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穿越煤窯村
中篇小說
作者:成龍
1
自從英武縣人民醫院的護士把我從手術台推進骨外科病房,我手機收到的短信關鍵詞是:你,胡文成,利用高鐵建設工程征用地職權,在芹泉村袒護、勾引煤老板前妻柴翠翠,被煤老板的保鏢打斷雙腿……
我的確承認,人家柴翠翠三十六七歲,身材婀娜、眉清目秀、風姿猶存,前夫就是芹泉村唯一的煤窯老板,官名叫賈進財。可縣、鄉、鎮、村裏都順著他的兄弟排行叫,人喚:賈四狗。傳說,賈四狗憑借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開煤窯開得發跡後,把村裏的煤窯扔給婆姨柴翠翠和三個兄長,隔三差五找借口外出開拓煤炭出口渠道,或與省城煤炭、安監、廣電等廳局委聯絡感情,實則卻去澳門一擲千金,飛香港紙醉金迷,住省城天天桑拿、夜夜KTV……精明的柴翠翠察覺到丈夫賈四狗回到村裏,跟自個兒鑽進被窩,漸漸少吃“肉”或純粹就不聞“肉”味兒了——狗,能改得了吃肉嗎?於是她斷然以再往外跑就賣掉煤窯口子的毒誓,才把賈四狗又給拴回煤窯“礦長辦公室”。也就拴了不到半年兩位四川籍的一中一少母女倆,各抱著一個嬰兒,可憐巴巴堵在煤窯口子上,揚言懷裏抱著的是賈四狗的龍鳳胎骨肉,取名叫:賈真龍,賈真鳳……
我躺在病床上,望著打著石膏,固定著木板,被床架上的牽引器高高懸吊著的整條右腿,隨手把儲存有數十條信息的手機扔到枕頭旁,心想:什麼他媽的真龍真鳳的,其實這些狗連蛋的屁事與我一個高鐵標段的“征拆部”部長八竿子也探不著——可躲不過的是,我鐵建集團投中的高鐵標段工程就在賈四狗與柴翠翠間,因為四川姑娘,因為剛滿百天的龍鳳胎,還因為離婚與不離婚,離,怎麼個離法兒……總之,正當賈四狗與柴翠翠鬧得人腦子變成狗腦子的當口,我們標段的指揮長嶽建國拿著鐵路勘測設計院劃定的《高鐵線路規劃圖》,帶著我們標段幾個主要部門的部長,在英武縣政府“高鐵建設協調辦”常務副主任李拴柱的陪同下,乘五輛豐田越野,七拐八繞地駛進了芹泉村。我們一幹人身穿藍色工裝、頭戴紅色安全帽,徒步轉了一大圈兒,來到老村外一塊尚未住滿人的“新農村”宅基地邊上,嶽建國指揮長展開縮小比例的《高鐵線路規劃圖》,指著進村油路旁一幢門楣上噴繪有“不省心”超市的店麵,說:“這個位置就距標段施工的現場遠近合適,汽車進出運送原料也方便,標段的軌枕、橋梁澆鑄廠就紮這兒吧。”
高鐵建設項目,對地域經濟發展賽過一塊肥肉。據說,當初鐵道部與省政府簽訂立項協議書起,從當地省、市、縣及鄉、鎮、村都曾下發過大力支持、密切配合的公文文件。所以,嶽指揮長的話對陪同我們選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址的縣協調辦主任、鄉鎮長和村主任、村支書來說,一句能頂一億句,簡直就是金口玉言。
拆!估計村主任賈肖連枕梁澆鑄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都沒整明白,就粗聲大嗓承諾。一晌午就拆了他狗日的了。
村支書柴興旺卻慢條斯理,插話:“能不能再往北麵挪挪,把‘不省心’超市給讓過去……”
標段工程部部長確認了一下《高鐵線路規劃圖》,指著不遠處,說:“不能讓,我們施工的鐵路特大橋的橋墩橋體就在那兒。那不,打下的橋墩樁標都能看得見……”
“誰讓誰?”縣“高鐵協調辦”李拴柱常務副主任瞪柴興旺支書,眼神像問:“你這個支書是不是也想讓讓位了?”
全世界都一樣,一旦新建鐵路線劃定後,首先進入施工現場的就是我等此類的“征拆部”或曰是“工程部征拆辦”的人員打前戰、淌混水。此項高速鐵路建設工程,我們標段在英武縣內擔負著四十公裏鐵路線的鋪設和一座六公裏長隧道的開鑿任務,其中在芹泉村將架設一座鐵路特大橋——這座高速鐵路大橋,是我們標段施工任務的重中之重!
剛進駐芹泉村開展征拆時,我隻帶了一名鐵路土木工程專業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芹泉村村委會很重視,開會指定村支書柴興旺全力負責招待、配合我們的征拆工作。鐵建集團的越野車把我們扔到村委會大院裏開走後,村支書柴興旺把我和郝雁燕分別安排進兩間生活備品齊全的平房裏,然後提議陪我們在村委會大院裏轉轉,熟悉一下環境。在溜達的過程中,他又翻起那天嶽指揮長選枕梁澆鑄廠址時他想讓我們讓開“不省心”超市的原由……
柴支書是“不省心”超市老板娘柴翠翠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眼跟前,縣信訪辦秘密批轉給鄉,鄉裏又悄悄批轉給他和村主任賈肖一封“群眾來信”。信裏說,柴翠翠的煤老板丈夫賈四狗,在省城與一位KTV小姐非法生下一對龍鳳胎。賈四狗不承認是自己所為。僵持之下,小姐在省城求助了一位公益律師。律師先給縣信訪辦寫信,要求鄉鎮和村政府按民事糾紛協調解決,如當事人拒不承認事實,更不履行應盡的法律責任的話,律師將正式啟動起訴程序……眼下,隻是身為合法妻子的柴翠翠一人還被蒙在鼓裏,村長和村支書正悄悄與賈四狗核實,與賈家老小協商何時向柴翠翠挑明的時機。
“老漢跟窯姐生下一對娃,自己的‘不省心’超市營生再叫你們建鐵路的給拆了,我心疼我本家妹子哩!”柴支書死命抽煙。
聽柴支書說,三年前,柴翠翠生下第二個妮子後,坐月子沒坐滿就趕死趕活去窯上賣煤過磅去。結果,落下個腰疼病的根子。打那兒後,身子也不允許柴翠翠再輔佐賈四狗窯上井下的吃喝拉撒、數錢過磅了。但柴翠翠天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別說手裏明裏暗裏還有的是大把大把沾滿煤麵子、黑手印的票子。於是她抱著繈褓中的二妮子,邊喂奶邊在芹泉村老村外的“新農村”宅基地裏閑逛。走到一塊靠近直通鄉縣油路的邊邊上,原本還沒有長出牙的二妮子聽到父親四狗煤窯方向傳來的一聲炮響,頃刻間,二妮子像被什麼驚嚇了似的,用粉嫩的牙床子朝母親“嗞嗞”冒著乳汁的奶頭照死裏咬了一嘴。柴翠翠驚叫一聲,忙用左手將乳頭從二妮子的嘴裏拔出,險些還把懷裏的二妮子掉到地上,被瞬間奪走口糧的二妮子毫不客氣,在母親的懷抱中一哭二蹬三撒尿。柴翠翠一反往日母性的柔情,隻是心不在焉地公家對公事地抱著二妮子,任由貓狗似的二妮子在懷裏踢騰、哭嚎——翠翠仰頭望了一陣子天上綿羊群般的白雲,待低下頭時,眼裏早已噙滿淚水……柴翠翠覺得過得太不甘心啊:盡管自己在鄰村上下是出了名的圈舍、窯上一把手,可就是自個兒的肚子不爭氣,五年間給人家賈四狗叉兩個妮子;照這眉眼光景下去,四狗的煤窯傳給誰?傳給大狗、二狗和三狗的後人嗎?傳給婿人哭丈母娘裝三孫子的女婿們嗎?想到這,柴翠翠猛地把衣襟拉下來,遮住紅腫的乳頭,邊下毒誓:非要叉下個公的不行,哪怕個貓狗也算,隻要是個公的就行!
八裏地外,賈四狗兄弟們的煤窯方向,依然一聲接一聲地放炮。沒吃飽的二妮子依舊在母親的懷抱裏踢騰、嚎叫。於是,柴翠翠從二妮子沒吃奶吃飽,想到奶水的替代品,像米湯呀、煉乳呀、麥乳精和奶粉呀……由此,直至聯想到賈四狗帶她曾經一起在香港、上海和北京、省城逛過見過的沃爾瑪、美特好和華聯、物美等超市……當走進老村自家院子裏,她已經打定開家超市的孬主意。
2
嶽建國指揮長在芹泉村為標段選枕梁澆鑄廠廠址是有道理的,是頗具高鐵建設工程科學操作性的,任何一個施工標段的枕梁澆鑄廠都是靠近重點施工現場搭建的,隻有如此,方能有利於為工程澆注的混凝土成型構件便捷地運往施工現場,進行鋪設、組合和安裝施工……總之,嶽指並非是看見“不省心”超市三個新奇的店名而一時衝動想一舉擺平、拿下“不省心”超市的“拍腦門子”的決定。
進駐芹泉村的第二天一大早,柴支書陪我和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在村委會食堂吃過早飯,再陪我們從村委會出來,出了老村朝新宅基地最北邊的“不省心”超市走去。路上,柴支書一臉狐疑問我枕梁澆鑄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的下屬測量員郝雁燕去年剛從蘭州鐵道學院鐵路土木工程專業畢業,一直懷才不遇、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此刻,一聽有人問到了自己的專業所長,她操著一口家鄉與普通話的雜拌兒口音,向柴支書剛要很專業性地介紹起來……我屬於黨務宣傳部門“編故事”出身,對工程建設專業純屬半吊子。我趁測量員郝雁燕還沒拉開架勢講解,假裝用領導的口氣提示她:要講就給柴支書簡單點、通俗點,大白話最好。郝測量員倒也聽話,收斂起教授的口吻,邊走邊告柴支書:
“建鐵路得架橋梁、鋪鋼軌吧?”
“噢。不鋪鋼軌叫油路。”
“橋梁上麵和鋼軌下麵的軌枕是什麼做的?”
“洋灰和鋼筋嗎。我大小一個村支書,也不是個二百五。”
“對嘍。澆鑄廠就是做混凝土橋梁和整體軌板的。明白?”
“還、還明白。不就是先找個和泥泥的地方為蓋房子做預製板嗎……”
“聰明。”我感慨,“柴支書太大蔥(聰)了!”
“不省心”超市,猶如“新農村”宅基地旁的一幢鄉間別墅。一樓店門兩邊各墩著一隻大石頭獅子,獅子麵前就是進出村的必經之路,二、三、四、五樓像是能住人,窗戶裏都掛著色彩豔麗的窗簾。店麵左右及後院圍牆貼著一色兒的紅大理石。圍牆外,則是鬱鬱蔥蔥、一望無際的農田。一樓內,兩百多平米的超市裏,說白了就是個把吃喝拉撒、家用電器全部擱到超市鐵架子上的雜貨店。也就太早,超市裏沒有一個顧客,隻有一個十三四歲女孩兒,但穿戴打扮要比城裏同齡的女孩要濃妝豔抹得多得多——女孩守在門口的收銀台旁,正對著化妝鏡往假眼睫毛上一根一根的刷油兒。柴支書領著我和郝雁燕測量員進了超市,低頭看眼門內地上臥著的一隻大花貓,像問花貓:
“仙女子,你四老姨呢?”
“窯上了。頭前四狗子、不是,四老姨夫打手機把她喚走了。”
柴支書一驚:“不是四狗子鬧出甚的花花事吧?”
“不像。四老姨梳洗抹擦美美地才開車走的。”
“這就好這就好,”柴支書鬆了口氣,“不要花花事堵到門門上就好……”
感覺得出來,柴興旺支書不但對超市很熟,還多少對超市有些感情:“可惜了!省上縣上找人找了個七溝子八彎,才張弄起來個全村頭一家超市,說塌就要塌鍋了,唉……”柴支書感歎著,大搖大擺帶著我和郝雁燕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走進一間寬大而彌漫著濃重化妝品味道的“總經理”辦公室。進門,柴支書一屁股坐到大辦公桌後麵的老板椅上,仰臉望著樓頂板,長籲短歎:“這頂子也是一層層用洋灰鋼筋澆下的,還有這上下四遭,都是拿實打實的螺紋鋼盤下的——就算是地底下掏煤掏空了,這樓掉到窟窿裏也是一個方疙瘩……可惜啦啊!”見狀,我勸道:“等高鐵建成從你們村穿過後,我們標段撤離時,絕對給你們恢複重建一個一模一樣的‘不省心’超市,假如鄉裏村裏許可的話,給你們往大建也不是問題,別大過省城的沃爾瑪超市就不用你們掏一分錢。”
“不要講這個。”柴支書頓生幾許傷感,說,“傳說高鐵像白蛇,白蛇躥走了,許仙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明顯,柴支書欲言又止。我想盡快岔開話題,把他領到現實的借用地和拆遷的軌道上。我說:“咱們就別講沒用的了。你說,現在村委會和這‘不省心’超市的合法戶主打沒打過高鐵建設用地的招呼,戶主是什麼態度,是一次性經濟補償五年還是一年一年的分期補償?”
“唉。”柴支書長歎一聲,俯視沙發上的我和測量員郝雁燕,據理力爭,說:“還是那話,能讓開地的話,還是給翠翠讓出一條活路——那邊子賈四狗和窯姐下下龍鳳胎的事翠翠早晚要知曉;這邊子,你們再拆了她的‘不省心’,裏裏外外不順心,可就把俺妹子逼到一條死路上!你們現在別拿我當村支書看,就當我是翠翠親親的大哥——鐵路要建,翠翠也要活,咱各讓一步就不行?”
毫不遲疑,我的下屬郝雁燕當即回複:“拆是沒商量的。五年後通北京的高鐵鐵路必須穿過英武縣芹泉村更是肯定的、是沒有討價還價的。至於你們村民的個人感情和家庭瑣事,在這個國家重點建設的大項目麵前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早聽說,學理科的女生就好鑽牛角、不怎麼懂人情世故——郝雁燕愣頭愣腦的話還沒說完,柴支書猛地從老板椅上站起來,邊往門外走,邊強壓怒火:“那我也不管了,你們開來你們的推土機把‘不省心’推了我倒省心啦。”他走到門口,開門,朝樓下大聲喊:“仙女子,給鐵路上的煮上些水,我先回村上了。等你四老姨回來,鐵路上的有話跟她說哩。”
看柴支書賭氣要走,我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抬手攔他,扭臉衝測量員郝雁燕責怪、眨眼、使眼色:“念書念傻了是不是?建高鐵建得六親不認、不懂尊長了是不是?”
郝雁燕倒也彎子轉得快,也忙起身,拽住柴支書的胳膊搖著,檢討、賠禮:“柴哥柴叔柴大爺,估摸我跟您兒女也不相上下。您忍心因為我頂您幾句話,就讓我們胡部長扣我這個月的獎金嗎?”
“扣資金?說得倒便宜了。”我索性坐回到沙發上,點起一支煙,道:“告你郝雁燕,今天柴支書要邁出去一步,我現在就給嶽指通電話,不把你清退出我征拆部,我這個部長就你來幹。”說著,我掏出手機,拍在茶幾上。“你能耐你走,京滬高鐵不也馬上立項了麼,咱集團在哪兒也投標投中了幾個標段——你上京滬高鐵混去。原因,領導不了你麼!”
“你們沒來前,俺村有人就說,鐵路上的人脾氣大,一句話不對就跟人戧棒子——果真呀!”柴支書反倒拉下臉跟我理論。“你這一南一北講得是個甚?咋說也還是個剛念出書來的女女家。你當部長的咋了麼,擱我芹泉村煤窯老板眼裏,你球也不頂……”
3
“不是我胡文成吹毛求疵,現在的娃娃們不能慣。”我說,“慣就慣出毛病了——連起碼的老少都不懂了麼。你沒看見?”
柴興旺支書把我拉出“不省心”超市,將測量員郝雁燕一個人留在超市裏。柴支書領著我在“新農村”宅基地裏毫無目的地遊逛。我仍裝著對郝雁燕頂撞柴支書的事餘怒未消、耿耿於懷。話題一轉,柴支書指指遠處的老村,又用腳跺跺新宅基地,說:“我這芹泉村你可不了解啊……二三百戶的芹泉村,祖上都是從河南逃荒逃來的,大姓以賈、柴二姓為主,極少摻雜張王李趙的外姓人。”柴支書舉“不省心”超市的例子:“所以能獨此一家建起來,不能脫盡賈、柴二大戶勢力大的關係。翠翠手手裏攥的票票,八輩子也花不完! ”
敲定在芹泉村籌建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廠址後,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李拴柱常務副主任邀請我們標段的嶽指及幾個主要部門的負責人,在縣政府賓館品嚐當地自產的酒水、土特菜肴。酒席快收尾的時候,李副主任極力給我們推薦主食“刀削麵”,說:“他們縣賓館的這位廚師曾在中央電視2台套廚藝擂台大賽中奪得過‘麵點組第一名’。”說話間,一名戴白帽、穿白大褂的中年廚師親自托著托盤,逐一給我們上麵。上完,廚師佇立一旁,等待眾人評價。刀削麵削得手藝了得,根根賽過柳樹葉!眾人誇讚。李副主任自豪不已,看眼謙恭的廚師,開口道:“你們說我縣這個芹泉村,什麼事什麼人它也出、也誤不下。我們這拿大獎的廚師也是芹泉村的人,他親妹妹妹夫就是……”
李副主任沒說完,中年廚師再托著一托盤麵湯上來,打斷李主任的話:“原湯化原食,原湯化原食。俺們李主任把全縣的戶口都揣在他脯子裏——喝湯喝湯。”
酒足飯飽,已是晚上九點多鍾。李副主任讓我們住下,再上餐廳上麵桑拿桑拿、捏捏腳。標段嶽建國指揮長執意要帶著我們坐越野連夜往省城鐵建集團趕。翌日早上,剛一上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呂蘭新就召集我們標段的負責人聽取彙報。第一個彙報的是我們標段的指揮長嶽建國。我們標段(分公司)是一支參與過南(寧)昆(明)及(北)京九(龍)等鐵路建設的鋼班子、鐵隊伍。所以彙報也像是個例會,無外乎標段工程開工前的一些籌備和應急預想工作。諸如,與當地政府的接洽是否配合支持通暢,以及鐵勘院已經劃定的鐵路沿線的自然環境是否還隱藏著古跡、水源汙染等與《環保法》相衝突的細節、處所;再是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址的確定是否有利於汽運原料運輸,和成型成品的橋梁枕板是否便於就近運往施工現場……嶽指一圈彙報下來,呂蘭新董事長(總經理)頻頻點頭,表示滿意。但老謀深算的呂董也提出一些政策性的“紅線”:“要死死守住高鐵建設用地、占地導致的上訪、群毆、群傷事件的發生——這是一條硬性的紅線!”
嶽指信心滿滿,說:“不會吧,放心!我標段內的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的李副主任昨晚飯桌上還拍胸脯,說縣長縣委書記在縣幹部大會上下死命令了:在高鐵建設這個問題上,占地用地上,全縣不存在紅不紅的線,有的隻是綠線——像韭菜一根根連起來的綠線線!”
“說,上麵都好說。”呂董意味深長,“你別忘了英武縣的支柱產業是靠什麼了——不是幾畝大豆高粱,是一天一個價的五千大卡以上的煤!”
“知道煤,還有數不清的煤窯。”嶽指非常輕鬆,“可咱打了樁標的高鐵線路求咱占用他們的窯口子、煤口子咱還嫌采空區呢!讓占,我還怕將來路基出了問題追究我標段的責任呢。”
“你錯了。有煤就有煤老板,有煤老板的地方就不差錢!”
“有錢好嗬。咱標段窮,咱躲著人家走麼。咱建高鐵又不向煤老板民間貸款,井水不犯河水麼。”
“好。嶽指,算你聰明、清醒,知道躲著煤老板走就好……”聽到呂董和嶽指對話對到這裏,不由得會議桌旁的人表情有些不自在了:覺得話裏話外有幾分“廉潔自律,反腐倡廉”的味道……
4
真不愧早年間在青海部隊裏當過副指導員,柴興旺支書和我把我的測量員郝雁燕一人甩在“不省心”超市裏,我們兩個男人邊在新宅基地裏遊逛,柴支書邊跟我追憶、還原、顯擺他和村主任勸阻四狗翠翠當初蓋超市的那一幕:柴翠翠居然衝破重重阻力辦成了,全鄉、全鎮、全村和鄰村上下,沒有不服人家柴翠翠公關能力的!
張羅超市的過程中,村幹部陪著鄉幹部,鄉幹部陪著縣領導,隔三差五到芹泉村來——名義上是檢查村裏的工作,實則是來督察柴翠翠超市興建進度,以及過程中還需要解決什麼困難的。其間有一次,一位縣分管基建材料的科長,發現柴翠翠從縣金屬公司運回的螺紋鋼標號細了點,當即用手機給縣金屬公司經理打電話,命令馬上調換大標號鋼材!
幾乎回回,柴興旺支書把上級幹部“三陪”完送走,總要借著酒興、紅漲著臉、誇中帶怨、指頭點住本家妹子翠翠:“你就好好給咱芹泉村不省心哇,把我這一天到晚灌得五迷三道。”
沒明沒夜守在超市建築工地的翠翠,嘴不讓柴支書:“省心你能天天陪幹部,日日吃公款麼?”她靈機一動,確定:張鬧起來就喚個“不省心”超市哇!
“嘿,我柴家幾輩子才出她這麼個不省心女女呀……”柴支書和我重新返回超市,遠遠的,他抬手指著超市門楣上噴繪的三個“不省心”書法字,說:“這三個字是翠翠讓省裏的人從北京求來的。原樣紙紙她在圈舍鎖著,怕掛出來風吹日曬了。”
5
我部門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是我們標段嶽建國指揮長的親外甥女。幾天前,我帶著她離開省城的鐵建集團時,嶽指再三叮囑我,隻給我和他外甥女一周標段枕梁澆鑄廠洽談用地合同的時間,再周一一早,他將向芹泉村派出第一批拉有小型推土、攪拌等機的工棚安裝隊和後勤夥食團的汽運車隊,預計中午即可到達,必須得把時間銜接好了,以免誤工!叮囑完我,嶽指又提醒自己的外甥女郝雁燕:“去了現場什麼都得聽胡部長的——他讓你用皮尺量什麼地方你就隻管量、隻管把數據麵積記到本本上。記住,胡部長不說話,你少說話,說不對,幾萬幾十萬的用地占地拆解費就出去了……”戴副茶杯底子一樣深度近視鏡的郝雁燕聽著,直衝舅舅點頭……我把我與此時仍在“不省心”超市裏的測量員郝雁燕之間的關係告訴柴支書,不禁一抬頭,我們已經走到超市門口。柴支書拍拍超市門口停著的一輛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前機蓋,說:“翠翠可從煤窯上回來了。走。進。”
“買不買東西,你?”
“不買。我在等柴支書和我們胡部長。”
“等支書,你不到村委會等去,跑到我超市做什麼?去去,走走!”
柴支書和我正準備進“不省心”超市的門,聽見裏麵有兩個女人在爭執。進了超市,我見一個濃妝豔抹、穿金戴銀、手裏握部手機的少婦,衝我的測量員郝雁燕怒不可遏、大喊大叫:
“出不出去?不出去,好,我打110!”
收銀台前,那位十三四歲、叫仙女子的姑娘和地上的那隻大花貓,嚇得一聲不響,瞪著大眼來回瞅兩個女人爭執。
“打球甚的110——110來了。”柴支書晃著肩膀走進超市,徑直帶著我往二樓“總經理”辦公室走,邊上樓梯,邊說:“翠翠,上樓來,鐵路上的有公事通知你。”
“不聽,屁公事。”少婦不情願,卻跟著往二樓走。
“屁公事就屁公事哇。屁公事你也得知曉知曉。”
第一次與“不省心”超市的老板娘柴翠翠照麵,我就感覺到迎麵撲來一股霸氣和濃烈的香水味兒——她甩下一樓的郝雁燕和仙女子,隨我們上二樓自己的辦公室。進門,柴翠翠仰起頭,逼問柴支書:“你們還讓人活不活了?你柴興旺還打算認不認我這個本家妹子了,嗯?”
劈頭挨了一悶棍的柴支書,用驚愕的目光與我對視一下,意思是說:毀了,人家已經知曉咱們來是為拆人家“不省心”超市的事由了!也罷,柴支書轉臉直麵本家妹妹翠翠:“打開天窗說亮話……無非老一套,先是建設高鐵的一番大道理、大政策,後是村裏圈舍裏的小損失、小貢獻……”道理講到差不多時,柴翠翠強忍怒火,先大聲囑咐一樓下麵的仙女子,給外來的姐姐(郝雁燕)打瓶“可樂”或酸奶。同時,她手腳麻利,用電熱壺接了壺純淨水,燒上,把茶幾上一套工夫茶具和“鐵觀音”茶葉,擺好;再從茶幾下的抽屜裏拿出一條“中華煙”,磕出盒煙,拆開,遞給我和柴支書各一支,又自顧自點上一支,翹起半尺高的高跟鞋,坐到沙發裏,扭頭望著鋁合金窗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沉默不語……
6
往外倒騰“不省心”超市商品的那天中午,柴翠翠頂著一頭散亂的頭發,強打精神,努力睜大紅腫的、貼有假眼睫毛的雙眼,嘴裏不時命令、訓斥和謾罵十幾個穿著礦工工作服的男人:
“慢些!你們圈舍你們家的酒罐罐就是翻翻的箱箱往車上抱哩?”
“滾邊子去!方便麵不摟緊了,車走開一抖擻,不成碎渣渣了?”
“球也攬不成!鹹鹽布袋壓住電飯鍋鍋,能不壓成蒸饃屜屜?”
……
柴翠翠帶人往外倒騰超市商品的同時,我們標段第一批汽運車隊已經準時抵達芹泉村——十幾輛裝有小型工程機械設備和工棚板房材料的大小拖掛汽車,整齊停靠在與“不省心”超市一路之隔的油路旁。按行規,我們標段的員工是不允許參與拆征戶私人物品的搬運任務,標段倒也不是怕出工出力出車,而是怕發生民事糾紛——過程中磕了碰了,丟了壞了,多了少了,到時候拆征戶與標段甲乙對方誰也說不清、斷不明,惹臊事!故此,標段——也就是我“征拆部”的人,隻能等著主家搬完、騰空後,才能隨主家進入被騰空的私產內,雙方確認後,外加村委會作證,三方測量產權麵積,方能辦理《合同書》上寫的有關事宜。
油路旁,汽運車隊的司機們紮堆打撲克,土建和安裝板房的工人三五成群,在樹蔭下抽煙、喝水,講黃段子……我安頓郝雁燕上了一輛沒人的拖掛車司機室,讓她“MP3”聽會兒音樂去。隨後我挑了輛拖掛車上背的小型推土機的司機室,坐進去——我放下推土機車窗玻璃,點上一支煙,靜觀往外倒騰東西的“不省心”超市。遠遠的,柴翠翠幾近蓬頭垢麵,守在一部加長的貨櫃車下,指揮車上車下搬運、碼放商品的礦工們:讓什麼不怕壓的東西碼到什麼怕壓東西的下麵,讓什麼吃的東西不要和化妝品碼在一起,怕串了味兒,再不好賣了……
這幾天,從柴支書嘴裏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柴翠翠的事情,我覺得她一個三十六七歲、隻有初中文化的農村媳婦著實不易。我實實在在佩服柴翠翠的幹練、潑辣、果敢:就在前幾天,柴支書陪我和郝雁燕第一次去“不省心”超市之前,柴翠翠的丈夫賈四狗一個電話打來,一時不等一刻,叫她馬上上趟煤窯上去,說有急事麵談!翠翠知道四狗的狗習慣,想起床上那點事,也不講究個白天黑夜、初一十五——本來嘛,自從生下二妮子落下腰疼病,尤其是張鬧起“不省心”超市後,夫妻倆大多數時間裏一個吃住在煤窯上,一個沒明沒夜守在超市裏,大妮子二妮子又全扔給公婆家,兩口子基本上各忙各的事,更不怎麼回老村裏的那個暖洞洞的豪宅“團圓”。畢竟,賈四狗不過剛比翠翠大幾歲,還不到四十二三歲的一條漢子,想老婆是正當的生理需求。
倒是四狗想老婆的借口更加光明正大:叫老婆給他往衛生間裏送內衣!
煤窯上的礦工是白班夜班兩班倒。大狗年齡大了,人也死相、老實,負責出窯和賣煤過磅的統計工作。二狗三狗都是人精,屎味兒都躲得聞,四狗專門讓他們一個帶白班一個帶夜班,統統得跟著礦工下井——四狗的理由是:省安監廳有明文要求,每個班下井必須得由一名礦領導帶隊!四狗是法人(礦長),一般情況下,整天坐在井口上的“礦長辦公室”裏,協調工商、稅務、省市縣鄉鎮裏安監、煤管、環保和大小新聞媒體的“檢查”與“采訪”……總之統攬煤窯的大局。偶爾,“礦長辦公室”桌上直通井下的紅色防爆電話也會響起來,這時候就說明井下出現必須由四狗定奪的大事了。每到此刻,四狗就得披掛穿戴好礦燈、大雨鞋和工作服,坐上升降車,下到井裏去拿主意、出點子、拍胸脯——不知從何時起養成的慣例,四狗每從井下處理完事情升到井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辦公室兼臥室裏的衛生間洗澡;第二件事,是要求柴翠翠必須得把他要換洗的內衣內褲親自送進衛生間裏——別人給送到衛生間門口,四狗絕對不給開門。柴翠翠不給送,他就不吃不喝不出來,可一旦柴翠翠送進去,兩口子沒有一頓晌午飯的時間就出不來……
柴翠翠是個多麼聰明的女人呀——她理解下窯男人的心思:兩門扇石頭頭疙夾著一塊塊肉,說見不上女人就見不上了,倒也淒惶!所以翠翠接到四狗急不可待的手機電話,蠻肯定是他又升上井來,要洗澡,讓她馬馬地去往衛生間裏“送衣裳”……於是,柴翠翠在‘不省心’超市裏,細細梳洗擦抹一番後,興衝衝地拿著車鑰匙就往超市外走,快出門,臨時起了動意,告給她打工的遠親小外甥仙女子,說:“今下裏咱優惠一天,方便麵、酸奶買一送一!”
“今下裏不初一十五沒集沒會的,優惠的是個什麼?”
“今兒個四老姨高興麼。送!”翠翠出了超市的門,鑽進棗紅色“寶馬”越野車裏,一腳油下去,照直朝四狗的煤窯方向駛去。
“寶馬”車後歡騰起一股股黑渣渣的煤麵麵……
柴支書理應從事文學創作,他繪聲繪色地講述、推斷、想象,依他的說法,是延續了他祖爺爺說書人的基因——柴翠興衝衝開車上了煤窯,進了賈四狗寬敞的“礦長辦公室”裏,見一圈圈豪華牛皮沙發裏,坐滿了男女老少。
四狗一麵朝陽花,背靠老板椅子不說話,眼睛盯住吊燈抽雪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沙發上,四個狗兒的老娘抱著柴翠翠的二妮子,狗爹拿著一桶“可樂”喂四狗的大妮子——二老左右,除了大狗、二狗和三狗外,是一大一小兩個一看就是外鄉人的女人:她們懷裏各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大人們都不說話,隻有兩個陌生女人懷裏抱著的嬰兒死命地哭嚎——這陣勢,柴翠翠早已見怪不怪了,想,肯定是煤窯上的外地礦工又傷著、殘著了,家裏人不讓了,抱著娃娃尋上門來想再多要幾個賠償費的事情。那就給嘛,隻要上麵不封煤窯口子,給!
心裏拿定主意,翠翠推開“礦長辦公室”的門,踩得“噠噠”響的高跟鞋,邁著貓步走進去。
7
倒騰“不省心”超市的貨櫃車,在柴翠翠的監督下,滿的開走一輛,空的又開來一台。在這一走一來的間隙中,柴興旺支書從超市裏第一次走出來露了麵。他灰頭土臉,一出來便垂頭喪氣蹲到僻靜的一角抽起煙。我見狀,徑直走過去,與柴支書蹲到一排排。半根煙的工夫,我們誰也沒說話。忽然,柴支書掉臉,問我:“胡部長,你說我柴家翠翠咋就這麼沒有享福的命呀?”我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會有的,咱們想辦法一起幫幫她。因為她替別人都想了……”
在與礦工和他們的家屬打交道的過程中,柴翠翠學會不少他們的口頭禪,比如“安逸”“要得”和“幺妹兒”……但真正的幺妹兒抱著嬰兒迎頭撲到她的懷裏時,柴翠翠仍被嚇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起來——走進丈夫四狗的辦公室,她一屁股坐到四狗的大辦公桌上,用身體擋住四狗,翹起高跟鞋,抱著雙臂,環視沙發上的婆家老小,開口道:“咱家裏人這是做甚了,窯上的大事有我和四狗說了算,你們親親家是來看戲的?”她的話還沒說完,沙發上抱嬰兒的年輕姑娘,猛然站起來就往柴翠翠的懷裏拱,邊操著四川口音,哭訴:“大姐呀,你得給我兩個娃兒做主呀!”
刹那間,翠翠的眼圈泛紅了,忙從大板台上跳下來,雙手扶著四川姑娘,讓她坐回到沙發上——順手,她搡了把另一個抱嬰兒的中年婦女,示意騰開點兒地方,讓她也坐下。中年婦女很順從。於是,柴翠翠便鑲在兩個抱著嬰兒的女人中間,轉頭,麵無表情問二狗和三狗:“白班的還是夜班上的——她老漢?”
“都不是!”大狗甕聲甕氣說,“也全是哇。”
“屁話。沒問你。問他們兩個帶班下井的呢。”柴翠翠瞪兩個大伯子二狗和三狗,“放屁呀,她們老漢是四川哪個縣哪個村的?”
“咱縣的……”二狗沒好氣。
“也咱村的……”三狗搖搖頭,垂下,蒙頭吸煙。
“哎!”柴翠翠忍不住笑了,目光移到辦公桌後的四狗臉上,費解:“咱村的咋頭一回回見?”她收回目光,左右打量身旁的兩個陌生女人,裝作滿腹狐疑,向年輕的女子操起四川口音:
“幺妹兒,你老公是俺們芹泉村的?”
“要得!要得!”年輕女子邊回答,邊掀起衣襟喂嬰兒奶。
四個狗兒的老爹賈貴,拿著“可樂”桶桶,滿地追著翠翠的大妮子讓吸吮——聽到“要得要得”,一手抓住大妮子,回頭沒名沒姓訓斥:
“往後來了俺村就得把‘得得’的改了,得隨俺村的話說。‘得得’的外路話,讓鄰村上下會笑話俺賈門宗!”
二妮子在奶奶懷裏睡著了——婆婆端坐在單人沙發裏,身子直挺挺,一動不動,隻有說話時,兩邊胖耳垂上的大金耳環才會抖動起來:
“沒錯。你爹說得對,生下金童玉女也得守公婆圈舍的規矩!”
……
漸漸地,柴翠翠的臉色變了,由紅變白,從灰轉紅。突然,她一跺腳,從沙發上站起身,把高跟鞋踩得“噠噠”響,走到丈夫四狗的大辦公桌跟前,探頭逼問:“四狗子,你這是不打算過了吧?”
……賈四狗像尊泥胎,眼不眨,氣不喘。
柴翠翠沒等丈夫活過來,抬腿走進帶衛生間的臥室套間。一陣摔打家具、抽屜的聲音後,她抱著一遝包裝完好的高檔內衣內褲,走到依然喂嬰兒奶的年輕女子麵前,仍然操著四川口音,嗓音發顫:“幺妹兒,以後四狗從井下上來洗澡,你要親手把他要換洗的衣裳送進去!記得牢牢的!”
柴翠翠把內衣內褲放到自己坐過的沙發上,頭不回,轉身走出“礦長辦公室”。
身後,響起大妮子要跟翠翠走的哭喊聲:“媽呀……”
“不許哭!”老公公訓她的大妮子,“再哭爺爺可就親弟弟了嗬!”
8
不能說沒有一絲絲跡象,不過四狗也就坐著飛機、開著汽車在外麵瘋了沒有幾個月,翠翠剛剛察覺出一點點影影,就把四狗給拴回窯上了呀。怎麼就說蹦就從石頭縫縫裏蹦出個龍鳳胎,賈真龍、賈真鳳呢?柴支書和我蹲在一排排即將騰空的“不省心”超市門口,百思不得其解……
禿頂頭上的臭蟲明擺著——與其說賈家老少已經默認了賈四狗與四川女子杜秀美的關係,倒不如說公婆終於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四狗有了兒!翠翠明白、也理解這個道理,但就是覺得胸口堵——她騰雲駕霧從坐滿賈家老小的四狗辦公室出來,一頭鑽進自己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隻想快些些離開這倒黴鬼煤窯,所以連車的檔位位置都沒顧上確認,本想照直走,腳下一給油,車卻往後倒,還越倒越勁兒越大,直至棗紅色的“寶馬”越野的屁股頂到後麵賈四狗的同樣棗紅色的“悍馬”車頭上,發出一聲重重的撞擊聲,翠翠才如夢方醒,繞到車後,抬眼見是四狗剛買下不久的嶄新“悍馬”,開口詛咒:“咋沒把你狗日的撞進黑井裏!”
“寶馬”撞“悍馬”的撞擊聲,把四狗從辦公室裏招出來——夫妻二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都沒說話。柴翠翠旋即重新鑽進車裏,確認掛成前進檔,臨踩油門時,隔著車窗,扔給丈夫一句意猶未盡的話:
“好日子來了……”
賈家的這眼煤窯距村裏不算遠,可當年是座荒土丘,除了放羊割草的去,一般沒人去。所以,路就七拐八繞還又窄。如今這條拐歸拐、繞是繞的寬寬展展的水泥路,還是翠翠賣出頭一個萬噸煤以後頂著公婆家老小的反對、磨叨一次性投資幾十萬鋪成的。可是再展呱呱的路,也經不住改裝成百十噸的運煤汽車沒明沒夜的來回碾。幾年碾下來,路還是路,可惜變成了一凸一凹的搓板板路——致使一輛接一輛從賈家煤窯上拉著的冒尖尖的煤車,跑到縣煤運站就能往路上抖擻下來一馬車煤。
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出了賈四狗的煤窯,沒走出二裏地,前機蓋和前風擋玻璃上已經揚上二寸厚的黑麵麵——視線不好,加上翠翠毛眼眼裏憋悶著一汪淚水,她放慢車速,撥動雨刷器,清掃幾下前風擋玻璃上煤麵子,刹時,視線清亮了許多:一輛黑色的“桑塔娜”轎車逆行而來,迎頭堵住翠翠“寶馬”的去路。兩車對頭停下,村主任賈肖從“桑塔娜”駕駛座裏鑽出來,走到翠翠車旁,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一屁股崴進翠翠旁邊的副駕駛座。在黑紅早已分辨不出顏色的“寶馬”車裏,村主任賈肖把本家侄子賈四狗一年多前在省城桑拿、歌廳裏的所作所為全盤托給柴翠翠,並出示了數封由縣、鄉政府信訪辦批轉給芹泉村村委會主要領導的“群眾來信”——信是由一名公益律師替委托人杜秀美寫的,大意是:受四川省某某縣某某鄉某某鎮某某村村民杜秀美的委托,貴縣芹泉村村民賈進財(乳名:賈四狗)與委托人長期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並在省城某某別墅小區長期非法同居,致使委托人生育一男一女(龍鳳胎)。現兒女已過百天,取名:賈真龍、賈真鳳。然而,當事人賈進財對與委托人之間發生的關係、後果矢口否認。鑒於委托人目前不願訴諸法律程序,懇求貴縣各級人民政府協助賈、杜雙方,通過民事協調,圓滿解決為盼雲雲……車裏,柴翠翠極力保持平靜,一封接一封的看信,賈肖村主任在一旁口無遮攔、沒輕沒重詛咒、謾罵本家老小:“這一家子可可是叫煤給燒得活不下了。尤其我賈貴哥兩口子就是兩個老不死,整天價當著四狗的麵,給大狗家兒子買這哇,給二狗三狗家小子吃那哇、戴那哇!四狗沒兒也不是個傻逼哇——兩個老不死的就是含得口毒唾沫往四狗心尖尖上唾了麼……”
不管兒子還是小子,在賈四狗和柴翠翠夫妻倆胸脯子裏,都實實在在賽如一個黑哇哇的“中國結”!
手裏捏著蓋有縣信訪辦摁有藍色編號圖章的信封,翠翠木呆呆冒出一句:“咋來,這些惡渣事,俺本家興旺哥也早知曉?”
“早知曉。早知曉。支書和我已經做四狗的工作做了十來天了,不叫認小窯姐。可大狗、二狗和三狗不吭氣、不表態;賈貴兩口子老不死的非要留住四狗這個野生的後……剛才鄉裏給我打電話,說窯姐和她媽抱的龍鳳胎上煤窯了,我這馬馬地就往上趕——你上去見啦?”
“見啦。挺招人喜歡的一個小媳婦子,白個洞的……”說罷,柴翠翠忽然按開儀表盤上的音響開關。當音響裏傳出《常回家看看》時,翠翠第一聲撕心裂肺的“啊”字噴然而出:“啊,我咋就是個沒福的命呀……”
村主任賈肖坐在副駕駛座上默不作聲、連連感歎。
柴翠翠仰頭衝著車頂嚎累了,又爬在方向盤上哭。這時,村主任賈肖換了種村幹部的口氣,拉著官腔,寬慰幾句翠翠,接著,話題一轉,正式通知說:“省上要建鐵路,選住你的‘不省心’超市那疙瘩地建什麼廠,得先拆了,日後再還你。你思謀思謀吧!”
翠翠的哭聲戛然而止,緩緩抬起頭,用手劃撥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頃刻,化有濃妝的眉眼變成一張唱秧歌的花臉——她低低道:
“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這是照死裏逼迫哩……”
9
第一次到“不省心”超市來見借用地的乙方法人柴翠翠,我和測量員郝雁燕完全沒有料到來得真不是個好時機。
一樓超市裏,仙女子操著帶口音的普通話,真心實意大聲勸郝雁燕喝“可樂”要不就喝酸奶——兩個女孩相互謙讓的動靜挺大。
估計茶幾上的“鐵觀音”泡得差不多了,柴翠翠把手裏的煙頭摁滅到煙灰缸裏,起身倒了三盅茶,分別遞給我和柴支書一盅,鼻音挺重:“盆子是盆子,碗是碗。說哇,想咋地個我的‘不省心’吧?”
聽出柴翠翠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柴支書也開門見山,再三強調、說明“不省心”超市這塊地不屬於征而隻是借用,等五年後高鐵通車了,超市這裏還要退還給她本人。我不失時機,向她說明、解釋我們鐵建集團在借用土地方麵的規定、政策及經濟補償辦法。我代表標段甲方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