻子,他的祖父也叫做劉麻子,好像麻子與經商的天賦通過祖輩的血液不斷地積攢到下一代。台下有很多孩子喊著劉麻子的名字,但是他對其置之不理,依舊扯拉手中的繩子。
站台下麵的人失去了耐心,他們也開始喊嚷起來,人群中有人扔上去了一塊土豆,剛好砸到了劉麻子的左腿上麵。
他終於停止下來,清理了喉嚨。
“今天我敲響這個鍾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鳳凰嶺所有的人。”
台下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下來,隻有幾個孩子在其中嬉笑打鬧。
“你們知道,我平時用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出鳳凰嶺。我平時也不太幹家裏麵的活,我也就是把大家需要的東西用籃子背回來,要麼用擔子挑回來,我掙不到多少錢,但是我很樂意這樣做,因為祖祖輩輩都是幹這個。大家也知道那條山路很不好走,但是畢竟還是有一條路可以出去,這條路我也走過了無數遍了,在哪裏轉彎,哪裏有什麼樹這個我都很清楚,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
村民們嚷嚷起來,他們讓劉麻子說出重點。
“好,我說重點。山路以後走不成了。”
“怎麼回事?”很多人異口同聲。
“大家還記得上次那場連陰雨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長時間的雨。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全都衝下來。天晴之後,我再去看,山路已被雨水衝毀。我們都出不去了,我們永遠都被困在這裏了。”
“那以後抽煙怎麼辦?誰從鎮上在給我把煙捎回來。”台下的老頭喊道。
村民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人抱怨自己家的鏡子破碎了,還要換成一個新的鏡子。有人嘮叨著從鎮上給孩子帶回糖果。那條平時不起眼的山路對於鳳凰嶺有著非凡的意義,那是鳳凰嶺與外麵世界的唯一通道,是輸入血液的血管。路沒有了,鳳凰嶺陷入到僵局。他們看到了忽如其來的黑暗。他們習慣了去劉麻子家中去取東西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對很多人來說是最快樂的日子。他們看見外麵帶來的新鮮東西就像看見外麵世界的變化。最重要樂趣就是,他們喜歡聽劉麻子講述從外麵帶回來的軼事奇聞與曆史傳奇,而孩子們喜歡劉麻子講述的牛鬼蛇神。劉麻子見多識廣,也是鳳凰嶺最會講述故事的人。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選出新的村長。”劉麻子鄭重地說。
村民們先是一陣沉默,繼而是台子下麵熱烈的討論。
“老村長以前給鳳凰嶺做了很多的事情。現在他去世了,村裏也沒有管事的,但總歸還是需要新村長,要不鳳凰嶺與外麵的世界會越來越脫節的。”
有人拍手稱好,有人點頭同意。但最重要的是這個村長應如何選出來,有的人喊著讓劉麻子當村長。
“我不行,商販做不成村長。不過我在附近的村子轉的時候還看過他們如何選村長,要不就模仿他們的方法。誰願意當村長就先站出來,然後講一些自己的看法,最後由大家自己選。”
“好,就這種方法。”
台下的人也開始熱議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
“當村長有什麼好處?”王太陽喊道。
“鳳凰嶺變好了,村裏人會感激他。”劉麻子說。
“這有什麼用?”王太陽說。
“難怪你不當,原來是撈不到什麼好處。”這個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出來。
劉麻子在台子上麵變得手忙腳亂。
“我來當這個村長!”
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到發出這個聲音的地方。這個人穿過人群走到台子上麵,站在劉麻子身旁。原來是艾民,他身材矮小,臉盤橢圓。他沉默不語的,但卻是種糧高手。很多人對他的舉動感到震驚。
“還有嗎?”劉麻子拖著嗓子喊道。
“就是他了,我覺得他很好。”王太陽說。周圍的人也附和起來。
劉麻子準備讓艾民表達自己的想法時,人群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我也要選!”安東明喊道。他一邊吸旱煙,一邊向台子走去。前方的人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好。還有嗎?”劉麻子喊著,台下沸騰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人在走到台子上麵。
“好,那就從他們中間選出一位。我們借鑒外麵的通常做法,讓兩位談一下當上村長以後怎樣來改變鳳凰嶺的現在樣子?”
艾民走到了台子中間,他目光堅定,表情鎮定自若。村民們屏住了呼吸,聆聽著這個不太熟悉的聲音。
“我的想法很簡單,要想鳳凰嶺的村民過得更好,唯一的辦法就是修一條路,修一條通往鎮子的路,我們不能在指靠那條山路了。我以前也出去過,外麵的變化很快。如果我們跟不上世界的拍子,我們就會越來越窮。這麼多年來,鳳凰嶺都是這麼的封閉。我年輕的時候也想出去,但是老了之後卻感覺越來越走不出去了,我想村子裏的年輕人現在很多也想出去轉轉看看,但是這個地方把人給困住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裏沒有一條真正的路通向外麵,很多人都不明白其實外麵的世界就是用路連接起來的。”
下麵有幾個年輕人激動地鼓掌。安宇舜與賈築吹起了口哨。
安東明沒等艾民說完話,便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修路沒有必要的,首先是誰來修這條路,再說,我們這裏三麵是山,你難道要破山修路嗎?其實我覺得鳳凰嶺的生活挺好的,不受外麵世界的打擾,原來老村長不也是說外麵的世界很混亂嘛。既然這樣還不如不修路,我看祖先們在這裏生活那麼多代,還不是照樣生活下來了。大家過的還不是照樣很好。外麵或許很好,但是不適合鳳凰嶺。”
艾民停了停,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修一條真正的路是可能的,有很多村子與鳳凰嶺的情況是一樣的,但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大路。以前我在別的村子裏見過這樣的路,也是一點點地修出來的。可能會花費一點時間,但是大家齊心去做,沒有做不成的事情。隻要我們修出來了,我們的後輩就不發愁了,總不能讓山把我們所有的路都擋住吧,很多人都沒有出去過,其實外麵的世界是很美。有很多東西都是我們這裏人沒有見過的。我們代代如此這樣過生活,我想很多人都厭倦了吧。其實修了這樣的路,鳳凰嶺會有更多的機會,大家相信我吧。”
“你這樣的想法太可怕了,你在山旁邊修路,是對山神的大不敬。沒有山神的保護,鳳凰嶺很快便會滅亡。這裏的生活真的很好。外麵有戰爭,有瘟疫,我們這裏什麼也沒有。你把路打開了,外麵的東西闖進來了,整個村子都會被消滅的。”
“我也相信有山神,但山神也會希望鳳凰嶺有更好的將來。但是要發展,還是不能與外麵隔絕起來,自生自滅。我去過鎮子裏麵,那裏有很多的東西都是這裏沒有的。修了路以後,很多人都可以出去轉轉,我想這裏有很多人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鳳凰嶺吧。鎮子上的人幾乎不知道他們附近有一個叫鳳凰嶺的地方,他們還以為大山的另外一頭是另外一座大山。”
“外麵的人不知道鳳凰嶺不是反而更好。我幾十年前也去過鎮子,我不覺得那裏有多麼好。”
台子下麵的人認真地聽著他們之間的辯論。大多數人對外麵的世界充滿期待。但是這種期待伴隨著恐懼。
“反正,我還是挺想去鎮子轉轉的。”黃霓小聲地對蓮花說。
他們沒有辯論多久便停了下來。艾民看起來情緒飽滿,好像將幾十年壓抑在心頭的話全部都說了出來,而安東明卻很平靜,說話的間隙會抽上幾口旱煙。
“他們已經說完了,那麼請所有的男人站到中間。你們再想一會,然後舉手表決。”女人們帶著孩子們退到了一邊,男人們都站在中間。艾民與安東明都挺直了身子,安東明在地上捏滅了旱煙,然後放進口袋中間。
“如果大家支持艾民的話,舉起你們的手。”
近乎所有的人舉起了手。
“如果大家支持安東明的話,舉起你們的手。”
幾個垂暮的老人舉起了手。
“傻子,你支持誰?”有人對傻子喊道。傻子坐在榕樹上,他不假思索地回應道,“我選那個老頭。”
他用手指著安東明說。
台下的人都笑起來。安東明把煙袋掏出來砸向傻子。
“鳳凰嶺要完蛋了。”他憤然地離開了。
年輕人在下麵鼓掌,吹著口哨。老人們搖著頭走開了。
“大家先冷靜一下,”劉麻子說,“讓新村長說幾句話。”
艾民走到站台的中間,說:“我為自己所說的每句話負責。希望大家努力把鳳凰嶺建成一個更好的地方。我們所麵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修路。修路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耐力和大家的配合。從明天就開始修的話,我想明年春天的時候就可以把路修好。路修出來了,鳳凰嶺也會走出去的。”
台下的很多人都點頭同意。
“我們鳳凰嶺要做出真正的改變。”他最後說道。
蓮花把孩子們都喚回來。春蛾把鹹菜,土豆片端到了飯桌上麵。家人們圍成一圈,安宇舜坐在蓮花的身旁,而安東明卻久久不出現。
“安河,去把你爺叫出來吃飯。”
“都叫了好幾次,他不吃。”
“再去叫一次。”
安河杵在那裏不動。安東明一邊咳嗽一邊走了出來,他坐在安宇舜的旁邊。
蓮花給所有人的碗裏依次盛湯。
“你今天為什麼不選我?”安東明問道。
蓮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覺得艾民說得對,再說我想選誰就選誰。”安宇舜說。
安東明站起來給兒子一個巴掌,然後將手邊的碗砸到地麵上,菜湯灑了一地。安溪大哭起來,蓮花安慰著她。
安東明走了。
安宇舜重新拿起一個碗,讓蓮花給自己倒滿湯。他若無其事地喝完了菜湯。
8
艾民從成為村長的那天起也成為了鳳凰嶺的敲鍾人。第二天,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聚到鍾聲旁邊,艾民清點人數後便帶領他們一起去修路。艾民分配了任務,有的人帶著鐵鍁,有的人拿著鐵耙,有的人扛著洋鎬,還有的人拉著架子車,他們便開始了一天的勞動。近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投入到了這項勞動之中,不僅僅是因為村長的威嚴,更是因為他們已經被這個村子裏捆縛太久,他們想盡早地融入到外麵的世界。艾民拿了一個本子,用最簡單的符號與文字記錄修路的具體情況。深秋,所有人的熱情使空氣也顯得熱暖。老人們坐在各自門前觀看這些修路的大軍,他們的嘴中有的在嘟囔,也有的在詛咒。“你們這些人真造孽!”每次見到修路大軍,白發的瘋老頭都會這樣罵他們,隨後便從地上撿來土塊扔向他們。沒有人理會他。隻有一條野狗會衝到瘋老頭的跟前,挺起尾巴衝他叫喚,他們仿佛在進行激烈的辯論。艾民帶著隊伍從上午一直修到下午。午飯時,他們會偶爾回家休憩,大多數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妻子或者是姐妹會把做好的飯送到修路的隊伍裏麵。女人們在太陽最高的時候帶著飯菜,浩浩蕩蕩地擠在路上,蓮花或者春蛾也在其中。男人們的吃飯的分量也變得巨大,要求也多起來。女人們在家裏麵,在路上相互研究著如何從最簡單的糧食蔬果柴米油鹽中做出更多的花樣飯來。她們苦思冥想,左右觀望。在不斷的實踐中她們發現了以往不曾留意過的飯食也有很多的講究。今年是一個豐收年,因而她們也不計較糧食蔬菜是否充足。她們幾乎沒有人邁出過鳳凰嶺。她們的眼睛每一天早晨起來看到是同一片樹葉,每一個夜晚睡覺時看到的是同樣的窗戶。她們在內心深處是期待外麵的世界,也想證實劉麻子侃侃而談的世界是否真實存在。她們也看見一條長路慢慢地在腳下走了出來。晚飯之前艾民便會帶著隊伍回來,男人們伸展著胳膊打著哈欠。吃完飯後,他們便與夥計們聚在一起抽煙喝酒吹牛,回到家便轟然入睡。呼嚕聲也比以往響了很多。
“這真是沒法沒天了。”每天吃飯的時候,安東明都要感歎這一句。家裏人卻從來不做回應。安海一邊跳著一邊要去抓祖父的大煙袋。自從落選以後安東明變成了話嘮,但是所重複的也就是那兩三句話。他更加沉醉於旱煙所帶來麻痹當中,吃飯前他便開始咂巴旱煙,吃飯時他也把煙卷到自己的衣袋,吃飯後便在太陽下整理旱煙。他和老人們坐到一起,怒罵著所有的人,怒罵時間的流逝,怒罵自己衰弱的身體。他的脾氣變得愈加暴躁。有一次安江在院子裏追著安河,不小心撞到安東明的身上。他的旱煙落在地上,姐妹倆杵在那裏準備迎接暴風雨。安東明站起來,一腳把安江踩在地上,然後又給安河一巴掌。姐妹倆委屈地哭了起來。蓮花跑出來後便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扶起了安江,抹掉她們臉上的淚珠。
“要這麼多的女娃隻知道吃!”他大罵。
蓮花沒有爭辯,她拉著孩子走進屋子。
“和她們老子一個東西!”他依舊大罵。
春蛾走了出來,重新給他點燃了煙。
修路成了鳳凰嶺最大的事情。修路也打破了鳳凰嶺的沉默。以前他們在一起並沒有什麼新鮮事去談論,他們已經談論過了所知的一切事情。於是他們便把以往說過的話又重新說一遍,他們談論時添加了自己想象力,讓所有的細節之處變得生動豐富。他們知道村子裏每一棵樹的姿態、每一個人的年齡、每一個家庭的瑣事。他們甚至知道各個家庭所圈養的家畜數量與種類,他們給路上的野狗起上自己中意的名字。那條無家可歸的黑狗便有各式各樣的名字:包子、黑子、虎子、旺旺。名字眾多的野狗也變得機警起來,隻要有人說話,它便會跑到那個人跟前。如果可以分得半點殘羹,它便搖著尾巴吃完;如果什麼都沒有分到,它便狂吠不已。鳳凰嶺表麵上的一切,他們都已經諳熟在心。男人們甚至了解哪一家女人豐乳肥臀,哪一家女人後背長有黑痣。他們厭倦了所有話題,但他們所談論的是所知道與所想象的一切。這些閑言碎語捆縛他們。修路之後他們發現自己的世界也逐漸打開,他們把修路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留在心中,等回到村子與別人交流。他們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節奏:聽見鍾聲後,帶著食物然後奔向目的地。男人們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組。安宇舜、賈築、高明和石柱四個人是一組。艾民是一個沉默的人,但卻有真正的實幹才能。他安排不同的小組去做不同的工作,相互配合。修路在他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進行。在修路的過程中艾民確定了自己的威嚴。每個人都充滿了幹勁,但也有些人不確定完工的具體日期。
“我們熬過這個冬天,路就修好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春天就在眼前。
安海更加鬧騰了,他幾乎離不開蓮花。春蛾帶他去曬太陽,但沒多久,安海便大哭起來,隻有奶水才能讓他安靜。有時候安東明邊抽著旱煙邊抱著安海,安海是唯一不惹他惱怒的人。但安海會打翻他的煙袋、扣挖他的眼睛、撕拉他的耳朵。甚至尿到他的褲襠,他把孩子交給春蛾。沒有惱怒,有的是喜悅。
“童子尿是最幹淨的東西。”他在太陽下把雙腿撐開。
“白七眉生了一個兒子。”
春蛾把這個消息帶給了蓮花。蓮花帶了一打雞蛋,抱著安海去看望自己的朋友。白七眉睡在炕上,炕下是燃燒的玉米芯。屋內烘熱,她的雙頰在燃燒。黃霓抱著陸揚坐在白七眉的左側,蓮花抱著安海坐在白七眉的右側。
“名字起好了嗎?”
“賈博,博大的博。”
“賈博。”
“好名字。”
“最後還是生了兒子,當初不知道吃了多少草藥。”
“不生個兒子都沒有辦法交差一樣。”
“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
“你看現在這個場景還真是奇特的。”
“什麼奇特?”
“你看咱三個年齡就差不多,從小到大,關係一直很好。現在咱三個的兒子也聚在一起,年齡也差不多,他們長大了關係也會很好的。”
“會像親兄弟一樣相互照顧的,這真好。”
“他們會過的比咱們好的,你們看,現在都修路了,以後這裏的生活會更好的。”
霜凍,溫度驟降,鳳凰嶺吹著幹冷的風。村民們將玉米芯、玉米稈和麥稈分類堆積,用於取暖做飯。煙囪冒出團團濃煙,冷風把濃煙吹得東倒西歪。濃煙在日落之前從每一家的火炕下湧出,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蒼涼淒冷。夜晚,蓮花聽到孩子的哭聲。她點燃油燈去看,春蛾在拌紅糖水,而安溪在被窩顫抖。她把手放到安溪的額頭上,灼熱。她把手伸到安溪的後背上,滾燙。她叫著安溪的名字,但她閉著眼睛,嘴裏說著胡話。“妹妹是不是要死了?”安江問道。蓮花沒有回答。春蛾拿來毛巾敷在安溪的頭上,安溪時而大笑時而大哭。安江坐起來抱著安河,她們被妹妹所驚嚇。蓮花把手伸到被窩裏麵,安溪的汗水滲透了身下的毯子。安溪臉色蒼白,流出的熱汗好像也帶走了她的血液。“去把洪家的那個老醫生叫來。”春蛾說。蓮花放下手中的油燈,摸黑走了出去。
外麵的夜凝固起來,天空沒有半點星光。蓮花出來隻披了外套卻沒有穿棉襖,冷風如刀刃般割在她的身體。她咬緊不停打顫的牙齒,在黑暗中前行。路上沒有半點光線,鳳凰嶺在黑暗中變得沉默不語。但是她不需要光線,她已經熟悉這裏的每一戶人家與每一條路。她的腿就是她的燈。轉彎的時候,她看見了火。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是她卻十分的清醒。她睜大眼睛,看見大火旁蹲著一個人,他在用手中的棍子玩弄著火。那一瞬間想到了鬼,她想到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在夜晚千萬別走出家門,夜晚鬼魂全部會出來,他們會點起火吸引活人。夜晚鳳凰嶺是他們的世界。”她想向後退,但腿卻帶引她靠近了那團火。他距離那個人越來越近,他仿佛聽到了什麼,轉過了頭。蓮花努力地不讓自己想什麼,她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醫生的家。她感覺自己眼前充滿了光。她打開眼睛,那個身影已經站了起來,他的臉在火光下變得陰暗不明。蓮花慢慢地靠近火,卻發現自己更冷。
“你要吃紅薯嗎?”這個聲音很熟悉。
蓮花抬起了頭。這不是別人,而是瘋老頭。所有的人都叫他是瘋老頭。他的白頭發在火光下發出光芒。
“我不吃。你晚上怎麼出來了?”蓮花問。她伸出手在火上汲取熱量。
瘋老頭蹲下來,用手中的木棍攪拌著火堆裏麵紅薯,火堆如同他的飯碗。
他的手讓她想起小時候家中的死柳樹。
“鳳凰嶺就要完蛋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剝掉紅薯的黑皮。
蓮花沒有說話,她的身體也暖和了,她離開了這裏。
火距離她越來越遠,黑暗再次從天而降。
永無止境的黑暗。
瘋老頭的話潛伏在黑夜的某一個角落。
她又轉了一個彎,在黑夜中她用腳步丈量著鳳凰嶺的土地。她找到了洪醫生家,大門上麵掛著一麵鏡子。她敲打門閂,裏麵的狗吠叫,沒有人響應。她不停地敲著,裏麵有了響動聲。她停了下來。腳步聲在靠近,油燈微弱的光從門縫中透出來,蓮花把自己凍僵的手塞到了衣筒裏麵。
洪老醫生開了門,蓮花說明了自己的來由。洪老醫生把他的兒子洪濱叫了出來,然後把包好的中藥遞給蓮花。
“孩子受的是風寒。”
他囑托她回去立刻煎藥,要不了多久孩子便會好起來。他咳嗽完後,便讓洪濱陪她一起去。洪濱從家中取出外套,跟著蓮花出去了。他們也沒有帶燈。
“他身體不行了,晚上出不了門。”洪濱解釋道。
他們走到黑夜中。即使沒有光亮,他們的雙腿也能找到路。
他們走到一起。洪濱詢問安溪的具體狀況,從而更確認她的病是風寒所導致的。他們說完話,沉默走了一段路。蓮花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結冰。她想到遠處的河流,上層是厚冰,下層卻是湧動的水。
洪濱脫下自己外套放在蓮花的身體上麵。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過她。她想哭,但她卻抑製住自己的情緒。
她感到在冬季融化。她現在不敢看身邊這個男人,她清晰地聽見兩個人踩在冰凍土地上的腳步聲。
他們走到了火堆旁,但瘋老頭已經不在了。
“剛才還是在這裏的。”
“誰?”
“那個瘋老頭。”
火慢慢地熄滅,裏麵的紅薯皮卻在燃燒。
洪濱打破了沉默。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這個瘋老頭。瘋老頭年輕時混吃混喝,父母早亡,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年紀大的時候他變得瘋瘋癲癲,滿口妄語葷話。他沒有朋友親戚。以前是老村長在照應著他,如今鄰居也會幫著他。蓮花和洪濱是小時候的玩伴,那時候他還是一個鼻涕蟲。長大後他們生疏起來,即使碰麵也不會交談。他們成為了路人。
洪濱的幽默健談讓蓮花感到久違的快樂。
他們很快就到了家門口,蓮花脫下外衣,披在洪濱的身上。
他們一同走進房子。春蛾抱著安溪,安河與安江知道妹妹不會死去之後便縮在被窩裏,春蛾給她們講述夜遊神的故事。洪濱走上前,他摸了摸安溪的額頭,然後把手放到她的脈搏上麵。蓮花在一旁舉著油燈。
“現在就去把藥煎好。”洪斌說。
蓮花拿來了中藥壺。在鐵架下燃起火,她把中藥與水一同倒進壺中。
“睡一覺很快就會好起來。”洪濱臨走時說。
蓮花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寒夜盡頭。歸來時,房子一股中藥氣味。她陪著女兒們度過了冬季的一夜。
冬季來了。男人們在鍾聲催促下去修路。他們穿著厚重的黑棉襖,戴著用獸皮做成的手套與護膝,冬季無法湮滅他們的熱情。車子在冰凍的土上有時會打滑,他們有時也會摔倒,但在艾民高亢的呐喊聲下,倒下的人會重新站起來。在冬季,女人們有了閑暇時光,她們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飯菜。男人們修的路也越來越長,她們送飯的路也越來越遠。她們圍著頭巾,穿著厚重的棉衣,踩著冰冷的路去送飯菜。男人們吃完飯後,她們便踏著原路返回。回到家後,她們又圍繞著灶台做下一頓飯。整個冬季她們要與鍋灶度過最長久的時間。每年鳳凰嶺都有一場暴風雪,這一年也不例外。蓮花在廚房切菜,春蛾右手拉風箱,左手玉米芯扔進鍋灶下的大火。
“大雪來了。”安河跑進廚房,激動地說。
蓮花走出去。黑雲已經籠罩在村子上方,如同鍋蓋。大雪如同無數的針,落下來紮在她的臉上。春蛾也走了出來,她在屋簷下揚頭看著傾瀉而下的雪。
“他們還沒有回來啊。”春蛾說
她們走出了家門。女人們站在了門口,她們向同一個方向望去。
“他們還在山裏。”
“這雪怎麼說下就下。”
“這雪太大了,路好像都封住了。”
“他們能出來嗎?”
“冬天就不應該出來修路。”
“我看前麵的路好像斷了。”
“我們是不是去接他們。”
“我們去不了。”
“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隻能在這裏等待。”
女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她們站在雪地裏等待丈夫。年老的人從家中端出板凳,她們坐下來守著兒子的歸來。下雪天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安河姐妹三個在雪地裏麵追玩著,鄰居們的孩子也都出來了,他們一起打鬧。有幾個孩子堆砌雪人。孩子們的笑聲讓等待變得焦灼。她們擔心夢魘會成為現實。
前方的路被雪漸漸地蓋住,變得更加渺茫了。大雪也覆蓋住了鳳凰嶺的各個角落,所有的地方蒼茫一片。蓮花盯著前方看,白雪射出的光刺著她的雙眼。女人們仿佛凍住了,僵立在雪地上。蓮花看著春蛾,她的眉毛上麵蓋了一層薄雪。
“要不你回家吧,我在這裏看著。”
春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眼睛是絕望的深井。
大雪澆滅了所有的火焰。
女人們的焦灼變成了祈禱。炊煙被凍結了,孩子們的笑聲被凍結了,等待被凍結了,路被凍結了,希望本身也被凍結了。什麼都被凍結了。
“你們看!”
出現了,他們出現了。剛開始是一個點,然後變成了一團,慢慢地他們模糊的臉在雪氣中凸顯出來。女人們開始辨認男人們的臉。每看清一張臉,她們其中的一兩個女人就深吸一口氣,聲音連接起來好像是委婉的怨曲。她們凍結的神經開始融化。他們拉著車、扛著鐵鍁,拿著洋鎬回來了。他們回家的速度緩慢。有的人在半路跌倒,然後重新爬起。狗也從各家跑了出來,向男主人跑去,它們爭先恐後地跑,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跑痕。春蛾也從板凳上站起來,她看到了自己兒子的臉。地上的幾隻麻雀也被男人們的腳步聲驚飛,落在地上的樹枝也被壓得吱呀作響。他們高低不同,胖瘦各異,腳步聲合在一起使剛才的那種冷寂消失殆盡。孩子們也停止了遊戲,他們拉著母親或者祖母的雙手,看著自己的父親在不斷地靠近。艾民在隊伍最前麵走著,一邊走著一邊高喊著什麼。
“我爸爸在那裏。”
“我爸爸拉著車子。”
孩子們的聲音融化了心頭的白雪。
男人們穿的是黑色灰色的衣服,女人們穿得也是黑色灰色的衣服。他們在雪地上麵交彙在了一起。
春蛾看見了自己兒子,走上前拉住他的手,眼中淌著淚水。蓮花站在一邊,拉著安河的手,不說一句話。
“我快擔心死了。”春蛾拉著安宇舜的手哭道。
“剛一刮冷風,村長就通知大家往回趕,他說大雪就要來了,”安宇舜說,“沒想到走到半路,雪猛地就下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春蛾說。
“由於天氣原因,修路先擱置一邊,大家等我的通知。”艾民在人群中喊道。
雪下得更猛了。所有的人也都散開了。
春蛾把安宇舜帶到廚房,她給他舀了碗熱水,然後把灶台下的火撥旺。廚房暖和起來。她和蓮花開始做起了飯。
“安海呢?”安宇舜問道。
“他在睡覺。”蓮花說。
安東明點著旱煙來到了廚房。廚房頓時安靜,玉米芯在灶台下燃燒的聲音。聲音巨大洪亮。安東明從角落拉出板凳,他坐在安宇舜的旁邊。
“明天不修路了?”
沒有人說話。
“這個冬天估計也修不成了。”
沒有人說話。
“還是老天爺明理,這場雪不停地下吧。”
沒有人說話。
安宇舜離開了廚房。春蛾把案板上的麵扔進鍋裏,鍋水咕咚作響。安東明繼續嘮叨,沒有人回應他。他站起來,彈掉身上的灰,離開了廚房。
“和女人有什麼好說的。”走出去的時候他說道。
整個冬季的雪都是時斷時續,舊的雪還未完全消融,新的雪又在上麵鋪了一層。路上已凍成了一層厚冰。老年人基本不出門,年輕人拄著竹棍在雪地上前行,隻有孩子們才會拉著木板在雪地裏滑冰。白天,映著太陽光的冰麵刺眼,而到了夜晚,整個村子變得亮堂。地上的雪照亮了黑夜。在黑夜,鳳凰嶺如同往日一樣安靜。接連不斷的大雪磨掉了修路人的毅力,大雪讓鍾聲變得沉默。大雪堵住了鳳凰嶺所有的路。在中午,太陽尚有一絲溫度,人們坐在各自家門口,盡情地抖掉掩在內心深處的陰冷,讓太陽照進自己的血液當中。蓮花抱著安海去和白七眉,黃霓碰麵。她們三個抱著各自的兒子,有時也會彼此交換。她們聊天時,孩子們在一旁用另外一種語言談著他們眼中的世界。這種語言母親們曾經也懂,後來她們喪失了這種能力。他們在兩種不同的世界裏麵打量著彼此。安海一天一個樣,他的食量不斷增大,但蓮花卻從未想過斷奶水。她有豐富的奶水。她所吃的蔬果她所喝的水她所吸的空氣都變成了奶水。在哺育期間,她會感到作為母親的痛苦與快樂,她的乳房豐滿圓碩,整個人煥發出熱情。安海饑餓時要吃奶,哭泣時要吃奶,睡覺時也要抱著母親的乳房才能入睡,他最愛是母親的乳房。蓮花不僅要喂安海,還要喂陸揚,因為黃霓沒有奶水,她也不想喂羊奶或者牛奶。“吃了我的奶水,以後就是我的孩子。”蓮花會打趣道。再往後,白七眉也沒有了奶水,便向蓮花求助,“賈博以後也是我的孩子。”她會說同樣的話。母親們預想中的一部分是正確的,在很多年之中,這三個孩子幾乎是形影不離。他們各自都有三個母親。賈博和陸揚都將蓮花叫做“蓮花媽媽”。母親們堅固的友誼遺傳給了兒子們。除了照看安海,蓮花與春蛾一同做飯、紡線、納鞋底,聆聽安河從學校帶來的故事,教安江與安溪唱歌。沒有了修路,男人們又聚在一起談笑吹牛,喝酒抽煙。安宇舜回到了往日的狀態,每到夜晚會醉醺醺地回家。聽到腳步聲時,蓮花會假裝睡覺。安宇舜踢開門,將衣服脫光,摟住蓮花。他呼出酒氣,全身赤熱。雙手在她身上尋覓,他在尋覓讓自己安穩的東西。他找到了。他雙手摸到她的乳房,嗅著,吸著,咬著。乳房讓他的情緒激動,他在醉夢時將她也變得赤裸,她無力抗拒。她的身體一步步走向毀滅,隻有一瞬間她會感到撕裂的快樂。在那瞬間她感覺到他是需要她的。他像安海一樣都離不開乳房。他們父子最愛的或許也是她的乳房。
冬季最冷的那天,瘋老頭死掉了。瘋老頭的鄰居趙武順第一個發現他的死亡。趙武順平日會照應瘋老頭,但連續幾天都沒有發現他。趙武順便蹬開了瘋老頭的家門。瘋老頭躺在炕上,他死了。四隻黑老鼠在啃著他的身體,趙武順驅趕,老鼠並沒有走開。它們發出吱吱聲音,仿佛是在抵抗入侵者。趙武順揮動木棍才最終趕走這群食人惡魔。它們鑽進了牆縫裏麵,牆縫後麵可以看到他們黑不溜秋的眼睛。炕上滿是老鼠屎,他的腿上已被老鼠咬開了大洞,血從洞中流出來,淌在被單上麵。白骨從肉中裸露出來。他的眼睛是個空洞,眼珠已被老鼠們掏走。趙武順將他的死訊告訴了村長,村長與很多村民一同擠到這個死屋,蓮花便是其中之一。
擠到屋子後,蓮花便聞到一股惡臭。她看到了他的臉,他臉上的肉也被老鼠咬掉很多,血膿黏在臉上。她猜測他是睜著眼睛被老鼠活活地咬死。蓮花忍不住跑到了門外,在雪地上嘔吐了好久。她在死屋的角落發現了半袋紅薯,那天晚上他還在黑夜中烤著紅薯,如今卻凍死在他的屋子。唯一慶幸的或許是瘋老頭不必看到路修好的那一天。
村民們用涼席把屍體卷起來,最後埋到墳墓群中。他們在墓前燒掉了他的被褥。或許在墳墓中他不會再感到寒冷。
當春雨抹綠樹頭,春風融化寒冰時,鍾聲響起來了。男人們從家中走了出來,他們帶上農具和車重新上路。他們手上所磨下的繭變得厚實,他們腿上的瘀傷也消失殆盡。
春天,萬物生長的聲音感染他們。
他們的腳一步步地踩出屬於他們的一段段路。
他們在修路中技術變得嫻熟,他們摸索出如何用更小的力氣來修出更長的路。男人們在前方修路,女人們在後方更加忙碌。她們帶著孩子們在地裏除草、播種、捉鈴蟲。一到夜晚,所有的人都轟然睡去,點綴其中的是啼哭聲與吠叫聲。
夏季如約而至。人們厭煩了時間的不斷重複,也厭倦了等待的不斷重複。
“什麼時候才能修好?”有人問。
“快了,我都看到盡頭了。”村長說。
他們習慣了重複,重複清理掉心中的欲念。
經曆了秋冬春夏這四季,安海的力氣更大了。有一次他抓住安江的頭發,在手中拉扯,安江隻能順從。蓮花讓她照看安海,她便在母親離場的時候掐安海的腿,他歇斯底裏地哭。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春季褪去厚棉襖後,安海便開始在地上爬起來,爬行磨礪了他的筋骨。有一次他從炕上掉到地上,頭皮蹭破了,哭完之後他繼續爬行。爬行是他第一次感觸到了土地。生長是一種不能阻擋的勢頭。安海很快便牙牙學語。他第一次叫媽媽之後,蓮花激動地徹夜未眠。後來安河便帶著他去學走路。他身上全是跌倒留下的擦痕。
有一天,蓮花抱著一簇薔薇花回到家,她像往年一樣把這些薔薇插到水瓶中,她喜歡聞各種各樣的花香。這時候她聽見“媽媽”兩個字。她轉過身,他顫顫巍巍地向她走來。蓮花抱起安海,流下了眼淚。
同一天,經過三百二十二天的等待與堅持,鳳凰嶺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長路。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