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訂《合同》,立字為憑!五年後保證給你在原地恢複原樣建築,還你原有的“不省心”超市。假如縣鄉鎮政府同意擴建的話,我們再給你往大建也不成問題——我簽字,我保證!

一旁抽煙喝茶的柴支書幫助我敲邊鼓,說:“國家建鐵路可不是咱們開眼眼煤窯黑口子,要幾億幾十億照裏甩,還能訛你個‘不省心’?耍笑哇。”

我強調:“五年用地期間,我們補償你經濟損失,虧不了你。”

“五年?”柴翠翠眼神茫然,冷笑,道:“虧不虧的,按國家的規定辦就行,多一分俺也不往懷懷裏裝……”

“咋說?”柴支書眉開眼笑,“看我,俺柴家妹子開通哇?”

柴翠翠強顏歡笑,說:“不是開通不開通,男人女人錢多了,心就往邪開開上琢磨呀……”

臨近傍晚,最後裝有“不省心”超市的貨櫃車開走。我、測量員郝雁燕和灰頭土臉的柴支書、柴翠翠、仙女子,佇立在已經摘去店名牌子的超市門前。郝雁燕從背包裏取出皮卷尺盒和登記本,問我:“進去量麵積吧?”我們沒言聲,都看柴翠翠的意思。柴翠翠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圈舍裏有蓋它的圖,想肯定是沒有差錯——你們要不信圖圖,你們讓仙女子領上你們進去量,我是一步步也不再想進去瞅它了。”話音落,她掏出車鑰匙往旁邊停著的棗紅色“寶馬”車走。

作為我們標段征拆工作的甲方,必須得先擺出對乙方信任的態度。既然乙方存有被拆建築物的原始圖紙,我甲方無妨取來乙方的圖紙與實際麵積核對一下,這樣核算出的經濟補償金額對乙方來說,隻有更加準確、合理,還又不會遺留下日後甲乙雙方不必要的糾紛。

柴支書、仙女子已經隨柴翠翠坐進“寶馬”車裏,我朝駕駛座上的柴翠翠打個“稍等”的手勢。我語速很快,告訴郝雁燕,讓她一會兒去通知與汽運車隊司機打“雙升”的工程部部長,告現場可以進駐了。至於現場的麵積,可以讓工程部部長給她找個幫手,連夜把每個樓層和後院占地麵積全部測量、統計下來:記住告咱們的人,今晚先進去住下,明天核實了麵積再進行下一步破拆工作。說完,我疾步走向“寶馬”車……

這是一座有數百年曆史的農家村落。車窗外的風景像一幅畫卷:時而土窯坍塌,時而深宅破敗;時而校園整潔,時而樓房高低不一;時而院落雞鳴狗叫……也就是吃晚飯的前後,村裏街道上人跡寥寥,偶爾可見三五成排的老人坐在破損的石磨上、老樹下,消食、聊天。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柴支書和仙女子坐在車的後排椅上。柴翠翠駕著車,來到一處棗紅色瓷磚貼就的院落門前,門頭上,四個金色的“紫氣東來”的大字也是在瓷磚上燒製而成的——車剛停下,從緊閉的院門內便傳出一陣凶猛的狗叫聲,粗氣大嗓、咄咄逼人。仙女子主動下了車,掏出鑰匙打開朱紅色、鑲嵌有兩個銅獅麵門環的門鎖,再將兩扇院門分左右推展開來。柴翠翠掛上低擋,我們駛入一處蓋有五層樓的農家院落。我剛要開車門下車,柴翠翠一把拉住我,示意別動——她扭臉衝敞開的車窗外喊:

“仙女子,告五狗兒,來戚人了,不能吼更不能咬嗬!不聽話,今下裏沒有扒雞吃嗬。”

凶悍的狗叫聲戛然而止。

院落地上,散落著零碎的超市商品,東西廂房的門全都大敞著,裏麵碼放有成箱成袋成捆的商品……

看看大狗從窯上派來的這幾個鬼——柴支書彎腰撿拾地上散亂的衛生紙、果凍、香皂和水果糖……邊罵:“都急死急活趕窯上的飯去了。餓死鬼轉的?”

“已經雞是雞、狗是狗了,快不是一個圈舍的人了麼。”柴翠翠有氣無力地從車裏鑽出來,說:“大狗念著舊大伯子的情能從窯上給派來人和車又不叫管他們晚起的飯,咱就燒香磕頭了。還有甚的長短理論呢?”

顯然,從“不省心”超市拉出來的商品、物件都被轉移到這所院落了。

都勞頓了一整天了,晚飯沒有起灶。我們走進一樓一間裝潢村氣但豪華氣派、貨真價實的客廳。仙女子在柴翠翠的指使下跑進跑出,不多時,客廳裏寬大的茶幾上便擺滿了各種便捷袋裝食品、飲料及一壺“嗡嗡”作響的電壺開水。

“黑乎將就吧。”柴翠翠去別處簡單梳洗了一下,回到茶幾旁,跟我們客套說:“胡甚來?對胡部長。咱們今晚起就將就上一頓哇,改天我領你去縣賓館吃我二哥的刀削麵去。”

我順勢:“好,改天。今晚飯免了,你把建超市的圖紙給我,我得現在回去,你們也看見了,一車隊的人馬剛來,我得安頓他們先進駐‘不省心’裏麵……改天改天。得走得走。”

柴支書耷拉下臉,看我:“這你就見外了,瞎乎吃上口再拿上圖圖走,‘不省心’市就塌啦?你要見外,好,我以後甚的話也不跟你說了。走哇,你!”

說話間,柴翠翠已經從客廳酒櫃裏取出一瓶汾酒,揚著酒瓶子,說:“仙女子,把咱五狗兒放開,讓胡部長一個人走哇——不怕咬斷腿你就走!”

10

五狗是條凶悍的純種藏獒,毛色金黃,體碩腰肥;賽如獅子頭般的腦袋上,一雙綠鑽石般的眼珠專注而癡迷;它脖頸上套有一條寬厚而柔軟的牛皮項圈,下麵垂吊著一個茶碗大的金燦燦鈴鐺,五狗每動一下,金色的鈴鐺就會“叮當”作響。

柴翠翠介紹,按他們家庭成員年齡及性別排序:五狗排在兩個妮子之後,屬弟弟——這是當年狗販子從西藏那曲把幼小的藏獒販回內地、四狗又從省城重金抱回家裏時,翠翠和四狗掰開不足三個月的藏獒兩腿,確認公母後,經兩口子協商,一致達成:四狗是翠翠的大兒子,五狗可可地是四狗的親弟弟、翠翠的小兒子!

豪華的水晶燈下,客廳裏燈火通明。五狗威嚴而肅穆地端坐在我們就餐的茶幾旁。偶爾,柴翠翠從茶幾上拎起一個“德州扒雞”的塑封袋,撕去塑料包裝,做手勢叫仙女子把熟雞放到五狗麵前的食盆裏,跟著衝五狗親昵道:

“五狗兒吃哇,媽媽舅舅們吃,你也吃嗬——親!”

“哼哼”,五狗兒回應兩聲,低頭叼住扒雞大快朵頤起來。

五狗兒開始吃肉,我們開始碰杯、喝酒。三杯過後,柴翠翠自顧自地喝起來,且頻率快而又下酒猛。喝“可樂”、撕牛肉吃的仙女子勸:“四老姨,別跟你五狗兒一樣,沒人跟你搶肉搶酒!”此刻,我也怕柴翠翠一會兒喝多了誤了正事,忘了拿“不省心”超市的建築圖紙。我趁她給“兒子”五狗喂牛肉,喂巧克力,喂奶茶……的間隙,提醒她把“不省心”超市的圖紙先拿出來,再喝、再吃。酒勁已經上了臉的柴支書也幫腔說:“也對,都趁精明的時候拿出圖圖來,晚上你就拿回去,趁‘不省心’還沒有弄塌了鍋,跟圖圖上麵積數數對對——吃虧占便宜咱都擺到案案上。”柴翠翠盡管沒接話,可立即從茶幾下麵的抽屜裏取出一串把把粗壯霸氣的銅鑰匙,挑出一把,舉在手裏,伸到啃鳳爪的仙女子麵前,道:“二樓我睡覺舍,梳頭台台下麵門門裏,拉開,右邊邊數第三個,密碼——369!伸手,圖圖袋袋就在手跟前……”

“不去!”仙女子回絕,抱怨,“取圖圖一刹刹,也怕少喝下一口口?”

“還是你自家去哇。”柴支書一副紅臉包公,笑:“仙女子鬧差了,給你把天津、北京、上海的圖圖本本取張來,讓胡部長冬至吃上餃子也對不出個南北跟西東……”

“你啥時才有那地方的圈舍了——”柴翠翠站起來,按捺著內心的喜悅,繃住笑,往二樓樓梯走,反身,拿手裏那把粗壯的保險櫃鑰匙點柴支書:“明後晌,我上縣裏,說芹泉村支書柴興旺,海南島島上有一處能耍水水的圈舍了,美國英國不敢說有沒有……”

“有——你照直告縣紀檢委,就說興旺月亮上還有圈舍了,嫦娥背著吳剛一天到晚陪我喝得都是桂花酒……”

“美死個你,叫俺嫂嫂聽見了不打斷你的腿!”柴翠翠上了二樓,不多時,她拿著一個印有“英武縣國土局”字樣的大信封袋子下到客廳,遞給我。

圖紙還算正規,內外數據的標注都比較明晰,可就是“不省心”超市建築物兩旁及後院圍牆沒有界定限數。看著,我皺眉頭。柴翠翠寬慰我:“甚地方也按裏頭的壁壁算,省下的你就替我和俺五狗兒多往新鐵道上釘上兩根根鐵釘釘——是哇,五狗兒?”

一直沉默的五狗兒藏獒立刻向柴翠翠“汪汪”兩聲。

“俺五狗兒真個親疙蛋……”柴翠翠潸然淚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上至英武縣政府五大班子,下到芹泉村村委會幹部,都領教了鐵建集團是一個軍事化的企業,說一不二、雷厲風行。我們標段的第一批汽運車隊抵達芹泉村的第三天下午,“不省心”超市及後院圍牆消失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由藍色瓦鋼頂、白色保溫板工棚圍成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院內空地中央,一座簡易的旗杆座上,插有三麵嶄新舞動的旗幟,依次是:標段旗、五星紅旗和鐵建集團旗——這隻是標段建在枕梁澆鑄廠內的幹部辦公兼食宿的一小部分。

早晨,於前夜抵達的嶽建國指揮長和部分主要幹部在板房餐廳裏吃過早飯,嶽指召集大家去同樣板房的大會議室開會。嶽指主持會議,並重申了鐵建集團對各標段工程進度的要求。隨後,嶽指讓我“征拆部”首先通報近期在標段內的征地、用地情況。我部門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早已給我準備好一份彙報材料,我照本宣科。

從外界看,建高鐵線路沒什麼大不了的困難。單說此條由省城直通北京西站的高鐵線路,自打鐵道部與本省政府簽訂立項的那天起,雙方都拿出“全力以赴、密切配合”的誠意,明確表示“確保五年後正式開通運營!”為此,鐵道部有關司局不止一次召集在此條線路建設投標投中標段的多家鐵建集團、公司的老董老總們舉行了數次籌備會、通氣會;省裏也就此高鐵建設工作,由省發改委牽頭,分管工業和交通的副省長出席,召集所有涉及高鐵沿線的直轄市、地級市和縣政府負責人聚集省城賓館,明令鼎力配合、責任到人、期到必成!會上,參會負責人還逐級簽訂了《責任書》和《軍令狀》,各有關廳局委和各級政府又成立了由黨政一把手任主任、副主任的“高鐵建設協調辦公室”……有部、省的全力配合、支持,按說標段的工作表麵上不難,實則難上加難——尤其是我們這個“征拆部”的工作,麵對的是實打實的老百姓的地與錢、鍋與勺,取與舍、多與少的利益衝突:

“難!不難就是說假話麼。”我感慨。

“我看,我們工程部要比你征拆部更難。”工程部長插話,說:“你前後一個禮拜動動嘴皮子,和村主任、村支書喝上兩頓酒,再把這超市的老板娘擺平了——沒事啦!剩下的由我工程部撅著屁股三天內又拆舊的又建又搭新的。你征拆部難,咱不行換換,看誰比誰難!”“我擺平超市老板娘?”我掀起彙報稿,拍拍下麵的“不省心”超市建築平麵圖,喊——“早呐!麵積數合不上,借用地合同還沒簽字呢。擺平?”

嶽指馬上打手勢止住我,十分嚴肅:“哎,胡文成,你甲乙雙方外加村委會丙方,三方沒簽借用地合同,你就敢拆舊建新,你這是違反集團建設工程條例的!”

“噢,你嶽大指不是給我限定的時間急嗎?”我不高興了,“我隻能先生孩子後結婚了。”

“這你不合法,這你甲乙雙方外加村委會,日後肯定得有經濟糾紛,得扯皮!”

“我心裏有數!”我嘴上這麼硬,心裏卻怕嶽指萬一拿我部門當靶子,對我部門獎懲考核時扣頂“違反操作程序”的帽子,連累了全部門人員的獎金收入。於是,我重申:“違反借用土地操作程序與我征拆部的其他人無關,更與同我一起來打前戰的測量員郝雁燕無關。我聲明嗬!”

嶽指看一眼靠近自己的財務部部長,擺正臉,朝我說:“考核隻對部門不對個人,是哪個部門的一個人也跑不了!”

“如果發生糾紛,我胡文成一個人扛!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女人嗎……”

11

“好漢做事好漢當,別小看我柴翠翠是個女人!”

那天去柴翠翠家取“不省心”超市的建築平麵圖時,我、柴支書和柴翠翠喝酒喝到下半段,也是柴翠翠從二樓取下來圖紙交給我,說了讓我把補償“不省心”超市借用地的款省出來,替她和她五狗兒往新建的鐵道上多釘兩根鐵釘釘的話之後,柴翠翠無論思維還是言語,都進入到了跳躍無序、豪情奔放的狀態。見她已不勝酒力,我伸手奪走她麵前的酒杯。仙女子起身想扶柴翠翠上二樓躺著去。

“滾邊子去!”柴翠翠眼角掛著淚,朝仙女子吼:“大的小的都看不順眼我了——連你個小妮子也想管你四老姨了?滾回你樓上圈舍打遊戲去!”

仙女子不說話,死命從沙發上往起拉柴翠翠,同時,側臉看正往下灌酒的柴支書,意思是:你當翠翠五服大哥的也不快說句話,勸說勸說?

柴支書捏起一顆蓮花豆,拋進嘴裏,嚼得“卡卡”響,不緊不慢,道:“有火了,就叫潑一潑吧,胸口的火早晚得往出潑。唉!”

仙女子跺腳,扔開柴翠翠的胳膊,大步走上二樓。

柴翠翠借著酒勁兒,開始往外潑火……

柴翠翠的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雖然親生父母在“農業學大寨”時期沒明沒夜在地裏跌死苦,落下病根,之後沒有幾年相繼病故了。但翠翠跟著兩個親哥哥也沒受過多大的罪。長兄如父,大哥柴順順把翠翠拉扯到五年級時,自己報名去北京當兵去了,轉業後又找了個北京姑娘,索性就在北京落戶了。二哥柴壯壯憑大哥時常寄回來的錢,把翠翠供進鄉中學——這時候,縣城裏改革開放了。妹子在鄉裏中學住校,柴壯壯自幼削得一手十裏八鄉聞名的刀削麵。於是,大哥二哥通了幾封信,又來回打了幾次長途電話,敲定:讓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柴興旺照顧住校的柴翠翠,二哥柴壯壯應聘到縣政府賓館廚房麵案,上班去了——可戶口還在村裏,他們的老院也閑置起來。翠翠在鄉中學住校期間,親親的北京大哥、縣城二哥,沒少給本家大哥柴興旺往村裏捎寄過錢。所以,柴興旺就拿翠翠當成自己的親妹子對待。每逢過年過節、學校放寒暑假,柴興旺地裏的活計再忙,也要開上手扶拖拉機去鄉中學接上翠翠,接回村裏,引進自家——翠翠把柴興旺早已獨立門戶的圈舍當成自己的家了。

妮子家一個人在十幾裏地外住校、生活,必然缺管製。當柴興旺發現翠翠不再用他接接送送,反倒是同村開著手扶拖拉機往鄉裏販運蘋果、核桃的賈進財(賈四狗)回回“正好好碰見翠翠”捎回來……柴興旺警覺了、偷偷跟蹤了。結果是:一個是在鄉中學校門口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死等;一個是不見四狗不離開校門!

柴興旺曾經就柴翠翠與賈四狗的交往不止一次正麵當著翠翠數念過她,警告過她,反對過她!但畢竟是五服叔伯兄妹關係,打不得,重不得。無奈情況下,柴興旺捎話求助縣城裏翠翠的親二哥柴壯壯;拿一個月的紙煙錢給北京翠翠的親大哥柴順順打長途彙報——柴家遠近親親的三個兄長一致堅決反對自家妹子翠翠與賈四狗來往、結親!理由很簡單:賈貴老兩口子拖拉著四個狗兒,那叫個窮的鄰村上下連雞狗、蒼蠅和跳蚤都不去他圈舍;塌了院牆的三眼倒塌土窯裏,別說櫃櫃匣匣有沒有,單就吃飯連個鍋碗筷灶都湊不齊。四個光棍狗兒時常因為半個窩窩頭、一塊塊素麵糕,能從村東頭拚命拚到村西頭。

嫁給四狗,等於給另外三個狗麵麵前擺了一疙瘩五花肉!

北京的大哥柴順順兩口子最上心,趁一個暑假哄騙翠翠去北京給她添製新衣裳,借機許願,說:“翠翠你將來考大學考到北京來,大哥大嫂保證給你找一個比縣委書記還官大的好男人,婚宴咱就訂在北京的貴賓樓……”出水芙蓉似的翠翠衝舌頭打卷的大嫂笑笑,不置可否、一笑了之。一個禮拜的北京動物園的猴子、頤和園的樓子、全聚德的鴨子……看過照過吃過,翠翠穿上新衣裳,睡了一夜的火車炕回到省城,又從省城坐了近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到熟悉的縣城——二哥柴壯壯又把翠翠引到縣政府賓館的廚師宿舍裏,再歸勸數說、承諾一番:不要思謀狗呀貓呀的。念出初中來,二哥一保給你求求縣教育局的馬局長——他最愛吃二哥做的刀削麵,叫他說句話、批張二指寬的紙條條,保你繼續在縣上念高中。高中念出來,咱就謀住往北京考大學。考到北京用不了一季季,你也跟大嫂一樣樣,舌頭頭也能打起彎彎來。勸說到這兒,柴壯壯學扮一句北京話:

“您吃了嗎?”

“沒吃您也不管呐!”柴翠翠笑著用京腔回應。

12

平日裏,賈貴家除了生過四個狗兒的老娘,基本上沒有一個女人登過他家的門。年輕些的妮子們更是繞著賈家院門走,像是生怕冷不妨從裏麵撲出四條狗,叼一口、撓一爪……柴翠翠在客廳裏往外潑火潑得火焰子過了勁兒後,柴支書把二樓上的仙女子喊下來,兩人一左一右把不省人事的柴翠翠扶到樓上去。踅回到一樓,柴支書繼續給我講……

大約是在初三畢業前的春耕時節,村裏趕早下地的村民發現,天剛麻麻亮,柴翠翠背著書包從賈貴家倒塌的院門裏溜出來,一路小跑往鄉裏趕……等麥子露出穗尖子的時候,柴翠翠已經被賈家老小寵成一尊活娘娘了!人窮義重。賈家對柴翠翠的好,激發起她定叫賈家換新天的實際行動——初中畢業後,柴翠翠沒有按兄長們製訂的人生軌跡念縣高中、考北京的大學,而是彩禮、婚宴一切減免,隻要求賈家放了三聲麻雷子,便下嫁給了賈進財賈四狗。婚後第二天,柴翠翠召集賈家大小開了一個分工會:公婆和大狗負責承包地裏的活計;二狗負責在村裏挨家挨戶收蘋果、收核桃、收紅棗;三狗負責住到鄉裏與外來收貨的客商談價錢;四狗負責鄉村之間跑運輸;她——柴翠翠全麵負責財務結算!

唯一一個新媳婦,放個屁賈家老小都會異口同聲,喊:香死個人!

芹泉村屬於黃土丘嶺地帶,世代以耕種蕎麥、小麥和高粱、玉米為主,氣候適合蘋果、核桃和大棗生長。至於煤礦和窯口子,隻有十二裏地外的石雕山才有個產量甚小的公家煤窯。

冬閑下來,地裏沒活,蘋果和核桃、紅棗也倒騰完了,所以賈貴和四個狗兒閑了下來,整天五個男人圍著一個盛葵花葉的紙簸籃卷旱煙、耍紙牌……望著塌牆少磚的院門和門道裏停放的手扶拖拉機,柴翠翠開始思謀著給婆家男人們找營生——她趁年下裏到縣城置辦年貨的機會,找到二哥柴壯壯,要他找找縣上的官人,給婆家大伯子和老漢們找點活計幹幹。憑在中央電視台2套廚師擂台大賽上榮獲麵點組第一名的柴壯壯,此時已晉升為縣政府賓館小灶麵案領班了。他靠的一手呱呱叫的刀削麵,伺候的全是縣常委,別說給幾個人找個苦力活計,要不是自家妹子愣頭青,自作主張嫁人早,眼下給翠翠找個縣政府開臥車的司機吾的也像是喝涼水!可一旦想起當初北京、縣城和村裏的三個柴家兄長反對她嫁給賈四狗的往事,柴壯壯就火往腦門星湧——想不管吧,眼前從小沒有爹媽親的妹子一張張窮酸酸樣,一臉臉菠菜菜綠,一對對黑豆豆的眼睛泡在苦水水裏。柴壯壯長歎一聲:“說成甚也不頂個甚了。行,就上石雕山煤窯哇……”

打此後,賈家靠著四媳婦子柴翠翠轉運啦!

開始,賈家四個狗兒在鄰鄉的石雕山公家煤礦下井挖煤,繼而,賈四狗由於腦子靈活,人也長得標致威武,加上二大兄哥柴壯壯與縣煤管局、安監局的關係,很快,四狗就被礦上提拔為井下的安全員。又過一年,四狗再被調上井口,到了礦上的安全科,職名為安監員。但四狗與同一個辦公室的其他人相比,依然是民工的身份。因此,像工資呀、待遇呀、勞保補助呀,一個月下來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洗洗涮涮的東西能比別人少領下十礦車!

翠翠和四狗兩口子心裏不服,找二哥柴壯壯訴苦。柴壯壯也覺得自己做的一碗碗賽如柳葉似的刀削麵,端給縣煤管局、安監局科長們像是喂了狗——他理直氣壯地找兩位科長為妹夫四狗討公道、要說法。

縣煤管局安監科侯科長和顏悅色岔開話題,悄聲給柴壯壯透露了一個即將實施的政策:不會白吃你的刀削麵。下一步要放開私營開口子的布袋子——改革開放就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對哇!

賈家煤口子的位置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托人給選定的。

芹泉村的夜,月明星疏。柴支書一瓶子汾酒、兩碗“康師傅”碗麵下肚,酒足飯飽後,上樓囑咐一番仙女子如何如何等翠翠精明了,就用泡好的冬蟲夏草加蜂蜜水給她往下灌,直灌得她尿尿尿得跟井水一樣清亮了為止……安頓好仙女子,柴支書和我走出柴翠翠的院子。夜幕下,我拿著“不省心”超市的建築圖紙,正要與柴支書告別,回已經騰空的超市與標段的員工一起對付得睡覺去。柴支書攔住我,說他也怕喝多酒回家婆姨念叨一整夜,讓我陪他回村委會我住過的那間平房過夜去。我也怕渾身酒氣回去跟工程部部長們擠在超市裏一張大通鋪上影響不好,被說三道四。於是,我和柴支書一起朝村委會大院走。身後,從柴翠翠院落裏響起五狗如泣如訴的嚎叫聲。頃刻,夜幕下的芹泉村各家的犬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回到村委會我曾居住過的平房裏,柴支書穿著衣裳囫圇躺在我旁邊的另一張床上。我們分別躺下,熄了燈。柴支書手裏的煙頭一明一暗……

柴壯壯從縣煤管局安監科侯科長嘴裏,得到政府即將允許私人開煤口子的消息之後,逮住縣常委們去省城參加人大、政協兩會的一個晚上,把侯科長單獨悄悄請到縣政府賓館常委們吃飯的小餐廳,上龍蝦、上遼參、上魚翅、上茅台酒,當然少不下柳葉似的刀削麵。

當初柴壯壯卻把侯科長貢成了點畫成敗凶吉的“陰陽先生”了——連夜,柴壯壯把縣煤管局的安監科侯科長在芹泉村可能有煤的具體方位用一封信捎給村裏的柴翠翠。第二天,柴翠翠帶著賈家老小五條漢子,背著鐵鍬、鋤頭等工具上了山。果真,像剝西瓜皮似的,賈家父子們沒有用了十幾天的工夫,刨去黃土,黑哇哇的煤麵子就冒了出來……於是,自打見了煤的那一天起,縣煤管局的安監科侯科長就開始坐享其成,按賈家煤窯賣出煤炭的比例心安理得地收取“幹股”!

13

拍著胸脯,我向標段嶽指揮長發誓:“村支書柴興旺說了,合同,他已經交到被用地法人柴翠翠的手裏。估計兩三天法人和村委會就能簽了轉給我。你放心吧,咱標段該怎麼推進工程進度就推進吧。”

“拿不到合同,我放個屁心!”嶽指在他辦公室兼宿舍的板房裏,拉下臉訓斥我,說我這次開工前的活兒幹得太拖泥帶水。言外之意,透出些許我胡文成很不稱職的意思……

嶽指的擔心是能理解的。雖說“不省心”超市拆了,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幹部辦公兼生活區板房也搭建起來了,但枕梁廠方圓上萬平米的作業區圍牆卻遲遲不敢畫線、動力、圍擋:澆注枕板和橋梁體的水泥筒倉往哪兒立,吊裝成型件的龍門吊往哪兒擺,澆鑄壓製枕板和梁體的成型庫往哪兒蓋;大批工人的宿舍、廚房往哪兒搭……反倒是前期來的幾十號工人整天窩在幹部們新板房裏不是打撲克就是蒙頭睡覺,等著一日三餐往起叫:“窩工啊,胡文成,我的征拆部大部長哎,懂不懂?”

“我懂。”

“懂屎呀屎懂!懂你不說這幾天追住出租地產權人,跟住村委會幹部趕快簽合同。”

“追了。我和村支書都追出租地產權人家裏了。”

“不是追著簽合同吧,是追著老板娘喝酒去了吧——胡部長,我耳朵裏可聽到風言風語了,說,你胡文成趁一個煤老板家庭鬧矛盾,你整天圍著人家老婆打轉轉。你要維護我們高鐵建設隊伍和標段的企業形象呀!”

“誰跟誰呀,我的嶽指揮長。”我苦笑,說:“我要再不圍住煤老板的老婆少轉了,怕咱標段的幹部辦公區板房都沒處搭嘍。煤老板的老婆就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產權人!不信,你可以把你外甥女郝雁燕叫來問問,她你該相信吧?”

“我誰也不信,就信合同上的黑字紅章。總之,我再給你四十八小時的時間,合同還簽不下來,你考慮你的後果……”

沉默。

我聽見嶽指板房外,工程部部長扯著嗓門兒,喝斥人:“往哪兒卸,你們——蓋圍牆的磚灰料你們卸到幹部辦公區門口,讓我的人還得往二裏地外倒呀,嗯?”

“白石灰圍牆線沒有,卸哪兒?你讓我汽運隊的人總不能卸到縣政府大院吧。”

“愛他媽卸哪兒卸哪兒吧,老子打我的雙升去……”

嶽指坐在辦公桌前,對板房外的爭執充耳不聞,隻瞪著眼睛與我對視,意思是說:胡文成部長,你出去告訴這圍牆料該卸到什麼地方去?

“你再敢邁進柴翠翠家院門一步,小心你龜孫子的狗腿!”——這是一封恐嚇信。發現這封恐嚇信的地點是在我門外標有“征拆部部長”的辦公室兼宿舍板房地板上。我猜測,信是有人從門縫裏塞進來的,至於是誰,不得而知。為此,我旁敲側擊向標段內的後勤部、工程部和保衛部的同事打探:“見村民或陌生人來過咱們標段院裏沒有呀?”後勤部的人說:“絕對沒有!”保衛部的人以為我在宿舍內丟失了什麼私人物品,怕被追究部門責任,影響本部門獎懲考核的月度獎金。

保衛部部長睜大眼睛,發誓:“沒有!連村子裏的一條狗一隻雞我們都轟得遠遠的。雖說枕梁廠的圍牆地您胡部長還沒顧上給我們征借回來,可我們一律不準閑雜人員和動物靠近咱們現有的板房!胡部長,你不會是忘記什麼東西了吧?”

我不耐煩:“不是忘不忘記少了什麼,而是多想起了什麼東西了……”

“多了好,多了好。”保衛部部長嬉皮笑臉,話裏有話,道,“這荒山野村的,能突然多想起個管酒解悶的有錢小媳婦,那該多好呀……”

倏地,我腦子裏冒出嶽指敲打我與村裏的煤老板老婆之間的緋聞,我猜,流言蜚語肯定就出自保衛部部長之類——甭說吃了,一夥子見不著葡萄都嫌酸的東西!

我腹背受敵、內外交困、裏外不是東西——我就是一隻溫順的少女兔子,也該咬咬人了吧?!我給柴支書打手機,確定他在村委會支書辦公室,我說:我得立馬過去一下,不然我在我們標段裏連一分鍾都沒法兒活了!我揣上恐嚇信,走出板房,大步朝老村內的村委會走著……路上,經過柴翠翠家院門口,看見院門外停有一輛白色的“路虎”,一輛棗紅色的“悍馬”和柴翠翠的那輛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三輛車的四周有不少的男女老幼村民,他們見我路過,都朝我投來怪異的目光,並且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著什麼……

我低頭,真像做過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加快步伐,大步走進村委會大院。進了村支書辦公室,我二話沒說,將恐嚇信拍在柴興旺的辦公桌上。我專門與他拉開距離,挑了一把折疊椅坐下,獨自點著一支煙抽了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芹泉村的包公給我一個什麼說法?”

“沒球個甚,瞎日鬼你呢。”柴支書看了恐嚇信,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邊說,邊在辦公室裏踱步:“退一萬步說,不管村裏村外的誰,明的來都好說,誰要敢在我眼皮子下耍暗的,我不收拾得狗日的給你胡部長跪下喚爺爺,我這個支書就白在鄉高鐵建設《保證書》上簽字啦!”

我仍憂心忡忡,自言自語:“那這信是誰寫的呢……”

“我知曉。”柴支書胸有成竹,罵道:“狗日的不惜吃的老婆子,讓給建鐵路的送菜送豆腐,誰叫你當的地下交通員來?”

我如夢方醒。

說完恐嚇信的事後,我跟柴支書提起借用枕梁廠廠區用地的事,我說:“能不能將與柴翠翠簽借用地的事與借用枕梁澆鑄廠廠區用地的事同時進行,一並簽訂借用地合同?”

柴支書不假思索:“‘不省心’超市周圍的承包地人家,都看著翠翠和四狗家的態度呢,‘不省心’超市能借給你們鐵路,和你們簽下合同來,廠區地裏的人家自然就服帖了,沒有人敢說半個不簽的……”

14

幾百年老村子裏的事,有些不能、也不可能說明了、點透了,能意會到就是一種悟性與境界。剛說完恐嚇信的事,柴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哼哼”了兩聲,關掉手機,隨手把恐嚇信放進辦公桌抽屜裏,揮手:“走,取合同字據去。”

我猜,必定是去柴翠翠家,心有餘悸,說:“我就在這兒等吧,你給捎回來《合同書》正本也一樣,隻要你們產權人和村委會簽了字、蓋了章就行。”

“怕啦?村幹部我跟著你,誰敢吃喝了你?”

我跟著柴支書來到柴翠翠家院門外,門口兩條戴墨鏡、穿黑色單領製服的壯漢伸手攔住我們進院的去路,一言不發。

院內,主人家的藏獒五狗“汪汪汪”地叫著。

被攔住的柴支書背手、彎腰、左右側臉,湊近一臉殺氣的兩條漢子的五官仔細打量,像是要透過他們的墨鏡看看到底長的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邊獰笑:不像是鄰村上下的嘛,四狗又從哪達販回來的六狗和七狗?夠瘮人的啊……

這時,院門內傳來柴翠翠尖利的喊叫聲:“仙女子,去,把五狗兒放開,讓把你老舅們接進來。誰攔,叫五狗兒照死裏咬!”

藏獒五狗吐著冒熱氣的大舌頭,大搖大擺走出來,來到院門口站定,仰脖衝柴支書和我“哼哼”兩聲,然後分左右,作出攻擊狀,衝兩條大漢凶猛地“汪汪”起來。陡然,兩條大漢慌忙退到幾米開外的白色“路虎”越野車裏。

柴翠翠家寬大而豪華村氣的一樓客廳裏,一圈真皮沙發上坐有村主任賈肖及陌生的中年男女。正對巨型液晶電視屏幕的三人沙發裏,端坐著花枝招展、濃妝豔抹、戴金掛珠的柴翠翠旁邊,坐著的是一位大約四十二三歲、濃眉大眼、慈眉善目的男子:他理著一頭板寸發型,穿著一件鑽石藍帶本色圖案的唐裝,腳下穿著一雙白布底黑布麵的“人”字口布鞋……從坐姿、座次和麵部表情上猜測,我估計此公應該就是聞名遐邇、如雷貫耳、腰纏萬貫的柴翠翠的老公賈進財。

柴翠翠和賈四狗兩口子麵前的茶幾上,明顯擺放有兩遝打印有字的A4紙……

客廳裏的眾男女默不作聲。隻有仙女子哭喪著臉,端著電茶壺,給眾人“金抱砂”的宜興紫砂杯裏續水。見我和柴支書進來,仙女子從套間裏搬出兩把紅酸枝官帽椅,再取出兩個“金抱砂”紫砂杯子,放茶、沏水。

柴支書示意我坐。他也坐定,扭頭一臉的不高興,衝單人皮沙發上的賈肖主任,低沉道:

“簽了?”

“沒。”

“咋?”

“等你。”

柴支書環顧一圈沙發上的人,黑乎著臉,說:“球也不相幹的村幹部、會計,挨球來了還是看秧歌來了?”

村主任賈肖不等眾男女解釋,搶話:“是我讓仙女子打電話把村委們喚來的——翠翠非要鼓鼓鑼鑼全喚齊麼,不齊不開戲、不簽字麼。”

“都來了。那就簽哇。”柴支書看村主任賈肖,“公章托托帶來了?”

“托托作甚?”村主任賈肖納悶兒,反問:“兩口子協議離婚跟公章托托有球甚的關係麼?”

“哎,翠翠,你剛剛地電話裏說是要簽得麼?”柴支書一臉費解,與故作鎮定的柴翠翠核實。

“沒假。”柴翠翠拿起茶幾上的“中華”煙,點上,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一串串煙圈圈,接著說:“簽哇,離婚和公家用地一道簽哇。省得拖拉著村幹部們為俺圈舍的惡心事左一趟右一遭地磨鞋底子——簽!”

賈肖村長旋即從後腰上解下一大串鑰匙,扔給另一個單人沙發裏的男人,命令:“去,把咱村的公章托托取來。”

取公章的村幹部離開後,柴翠翠轉臉,衝身旁的男人臉上吹口煙,一字一頓,心平氣和:“賈四狗,當著村幹部,當著賈柴兩個本家,再回子訂對你一遍,紙紙上寫得算數哇,不是放屁哇?!”

“算——數——”賈四狗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麵無血色。

“好。有底氣。像個有了兒種的男人了……”柴翠翠把煙屁股擰滅到煙灰缸裏,站起來,挽袖子,掄胳膊,大聲道,“簽!誰不簽誰是鱉!”

與賈進財和柴翠翠的離婚協議相比,我們標段同柴翠翠簽訂的借用地合同就簡單、明晰和現成的多了。我拿著有柴翠翠簽字、村委會蓋章、村主任和支書簽字,以及我代表甲方簽了字的借用地《合同》正本(兩個副本分別留給乙方和中介方),走出柴翠翠家的院門,柴支書疾步追上我,死活要把我送回老村外的標段枕梁廠。沒有推脫,我內心裏非常感激柴支書。我想,他可能也或多或少受那封恐嚇信的影響,怕我一個外鄉人拿著得來之不易的《合同》,萬一有個什麼閃失不好向鄉裏縣裏的“高鐵建設協調辦”交待——也許還有另一層意思,可能他想趁著大白天村裏街道上人多,給我壯壯人氣。總之,往標段枕梁廠走的路上,他越是村民人多越表現出與我親近、熱情、話語不斷……出了老村,油路上人跡皆無。柴支書長歎一聲,隙間悲從心頭起:俺翠翠真不是個一般婆姨,便宜了狗日的四川小窯姐杜秀美了……

據柴支書講,柴翠翠和賈四狗的離婚協議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不省心”超市是柴翠翠一手張鬧起來的,別管她跑省裏縣裏用了什麼樣招式,蓋有公家公章的本本上、紙紙上都寫明超市那塊塊地是在柴翠翠名下的;大妮、二妮的撫養權歸柴翠翠,但兩個女兒在煤窯上各有一份賣煤比例的“幹股”,以抵四狗支付的撫養費,直到十八歲以後為止。並且,經過夫妻雙方協商同意:柴翠翠分得一套位於北京豐台麗澤橋一帶的二百平米的單元房;大妮子分得一幢位於海南三亞的海景別墅;二妮子分得一套位於上海浦東的高層樓房。至於對柴翠翠個人的補償,賈四狗一次性拿出三張共存有七位數的銀行卡。最糾纏的是夫妻雙方眼下居住的這個老村老院的樓房——柴翠翠不依不饒,非要分五層樓的兩層半,理由是:因為老村老院的這幢樓房是他們夫妻拿煤窯上的錢蓋起來的!賈四狗堅決反對:不錯,樓是他們共同蓋的,但地基是他賈家祖上傳下來的!柴翠翠早料到這一點了,於是,她要將此老院與公婆現住的新宅基地裏的那個新院新樓換——這幢新樓的宅基地可是村裏明明白白分到他們夫妻名下的。之所以當初柴翠翠同意把新宅基地裏的新樓讓給公婆住,原因是四狗和翠翠翻蓋老宅土窯改樓房時,由於當時窯上剛剛見煤不久,手頭還不怎麼寬裕,還又大狗、二狗和三狗一來還都沒娶媳婦,二來,一家老小八九口子都急著改善了居住條件再說,所以就違背了公婆的心願,沒有給二老在老院樓房裏盤下個熱洞洞的火炕。

生在火炕、長在火炕的公婆,開始睡在老宅新樓的席夢思上還覺得挺舒坦。幾個冬天過來,隨著老兩口子年歲更大了,對“軟乎乎的墊墊“新鮮勁兒也過去了,毛病就出來了——每年一過冬至,不是老爹喊腿疼,就是老娘念叨後背冷。隻要一疼一冷,賈四狗和柴翠翠就得挨二老一冬天的磨叨、數念。等煤窯上的效益好起來,四狗翠翠也想過在樓房裏給二老添置、盤上個火炕,可盤火炕不是件買台立式空調那麼簡單的事,得單牆外麵再加牆,得加煙道、摞煙筒、盤土炕、垛燒柴火的灶台——更糟心的是,還得重新修改樓房裏現有的土暖氣管道。最不劃算的是時間與精力:改火炕這一工程下來,四狗和翠翠長短得離開煤窯口子三五天吧——三五天下來,就是多少多少噸的煤,就是多少多少萬的票票呀!

又一轉年,鎮裏村裏按規定,在老村外的“新農村”宅基地裏給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各劃出一份宅基地。上麵三個狗各張鬧各的新樓新院新媳婦去了……四狗和翠翠躺在被窩兒裏一商量:在咱那份新宅基地裏給兩個老不死的蓋樓房、盤火炕、摞煙道、垛灶台吧——不用柴火了,用煤氣罐罐往起帶,讓冬天把火炕給兩個老不死的燒得熱洞洞,像烤山藥烤饃片樣樣地熱那兩個老不死的,叫活成個鱉!活成個龜!

肉貼肉的翠翠四狗,嘴上罵的有些不敬、造孽,可隔著肚皮裏的兩顆心卻都祝福著賈貴老兩口子晚年幸福呢!

老村老宅,新村新樓,都是父子名下的產業,還用改名字,換本本?住就是了麼。

等賈貴老兩口子搬進新宅基地四狗翠翠給盤有火炕的新樓裏,鄰村上下家裏有老人的年輕人紛紛跑來,參觀、畫圖、照相、丈量……一時間,煤老板賈四狗跟婆姨柴翠翠孝敬父母的美名揚遍芹泉村,傳遍英武縣。為此,在縣裏那年的“十佳孝道村民”評選中,縣委宣傳部、縣老年協會,還把四狗翠翠和賈貴老兩口子都請到縣電視台:老小四個披紅戴花、嘴能笑到耳根根後!

15

商量離婚協議時,柴翠翠向賈四狗極力提出要把盤有火炕的新樓房與沒有火炕的舊樓房換過來,其真實用意,並不是怕賈四狗把自己和兩個他親生的妮子掃地出門,沒個住處,而是想讓賈貴兩個真正的老不死的受受報應:四狗想小子,我翠翠給人家生不下麼,人家窯子姐有本事麼,翠翠我認了;可四狗跟我翠翠鬧離婚,你們兩個老不死的連句句公道屁都不放?白孝敬你兩個老不死的一場場了!

旁觀者清。明眼人都覺得柴翠翠要求與公婆換樓的想法不合理、更不合情。滿客廳的村幹部一頓勸說後,柴翠翠為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不省心”超市鐵路上十年還不了、二十年蓋不起,我柴翠翠跟兩個妮子就占住老院舊樓房不離開!

就占得住哇,我四狗又不攆你走。賈四狗給了柴翠翠和村幹部們一個定心丸。

那麼為什麼柴支書誇讚“俺翠翠真不是個一般婆姨”呢?用柴支書的話說,在賈四狗與柴翠翠整個離婚過程中,從柴翠翠嘴裏始終沒有辱罵、怪罪過四狗的四川小老婆杜秀美及龍鳳胎賈真龍、賈真鳳一個字——就像杜秀美他們母子女三個根本不存在一樣!

照住英武縣、芹泉村婆姨們鄉學,四川姑娘杜秀美可可地屬於“攪茅棍”(第三者),即便你已經生有賈四狗的骨肉,身為尚在婚姻中的原配,得理扯起嗓門子日你杜秀美的祖宗八輩子;有權拿指頭頭點住“破鞋”的腦門星辱罵、日卷、惡渣你個狐狸精、爛X貨、歌廳裏的小賣X……總歸,原配夫人把“攪茅棍”罵成什麼,上到縣長下到地裏的老漢,誰都不會怪罪,誰也不會跟原配夫人介意過。即使在“建設法製新農村”的當下,村主任、村支書遇到原配耍潑罵街的場麵,嘴上勸:“不要日卷別人的人格!”可背地裏,村幹部們心裏卻恨不能把元配引進村委會廣播室,讓原配對住話筒筒,把“攪茅棍”女人日他個家喻戶曉、臭名遠揚。但令村幹部和賈四狗全家敬佩的是,柴翠翠這個當年力排眾議,下嫁“狗窩”又幫襯“狗窩”變“金窩”的四媳婦,麵對丈夫四狗忘恩負義、喜新厭舊、私生子女、絕然離婚的現實,她一不當著外人哭,二不與老漢死磨爛鬧,三更不去上吊。反倒是用自責自己沒有給賈四狗生養一兒半子的情懷,甘拜下風、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