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默大家黃永玉(1 / 3)

幽默大家黃永玉

現象

作者:劉驍純

90高齡的黃永玉,是近百年來中國的文學大家、雕塑大家、重彩寫意畫的開拓者、新興版畫的奠基人。其藝有莊有諧,莊諧一身,本文主要從美術方麵談他尚未充分論述的幽默、詼諧、寓莊於諧。

知天命,從心欲

黃永玉說:“‘文革’中我也曾哭過一次,忍不住地熱淚滂沱,那是讀到巴爾蒙特詩句‘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世界’時,頭埋在被子裏,哭得像小孩子。”黃永玉本是個有淚不輕彈的剛強漢子,少年時代浪跡江湖,青年時代為朋友打抱不平犯過事,後來為民主和抗日投入了新興木刻運動,再後來當了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並主持黃永玉版畫工作室教學,官至中國美協副主席和全國政協委員。如此強人怎會如此大哭?從心理上分析,這應是半輩子追求光明卻被“光明”踏在腳下的巨大委屈的徹底宣泄。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屈原《九章 ·哀郢》)他愛畫《楚辭》,反複地畫醉酒,也都是一種怨忿心結的精神釋放。

這次宣泄極為重要。由此,他在知天命前後徹悟了天命,故有印章:“五十以後”;兒時的頑皮天性再次被喚醒,故又有印章:“老夫聊發少年狂”。從而,黃永玉杜絕了老舍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並一步步開始了他的幽默人生。

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主要是指在“少年”和“老夫”之間,他的人生和藝術一直以嚴肅或寓諧於莊的麵目為世人所知。他 14歲加入“東南木刻協會”,15歲在《大眾木刻》首次發表木刻作品《下場》, 19歲首次自印木刻集《春山春水》,從此一步步踏上左翼木刻運動。 23歲加入中華全國木刻協會,參加反饑餓反內戰學生遊行。由於為沈從文等許多知名青年文人的作品作木刻插圖,黃永玉名聲鵲起。解放前創作了《馬雅可夫斯基像》(1944)《拜倫像》(1944)等代表作,解放後創作了《阿詩瑪》(1955)《飲》(1957)《小鹿你好》(1957)《春潮》(1961)等代表作。“文革”後轉攻水墨彩墨,開創了排筆掃墨,彩繪花鳥人物的重彩寫意畫,創作了《白描水仙長卷》(1976)《省墩》(小鳥天堂, 1978)《鬆下童子論》(2003)《白玉蘭》(1974)《紅荷圖》(1976)《荷花》(2000)《今宵月色》(2010)等代表作

但如果從這一段激情燃燒的曆史歲月,追溯到他的童年少年時代,他卻是個喜歡幽默的調皮頑童。他6歲開始著迷《時代漫畫》、《上海漫畫》,曾在家中木板牆上用毛筆塗鴉臉譜,胡亂寫上:“我們在家中,大家有事做”,舊跡至今猶存。 11歲找了個小畫友辦“美術學院”並自任“院長”。他有過逃學、記過、留級、留校察看的記錄,但始終癡迷於漫畫。他說:“我的‘美術事業’是從漫畫開始的。”

因此,黃永玉知天命前後邁向幽默人生可以說是返老還童,天性回歸。

幽默即錯位

幽默即錯位,即打亂慣性思維的錯位引發的笑。黃永玉說:“顛倒常規,好笑;掩蓋顛倒,更好笑。”他又說:“什麼是幽默,我告訴一個說不清楚的專家,‘正常的情況失去平衡,就叫幽默感’。”

1980年代初,當他的重彩寫意畫受到“不是中國畫”極大壓力時,他與所有革新派的慷慨陳詞都不一樣,隻是超然的一句話:“誰再說我畫的是中國畫,我告他。”對於中國畫的百年大論爭,他好像置於度外什麼都沒說,又好像千腸百回什麼都說了。這就是幽默的力量。

他主張藝術好玩,開心,自謂湘西刁民。據廣軍回憶,黃永玉看了一位求教者曾說:“你的畫很好,就是少了一點淘氣。”

黃永玉在《水滸人物》後記中說道:“水滸中男女多搗蛋縱酒任性鄉民盡為餘當年浪跡江湖時之朋友熟人,街頭巷宅,野火荒村,信手拈來,寫日常見聞經驗,邊寫邊笑,席地坐臥,旁設茶酒,或互通新聞,或指天罵娘,混沌樂陶,不覺困惑矣。”這種超曠與逍遙,令黃永玉的藝術越來越不循常規,越來越不按規矩出牌,攪出了一片“世事洞明皆學問,落花流水亦文章”的新天地。

在萬荷堂客廳掛著一幅方力鈞贈的油畫繡品,典型的方力鈞風格,灰色、光頭、無聊,掛在這裏與掛在歐美大展上給人的感覺大不一樣,不是意識形態的對抗而是師生對話。方力鈞的玩世很嚴肅,黃永玉的嚴肅很玩世;方力鈞自我無賴,黃永玉無賴世態。

黃式文圖體

黃永玉式的文圖體,是他的幽默的主要藝術呈現方式。他的文圖體,與其說是文輔繪畫,不如說是繪畫輔文。所畫蔣門神,是被武鬆打倒在地的大漢,題曰:“即是門神,不揍也扁。”文已幽默,但卻不能不看畫。一個大胡子赤膊者躺地,上身畫成扁平。圖中也有兩處錯位,一是蔣門神與年畫門神的錯位,一是“揍扁他”之類的口頭語與扁平造型的錯位。

《李逵苦吟圖》有兩處絕妙的錯位,一是粗笨人的粗笨手中拈了一朵花,一是文字:“詩詞麵前人人平等”。圖因文而進,文因圖而妙,文圖照應方得全趣。

黃永玉愛說反話,這一點不限於《大畫水滸》。所畫鄭板橋,題曰:“板橋夫子提倡難得糊塗,其實是種很費力的打扮。他自己就做不到如今處事,大多因為糊塗上當居首。”畫題為《難得小心》(1991)。鄭板橋本來說的就是反話,反話一旦流行就被扶正了,於是黃永玉又搞出一個反反話。鄭板橋警世,黃永玉醒世。

動物幽默,是黃永玉動物畫中十分迷人的部分。

鸚鵡,“鳥是好鳥,就是話多。”此調侃也。

狗,“狗和人,你講句公道話,誰真誠?”此歎世也。

豬,“人自己減肥卻怕我瘦。”此諷喻也。

蛾,“人們!記住我的教訓,別把一盞小小的油燈當作太陽。”此警世也。

蛇,“據說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軟的身體。”此“無厘頭”也。

1965年, 41歲的黃永玉在邢台參加“四清”期間開始寫“動物短句”,“文革”中“動物短句”受到批判, 1973年黃永玉隨鄧小平複出而複出, 1974年黃永玉又隨鄧小平受批判而再受批判,他畫的貓頭鷹成為“黑畫”代表作。

黃永玉畫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取自然形態,但作畫並非無心,它正是黃永玉幽默人生的寫照:看穿一切而又超然處之。“文革”批黑畫時說他暗刺“文革”,並非無據,隻是批判者心胸太窄,把寬泛的幽默鎖定在一個小點上了。貓頭鷹遭批,反倒使黃永玉畫貓頭鷹興致大增,畫了許多貓頭鷹。 1999年,黃永玉借青花瓷繪《鴟梟真經》將他命懸貓頭鷹的所感所思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其所繪者,有立有臥,有正有背,有雙眼睜有雙眼閉也有一睜一閉者。題曰:“對人對事,對歡樂對難過,對美好對醜惡,對舒服對辛苦,對頭頭對手下”,凡有不順眼想不通時,“以鴟梟為師即暢然通順。曰眼開眼閉法,曰雙眼皆開法,曰雙眼皆閉法,曰背身法,曰臥倒休憩法。”“與人無幹,奈我不得也。”

形的幽默

形的幽默指形象自身的幽默,它或因相貌組成因素的錯位,或因相貌與相貌關係的錯位而成為引人發笑的幽默。形的幽默對美術來說至關重要。

《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1992)有長長八百餘言的悼念文字,字裏行間滿含對張先生的極高崇敬,所配圖像,卻是一幅漫畫像。此畫著意於龍鍾老態——佝肩駝背,含胸抄手,扁嘴豁牙,花眼迷目,緩步踽行。這一切都不是好看的,但卻是自然的。粉飾產生不了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