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浪漫詩人文論家
紀念
作者:王一川
當我寫下這樣一個看似欠通或有重疊之嫌的怪異標題時,我不知道我是否費心費力而又合理地理解了我的恩師黃藥眠( 1903—1987)先生,但我知道,這正是我憑個人有限水平和眼界所能勉力做到的。我同時知道,即使不是我的這篇小文,也會有更多的人來從不同角度去解讀值得我輩去重新和反複解讀的黃藥眠先生。
慈愛而童真的耄耋老人
黃藥眠先生已離開我們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了。直到今天,我還能時時想起他生命中最後幾年在友誼醫院高幹病房同病魔搏鬥時的音容笑貌。記得那些年,八十高齡的他已積攢了多種病症,隔不了多久總要重新回到醫院繼續治療。麵對難以治愈的反反複複的病症和年老體衰的現實,曆經“反右”以來種種人生磨難的他,常常像孩童一樣天真、純樸和樂觀。不錯,慈愛而童真的耄耋老人,是先生至今留在我心中的最真切的形象了。
新中國文藝學學科體係的奠基人
但我知道,這隻是先生一生中重疊閃耀的多重形象之一。在我的心目中,他畢竟主要地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現代文論家和文論教育家。正像他的弟子和接班人童慶炳先生早就指出的那樣:“他為北師大的文藝學學科建設鋪下了第一塊基石,他的首創之功永不可沒。在他的親自指導下, 1953年北師大率先在全國成立了第一個文藝理論教研室,他親任教研室主任,同年受當時教育部委托牽頭編寫高校第一個文學概論教學大綱, 1954年他主編了當時在全國影響極大的《文學理論學習參考資料》,1956年他又第一次招收了新中國的第一個文藝學研究生班, 1957年反右運動之前,又是他領頭舉辦了新中國第一個美學問題係列講座” [2]。童先生的上述評價是準確的和精當的。黃藥眠先生完全稱得上是新中國文藝學學科體係的開拓者和奠基人。正是他的開拓和奠基工作,北京師範大學和全國的文藝學學科得以走上一條前所未有的新道路,直到他親手建立起中國第一批文藝學博士學位授權點,而我等後輩則有幸成為這個學科園地裏生長的桃李。也正是由於他的接班人童慶炳先生率領團隊繼續開拓進取,這個學科點得以繼續走在中國文藝學學科領域的前列,先後被列為教育部百所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和國家級重點學科。
浪漫詩人
其實,黃藥眠先生還是一名詩人,而且,恐怕首先而且更重要地是一名詩人。不妨來重溫他的抒情詩《半夜》(1944):
我好像是在夢中,/那溪裏的水變成了銀河,/掛在藍色的天空,/水和月混溶成千縷萬縷的/透明的細絲,/噴著玉一般的微霧,/發出了流水的聲音。它的周圍還裝飾著,/瑪瑙色的、紫色的、寶石似的星星,/我愉快地浮遊在那河裏,/弄著水晶做成的白鴿。
我又好像不是在夢中,/藍色的月亮睡在我的枕上,/她用手撫摸著我的麵頰,/撫摸著我蒙塵的行囊,/撫摸著我那多刺的傷心的日記,/然後吐出微霧似的花香。
但終於是微風把我搖了醒來,/所有的朋友們都已散了,/月亮徘徊在窗子外麵,/我夢裏的溪水還在那裏呐喊。/從遺忘底海裏浮起了那些人的歌聲。/閃光的樹葉下,銜著不吐的那些琴弦的餘音。/迷茫的溪聲使我回想起/在這裏停足的青春!
月亮牽著那無盡長的/銀色的帶
子,飄在虛遙遙的夢中——/那水邊的
足跡和人影哪裏去了呢?/啊,它是早
已沉沒在千尋的海底
(載1944年3月10日《當代文藝》)[3]
這首詩從發表的時間推斷,應當寫於詩人在四川短暫賦閑之時。那是抗日戰爭末段,曆經大革命高潮及失敗以來直到抗戰時期的種種人生際遇,詩人於夜半時分沉浸入心造的夢境中。整首詩抒發了詩人想象的夢中情懷。全詩分四段,可以嚐試為它們分別添列小標題如下:如夢、半夢、夢醒、尋夢。如夢一段,詩人想象溪水幻化成“銀河”高掛“藍色的天空”之上,水與月交融成萬千縷透明的“細絲”,噴著白玉般的“微霧”,水聲潺潺。這銀河四周還裝飾著色彩斑斕的寶石般的“星星”,而我則歡快地“浮遊”其中,與“水晶做成的白鴿”為伴。“銀河”中飄遊的作為我伴侶的“水晶做成的白鴿”,這意象群到底意味著什麼?不得而知,但想必該是詩人心目中理想伴侶或理想歸宿之所在吧。半夢一段,寫夢與非夢之間的情境,連用三個“撫摸”刻畫藍月亮移到我的枕上,對我憔悴的“麵頰”、“蒙塵的行囊”和“多刺的傷心的日記”都施加輕柔的“撫摸”動作,還吐出“微霧”似的“花香”。這表明,遊蹤飄忽不定的孤獨詩人確實急切地渴望愛的撫慰。夢醒一段,集中描寫與夢境對照中曆史和現實的殘酷性:往昔一道“呐喊”和歌唱的“所有的朋友們”已然散去,“青春”不再。注意,這裏用的形容詞是“所有的”,突出渲染了詩人此時的極端孤獨感。最後的尋夢段落,傳達出詩人對已然恍如夢境的往昔理想、朋友及歲月的珍愛和緬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