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支書說,這幾天他聽翠翠隔壁院的村民們說,隔著院牆,他們時常能聽見翠翠邊在院子裏收拾從超市倒騰回來的東西,邊數說藏獒五狗:你五狗也快下崗不吃香了,人家四狗這下可真正有了會說話的五狗了,你和大妮二妮子就跟住媽媽過活吧……

一輛掛有本縣車牌、前風擋玻璃內豎有一張“高鐵建設協調辦”牌子的豐田越野車,停放在我們標段的幹部板房前。柴支書與我一走近車,他一眼就認出這輛車是縣協調辦李拴栓常務副主任的車。我們心裏都清楚,李副主任肯定是來找嶽建國指揮長來談事來——正好嘛,我們也想盡快把柴翠翠和村委會及我一並簽好的《合同書》麵呈嶽指。於是,我領著柴支書向嶽指的板房走去。

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李拴栓常務副主任是嶽指親自打電話叫來的。我猜,嶽指是看我與柴翠翠、村委會遲遲簽訂不下來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區的借用地合同,又扛不住鐵建集團限期開工的催促。情急之下,嶽指背著我和村委會便求助於縣“高鐵建設協調辦”。

嶽指板房辦公室裏,他們兩人好像已經談了好大一會兒了,麵前茶幾上的茶杯裏茶色寡淡,煙缸裏的煙屁股堆成一座小山。嶽指、李主任喜眉笑眼、勾肩搭背,一如兄弟連襟。我一進去,立即畢恭畢敬地將簽好的《合同書》正本雙手呈遞給嶽指——他收斂起笑容,接住《合同書》,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坐下,爬到辦公桌上、摘上花鏡,仔細逐行逐句審閱……

李拴栓副主任坐在沙發上沒動,但也收起了笑容,仰臉,一本正經批評村委會的工作,怪罪柴支書和賈主任執行政令不暢;特事沒能特辦;沒有一絲絲全縣一盤棋的意識,更沒有深刻認識高鐵建設對拉動英武縣及芹泉村地域經濟建設的巨大作用:

“煤,換不來意識;錢,買不到高度。懂不懂?”

“知曉知曉。我跟村長吃上魚翅也趕不上縣鄉幹部的意識。有待提高、有待提高。”柴支書點頭哈腰。

“不是高不高,跟跟前是快不快的問題!明白哇?”

“明白明白。問題是俺村裏頭的事得擺了東家還得勸說西家……”

“什麼東家西家。睡在一捆捆也占不了國家大炕的一角角。”

……

柴支書領教著李主任的訓斥。我在嶽指辦公桌前,伸手在《合同書》上,就補償數額、年限時間、拆前房屋麵積等關鍵條目處,為其指指點點,提醒嶽指。翻閱完《合同書》,嶽指抬頭,衝我大聲納悶兒:

“這是球《合同》呀,簽了半天枕梁廠的借用地一個字沒提呀,就簽了個借用、拆、還超市的《合同》嗎——標段的水泥倉、龍門吊、成型庫、大批工人的板房……擱哪兒,都架到這幹部住的板房頂子上呀?”

“我這不是先繁後簡嘛,這兒一搞定,接住就著手廠區圈地的外圍用地……”我覺得臉紅,吞吞吐吐,還沒說完。嶽指把桌子上的《合同》扔到地板上,離開辦公桌,往沙發走,邊瞪我:

“幹了幹不了?幹不了說話,有的是人能幹了!”

……我彎腰撿起地板上的《合同》,仍要辯解。柴支書替我打橫炮:

“領導領導,怨我怨我。不怨胡部長《合同》拖得長,怨我俺村的事務老是屁股擦不淨……”

“有甚擦不淨的,誰敢在這高鐵建設時期給我英武縣跑茅房、拉線屎?”李副主任站起來,掄胳膊朝柴支書喊:“本主任今天就是代表縣五大班子擦你芹泉村的屁股來的。擦不幹淨,我給你芹泉村舔也要舔幹淨嘍!不信,咱試曉試曉!”

見勢頭不對,柴支書當即保證:“李主任不用試曉。特事特辦,馬上咱就畫枕梁廠子的院牆,後天畫不出來條白線線,你就把我這個支書的椅椅讓給別人坐!”

16

農曆八月,標段幹部辦公區板房以北的農田裏,一人高的玉米、高粱、葵花和穀子、豆子即將成熟、開鐮。方圓幾十畝地的農作物中間,一條撒有白石灰的粗線畫出個方方正正的區域。

快成熟的農作物就像婆姨們肚子裏坐下胎的娃。

被標段借用為枕梁澆鑄廠廠區內的承包戶,統統不忍心去收割、糟蹋自己伺弄了一春一夏還尚未完全成熟的農作物。他們從接受自家承包地出租給我們標段的那一分鍾起,就再也不願意踏進承包地一步。有的進出村子,路經自己的承包地都繞到其他農田的小路上走,頭也不往自家承包地的方向看一眼——盡管標段在借用地《合同》中,補償給各戶不菲的錢款;盡管五年後高鐵開通了,各家的承包地依然要歸還於他們。

清除尚未成熟的農作物,也是一項技術活兒。標段前期抵達的工人才三五十人,加上工程部的絕大多數工人都是長年跟水泥、鋼筋、枕板、橋模和龍門吊、推土機打交道的,所以突然讓拿起鐮刀、鋤頭去清理半生不熟、死連深長的高粱、玉米和棉花、葵花,就顯得笨拙、蠻幹、出工不出力的弱項來。

嶽建國指揮長,從那天在他辦公室當著縣“協調辦”的李主任、柴支書的麵照死“批評”了我之後,再見到我就不怎麼說話了,最多也就是點點頭、呲呲牙,以示還認識我胡文成這麼個人——這種讓人尷尬的上下級關係,使我產生巨大工作壓力的同時,更促使我的工作主動性。見標段枕梁澆鑄廠畫了白石灰的區域清除農作物的工作非常緩慢後,我趁一天的午休時間,專門去了趟柴興旺支書家,求他幫幫忙、找找人:隻要清理的進度快,工錢好商量……

賈四狗和柴翠翠協議離婚的事傳開後,村子裏連雞貓狗兔都替女方翠翠鳴不平、叫委屈、日賈家……四狗為了收買民心,當村裏出租給標段承包地的村民剛閑了一天,他就統統把租出出地的壯勞力全都“請”到煤窯上了給活兒幹,三頓飯全部免費——柴支書無奈,示意我他婆姨剛洗了碗筷,在隔壁才躺下。於是,他把我引到自己栽滿果樹、蔬菜的院子裏,繼續告我說:租給你們枕梁廠廠區地的勞力們在四狗煤窯上享福哩,其他補助排到一邊子,單挖一噸煤按兩噸算,挖兩噸按三噸結,多劃算的活計呀,給我也動心想去!如此這般,村裏除了賈四狗爹媽一樣抱孫子、外孫子的老漢漢、老婆姨,再有就是小媳婦、半老婆子,想找幾個壯勞力比當年日本人蓋炮樓子都難抓。

近幾天,我的情緒也被嶽指對我不冷不熱的態度攪得七上八下不冷靜——我火往上湧:那怎麼辦,就眼睜睜看著枕梁廠地裏一個工人清理一天清不出二分地的玉米和高粱嗎?拖延了高鐵開工期,縣裏鄉裏和你村裏都他媽別有好果子吃……

甭學李主任唬老子柴興旺嗬。柴支書像是午飯喝了點酒,暴發了:俺爛球個村支書,別想縣裏的唬了你鐵路上的唬,果子樹多得是,這棵酸了老子摘那棵吃——改革開放了,能餓死人,那才日怪球啦!

我索性直來直去:找三五十個幹過地裏活的壯勞力,找下找不下吧?

柴支書從一棵結滿蘋果的樹上摘下一顆半青不紅的蘋果,遞給我,眼裏含著歉意之情:“吃果子有的是,壯勞力實實在在找不下。知曉,你胡部長日子也難活哩……”

立秋後的太陽依然能曬死個人。正午,老村裏的背陰處人影皆無。惡毒的太陽下,柴翠翠剪了個利落的短發、穿一條花色的綢緞連衣裙,帶著歡蹦亂跳的五狗,追逐嬉戲於空無一人的村街裏……

十來天沒見柴翠翠,從柴支書家院裏出來,我猛一抬頭,遠遠的還以為誰家在縣城上學放暑假回來的妮子在耍笑五狗。看清是柴翠翠,我已經無路可退,硬著頭皮,裝訓五狗:

“沒輕沒重撲你媽,你媽跌倒你吃啥?”

五狗旋即蹲下,向我溫情脈脈“哼哼”兩聲。

可喜,已經煥發了第二個春天的柴翠翠,素麵朝天、洗盡鉛華,衝我笑:“咋個樣麼,俺五狗兒有良心吧,見你個兩三回就把你記到懷懷裏,忘不了。”

是的——讓我們彼此都記到“懷懷裏,忘不了”吧:我會永生記住柴翠翠的!一個能從挫折中振作起來的少婦,就猶如一株成熟的穀穗,充溢而沉穩,優雅而不再輕易隨風搖曳!

在老村街道上,我把找壯勞力清除枕梁澆鑄廠區域農作物的難題訴苦訴給柴翠翠。她聽罷,非常爽快,答應不出兩三天,保證找人給我清出個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麥場,並且工錢讓我看著給。臨別,柴翠翠還是那句話:“你能省下的話,就替我和俺五狗兒多往新鐵道上多釘上兩根鐵釘釘!”

第二天淩晨,我被板房外的喧鬧聲吵醒。我隻穿條褲衩,扒到板房窗戶上往外望:一眼望不到尾的鐵建集團車隊來了,大型拖掛車上,龍門吊和水泥筒倉構件,以及整車整車的袋裝水泥、鋼材和模具、模板和浩浩蕩蕩的施工隊伍,整齊停靠、排列在進村的油路上。嶽建國指揮長、前期抵達的各部部長,身穿鮮亮的工裝,頭戴或紅或黃色的安全帽,熱情而激動地紛紛湧向大隊人馬……見此情此景,我手忙腳亂穿戴工裝。這時,工程部部長闖進我的板房,興高采烈嚷:“地裏有個女工頭,點名叫你去驗收,說行與不行由你說,她隻認你胡文成——快快快!”

出了板房我抬頭,一眼望去喜死人:被白石灰畫出界線的枕梁廠廠區裏,也就一黑夜,百十號頭頂礦燈、手拿挖煤工具的漢子與手裏握著各種農具的女人們,取代了密密麻麻的農作物,一捆捆打結好的高粱、玉米和葵花,舒舒坦坦地躺在地上……五狗先跑到我跟前繞起圈圈來;柴翠翠穿戴著長衣長衫和草帽,脖子裏搭條花手巾,一臉倦容朝向我,抿嘴:不合格別給錢,合格了看著舉!

“這這……”望著寸草皆無的枕梁澆鑄廠廠區,我樂不可支,“合格合格,給給!”

“不是給。得獎!”嶽指出現在我身旁,臉上樂出皺紋來:“獎!重獎女工頭!”

“別介。”我忙把嶽指拉到一邊,湊近他耳朵,“不敢女工頭,人家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女老板;前夫就是這村腰纏萬貫的煤老板!”

嶽指揮長瞬間放下架子,口氣溫和,和柴翠翠客套:“謝謝你呀老板娘!”轉臉,埋怨我:“知道老板娘來幫忙,為什麼昨晚不通知廚房煮上兩鍋綠豆湯,蒸上幾籠肉包子……你呀,整個一個球二能,攬不成個大事。”

“哼,你們胡部長要球二能了,俺們芹泉村的就全是半吊子、不精明了。”柴翠翠看我樂——他還能二能了……

17

初秋,火紅的晨曦下,芹泉村“新農村”宅基地北側的田野裏,桔紅色的龍門吊,純白色的水泥倉,藍色瓦鋼頂、白色保溫板牆的成型庫、模具庫、成品庫和大批工人的宿舍板房……或高聳林立或藍白相間——四周白色的圍牆上,用紅色油漆寫著:

高鐵建設利國利民!

中鐵集團員工向英武縣人民致敬!

第八標段職工與芹泉村百姓手挽手、心連心!

……

盡管如此,按鐵建集團和此條高鐵建設工程總指揮部的時間要求,我們標段的前期準備工作還是比其他標段延誤了整整十六天!

鐵路這營生,別說十六天,就是誤個十六分鍾,一級也要追一級。特別是像我們這類施工標段的單位,參與任何一條新鐵路線的建設工程,都是集團千辛萬苦投標投來的。所以,集團非常在乎自己參建標段的信譽度和執行力。照常規,一條高鐵建設工程的沿線,集結有數家、數十家集團的中標施工標段,其中如有一個標段拖延了工期,會直接影響上下遊標段的工程對接,甚而至於,會導致整條新線開通運營的時限!

標段枕梁澆鑄廠完全竣工的第二天晚飯後,我在自己板房裏試著收看剛剛安裝好的衛星電視。電視裏的《新聞聯播》已經播放過半,忽然一條高鐵建設工程奠基儀式的新聞撲麵而來、曆曆在目:畫麵中,鑼鼓喧天、彩旗招展。主席台上,有來自北京鐵路部門的領導,有本省省委書記、省長和無數衣冠楚楚的嘉賓——領導們胸前戴著鮮花、或佇立微笑或相互笑容可掬低低耳語……就在零點幾秒的一個鏡頭裏,我無意中發現我們鐵建集團的呂蘭新董事長兼總經理,站在主席台最後排的最邊上——他臉色陰沉而沮喪……電視裏開始放炮、奠基、填土、埋基時,我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是從幾步開外的“財務部”板房打來的:出納員陸麗問我:清理廠區農作物的工錢是這個月結,還是下個月給?是付現金,還是銀行轉賬?

我脫口而出,說:“這個月,就這個月給人家乙方結了!”習慣成自然,無論公、私,隻要給我們標段幹活的外人,我們習慣叫乙方。我還說:“至於現金、轉賬,我現在打電話,問了乙方的要求,馬上給你回電話。”

“可快點嗬!加班加得還沒有吃飯呢……”出納員陸麗在電話裏低聲抱怨。

幫助我們標段清理廠區農作物的頭兒是柴翠翠,我自然得找乙方的領導了。我先用手機撥通柴支書的手機,問他要上柴翠翠的手機號碼,接著又給她打。聽筒裏,音樂歡歌,兩個鄉音濃重的女聲正在歇斯底裏、激情滿懷高歌宋祖英的《常回家看看》……想必,柴翠翠是近來被糟心事弄得心裏發悶,開著她的棗紅色“寶馬”越野車,或在縣城或省城KTV包間散心呢。扯著嗓門兒,我告她我是誰,之後,又囑咐她:“先點你歌,卡拉你的K吧,等你回到村裏咱們再細說……”

“卡屁K。我現在就在我的圈舍家裏呢——大妮子,快讓仙女子先關了唱匣子!”

手機聽筒裏,音樂與歌聲頓時暫停了下來。

我告訴柴翠翠要給結工錢的事,還沒等我征求她是付現金還是轉賬時,她搶話打斷我,說:“她和仙女子、五狗兒的工錢就全免了。剩下的工錢讓我分成兩份——按一份三分之一,另一份三分之二的數額分裝成兩個袋子:錢多的那份你親手交給賈大狗吧!”

我費解:“怎麼一竿子把我支到賈大狗哪兒了?工錢跟他們賈家有什麼關係嗎?”

柴翠翠告訴我,那天她應承下我們標段幫忙找人清理枕梁澆鑄廠廠區的農作物後,下午,村裏午覺時間一過,她就可村裏挨家挨戶求小媳婦、半老婆姨們……動員她們幫助標段幹活的消息不脛而走,轉眼便傳到八裏地外的賈家煤窯上了。於是,柴翠翠憨厚的前大伯子賈大狗沒有經過和賈四狗商量,擅自招呼了一幹煤窯上剛下了白班、上了井口的礦工,沒讓脫工作服、解去腰上礦燈電池,隻讓美美地、結結實實吃了頓紅燒肉丸子燉粉條的大燴菜、外加個個足有半斤多的大白饅頭後,操著挖煤的工具,個個頭頂明晃晃的礦燈,坐上四五輛運煤的拖掛卡車,趁著夜色,一路殺將到鬱鬱蔥蔥的農田裏——村裏邊,柴翠翠一聽,忙招呼小媳婦、半老婆姨們,把家裏的農具都帶上,一幹娘子軍終於與昔日全是地裏好把式的礦工兄弟,在夜幕下的田野裏借著頭頂上的礦燈,會合了、開戰了……

“憑借俺們幾個小媳婦、半老婆姨,能半黑夜給你們收拾出個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麥場麼?”柴翠翠稍豪邁了片刻,兀地感慨:“賈家就數大狗憨實哩,可他強起來四狗也不敢惹!”

其實,柴翠翠猜錯了——身為一礦之長的賈四狗,不是不敢招惹自己的大哥賈大狗,而是在礦工幫助我們標段清理枕梁澆鑄廠廠區農作物這件事上,四狗反倒覺得兄長做了一件最叫他佩服的事情!所以,那天傍晚,長期居住在“礦長辦公室”的賈四狗抱著兒子賈真龍,杜秀美抱著女兒賈真鳳,夫妻倆一會兒把真龍抱進礦車裏,一會兒讓真鳳坐到賣煤的磅秤架上,看似他們在從小培養龍鳳胎對礦井的感性認識,以便將來真龍、真鳳長大了接手煤窯的傳承家業。實則,賈四狗讓兒子真龍沒在礦車裏待了一會兒,便抱起兒子徑直走進礦工食堂,用低沉而威嚴的腔調命令大廚:“一會兒上白班的從井下上來,饃要往大蒸,鍋裏要多多放‘硬貨’!”

“硬貨”就是紅燒肉、丸子和寬粉條子——賈四狗怕在井下受了一整天的礦工接著又去地裏跌死苦,肚裏空拉拉地沒力氣。

誰出力誰得錢。都是個體勞動者,那就隻能付現金了。我心裏清楚了一多半兒,可是我隻從柴支書嘴裏聽說過賈家煤窯上的事,讓我去煤窯上給賈大狗送工錢,能行,可我沒去過,也認不得路呀!最終,我跟柴翠翠商定,第二天中午,我把兩份工錢裝好袋子,一並送到她府上——讓你大伯子賈大狗到你家裏取工錢來。說定了!

“大狗好不好意思再登我圈舍家的門子,不敢保……”柴翠翠心懷忐忑。

“給他錢他能不來?派人總好意思派個取錢的人來吧?”

18

“胡文成,你去哪兒?”

中午,標段開飯前的一個小時,我手裏拎著兩個裝有現金的大信封袋子,走出枕梁澆鑄廠大門,正要轉身朝芹泉村老村方向走。一輛“現代”越野車打鄉油路上開過來,停下,一聲接一聲的摁喇叭。我站住,見“現代”後玻璃窗放下,露出我們鐵建集團“人力資源部”楊部長的大胖臉,他叫住我。

“人力資源部”每到標段即將開工前盡帶著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往下送。

我站住,笑:“怎麼,又送新人來了,男的女的?”

“老的!你先跟我去趟嶽指辦公室,辦完,我還得往省城集團趕呢。鐵道部下午5點還有個電視電話會議。”

“著——嘛——急——嘛?!”我開玩笑,說:“來一趟不容易,怎麼也得喝瓶子三十年陳釀“汾酒”再回嘛。”

“甭扯淡!跟我來,現在手上的事下午再辦。”

午飯,我他媽沒吃!沒他媽胃口吃!我胡文成一個四十大幾的“征拆部”部長,為他媽甚麼沒有個長短理由,一張破紙《命令》說把我掃地出門、打發走人?沒盡職嗎?貪汙受賄了嗎?找小姐養第三者了嗎?沒有吧——沒有為什麼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見,不說個青紅皂白,說讓我離開第八標段就一時不等一刻立馬卷鋪蓋走人呢……午飯時間,大部分幹部在標段的板房餐廳用餐。有些人嫌熱,端著大碗飯菜在板房外的陰涼處蹲著,大口大口往嘴裏劃拉飯菜。我一個人在自己宿舍兼辦公室的板房裏,邊收拾個人的私人物品,邊順手對鐵皮文件櫃等金屬物品摔摔打打、磕磕碰碰——我剛把鋪蓋卷像早些年解放軍野營拉練時一樣打成一個“井”字形,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

連來電顯示都懶得多看一眼,我接通手機,沒好氣:“誰?”

“能是誰嘛?你答應誰今天中午來送工錢的?”電話裏是柴翠翠。她好像心情挺好,說:“她院裏已經來了不少的小媳婦、半老婆姨,等著領工錢呢……”

我拍自個的腦門兒,心說:胡文成呀胡文成,你真是球事攬不成,不是顧了前腳,就是忘記了後手,我要是你領導也會趁早打發你哪兒涼快上哪兒去——球事不頂麼,這不昨天答應著人家柴翠翠和賈大狗的工錢,說定今天中午送到柴翠翠府上,半中間冒出張鐵建集團的調動《命令》就把答應好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電話裏,我不想跟柴翠翠挑明我已經被調離標段的事,於是,就含糊其詞,說:“剛才來了個上級領導,談了點我個人的事……”

“不會是你在俺們芹泉村辦借用地辦得漂亮麻利,你頭頭們專門來獎勵你喝酒吧?”柴翠翠在電話裏調侃我:“喝就喝麼,慶功酒該喝!”

“喝慶功酒,喝他奶奶的尿都沒有!我這就給你送錢去!”

太陽也添堵,不偏不正,直衝腦袋上的天靈蓋往下烤。我低著頭,悶悶不樂,手裏提溜著兩個裝滿現金的大信封,走出枕梁澆鑄廠大門,走進芹泉老村,朝柴翠翠家院子走……

原來,截住我的“現代”越野車裏,除了司機和我們鐵建集團人力資源部楊部長,還坐著一個正處級幹部——集團工程驗收部的部長尹學軍。我隨楊、尹二部長前後腳進了嶽建國指揮長的板房辦公室,嶽指正抱著一飯盆麵條狼吞虎咽,嚼著滿嘴碎麵條子,解釋:早點吃嘍,我得到橋墩標樁位置上走一趟——馬上就動工了嘛……

楊部長擺擺手,一臉公事公辦:免了。接下來的活兒讓尹學軍指揮長幹吧!

“……”尹學軍不好意思,衝嶽建國呲嘴牙,笑而不語。

“你、還有你。”楊部長手點嶽建國,再點下我,然後從拎著的公文包裏拿出兩張A4紙,命令道:“這是你倆的調動《命令》,你們馬上收拾東西走人,明早八點省城集團人力資源部待命!”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情不自禁問個非常低級的問題:“待命是什麼意思?”

“待命就是等候另行安排工作。明白了?!”

撤免與任命,前後沒用了五分鍾的時間。楊部長放下兩份《命令》,留下一個標段新指揮長,宣布完鐵建集團的任命,轉身鑽進“現代”越野車駛出枕梁廠大門,沿鄉油路駛向省城方向。

我拿著自己的免職《命令》,木呆呆往嶽建國板心辦公室外走。此刻,我聽見尹學軍指揮長低聲安撫嶽建國:你放心走,“征拆部”我會讓你外甥女郝雁燕負責的,你要先放下包袱,迎接新的、更重要的工作……

聞罷,我愣神兒,心敢情都他媽合適了,就涼起我胡某一個人了……

19

從全身麻醉中醒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個盤著頭發露有大腦門兒的女人——柴翠翠,在她的周圍有我們標段新上任的標段尹學軍指揮長、老指揮長嶽建國和縣高鐵建設協調辦公室李拴柱常務副主任、柴興旺支書、賈肖村主任,以及數名穿著警服的警察。我環顧一周後,目光最終落在自己打有石膏並被牽引器高高吊起的右腳上……

一個威嚴的男人聲音傳進病房:“剛做手術,讓病人休息,與調查無關的人先出去!”

我躺在英武縣人民醫院骨外科的病房裏,床頭兩側各坐著兩名警察,他們分別是英武縣公安局的和我們鐵建集團公安處的——雙方各有一名做筆錄,另外兩個你一句,他一句,讓我盡可能清晰地回憶、追述那天中午在芹泉老村裏發生的事件:

“先說錢!”一位帶有英武縣地方口音的老警察提示我:“據說打架打得幾萬的票票飛了芹泉老村一大街……”

“對”我在警察的啟發下,腦際漸漸清晰起來,“沒錯,我躺倒在地的時候,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在搶錢……”

人是有情緒的動物。我供認不諱,那天中午往柴翠翠府上送工錢的路上,我的確為鐵建集團突然免我的職而耿耿於懷、憤憤不平——照理說,不管是嶽建國指揮長領導不力,還是怪我在與柴翠翠、村委會簽訂借用土地的《合同書》過程中拖延了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建設工期,總之,全線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工麼,這分明有點殺雞給猴看的意思麼,結果,我胡文成成什麼了麼——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雞崽兒了麼……心口憋得鼓鼓地,不知不覺抬頭,我已經來到柴翠翠院門頭上標有金字的“紫氣東來”門口。院門外,停著一輛白色的“路虎”越野車,門邊左右依然杵著兩個曾經被柴翠翠家藏獒五狗轟進車裏的彪形大漢:他們仍然穿著黑色單領製服、鼻子上架著大邊框墨鏡,一臉殺氣、一言不發、一如二鬼把門。

柴翠翠院門內,傳出女人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話語聲。

我要往院門內走。左右二鬼照舊各伸出一支胳膊,一合攏,攔住我的進路,像兩台機器人一樣,不放屁、不斜視。我陪笑,說:“是來送錢的,裏麵的人都等著我手裏的錢呢。”二鬼充耳不聞,大墨鏡下是兩張冷冰冰的臉。靈機一動,我好言套磁,搬出名震八方、大名鼎鼎的賈四狗,說:“講好了的,賈老板他大哥也在裏麵等著我的錢呢!不信,你們進去一個把賈大狗叫出來問問。誰騙你們誰是六狗!”

二鬼木偶般仍不理不睬,反正是攔著不讓我跨進院門一步。

奈何不下,我掏出電話給柴翠翠打手機。連撥數回,柴翠翠都沒接電話。原本想,給柴翠翠送過來工錢,跟她告別一下,再讓她替我轉告一聲柴興旺支書和賈肖村主任(我不想現在的情緒下見二位村幹部),說我已經被著急麻慌地調回省城鐵建集團,往後他們村幹部無論是誰到省城辦事時,抽空給我打個電話,我好請他們喝頓酒、洗個澡、唱唱歌什麼的……畢竟,一條尚未建好的高鐵線路曾經把我們串起過一段時光和歲月,算是緣份吧!我抬腕看看手表,想用肢體語言提示二鬼,我沒時間跟他們在這耗時辰:我臨打標段枕梁廠送錢出來,嶽建國就在他的板房門口黑著臉,正告我:準備好行李,兩點半尹指派車送咱倆回省城集團,過時不候嗬!

但,眼跟前,二鬼死活把住院門不讓進哎!

裝起手機,我扯開嗓門兒衝熙熙攘攘、亂亂轟轟的院裏吼:

“柴翠翠,出來拿錢來,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話音沒落,一鬼撲向我,從我身後一手摟住我的雙膊,一手極力捂我的嘴。另一鬼,彎腰、低頭,側臉,向院門裏探頭探腦,腳下做出隨時逃跑狀……

我想,二鬼絕對是讓柴翠翠家的藏獒五狗嚇得落下陰影病根了。

火嘍,我他媽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一手抓緊兩個裝錢的大信封,一手使勁兒掰捂我嘴的爪子。我又一次剛開口喊出一個“柴”字,一根指頭伸進我的嘴裏——順勢,我他媽狠狠地照爪子就是一牙床子。

隻聽“哎呦”一聲,摟我的那鬼捂著手蹲到地上,呲牙咧嘴,操口四川腔,命令另一鬼:打!打!打死他個龜兒子!好你狠喲……

我剛分辨出句四川口音,另一鬼向我擺出打沙袋的拳擊招式;他朝我頭部掄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左勾拳。我頭一閃,本能地掄起手裏裝錢的信封袋,向他砸去……

再隻聽“嘭”“嘩”兩聲,我眼前火星四濺、鈔票飛舞——我癱到在地……

後來,我在地上覺得渾身疼痛,右腿麻木……

“完了?”老警警察問。

我看眼病床邊的老警察,有氣無力合上眼,答道:“完了。再睜眼就躺這兒了……”

20

住院的前幾天裏,仙女子每天必定要給我往病房送一趟雞或魚、排骨和豬蹄熬成的湯,偶爾,還送些柳葉一樣的刀削麵。陪侍我的嶽建國和我都勸她:不要再送,芹泉村離縣城少說也有幾十裏的路,就算坐汽車也得半個多小時。心裏領情了!

仙女子說:“柴翠翠和她、大妮、二妮子全住在縣政府賓館,骨頭湯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在賓館小灶給我熬的。”

醫院離賓館不遠,提上飯桶桶一刹刹就跑來了。

“唉,看我這事鬧的。”我後悔,說:“叫集團、標段、縣上和芹泉村沒一個不連累的……唉!”

“隨遇而安吧,像我,卸了標段指揮長,這幾天光伺候你,反倒心靜多了。”嶽建國從病床下拿起小便筒,催仙女子:“把骨頭湯放下你快回去吧。他該尿尿了。”

依著我們鐵建集團的意思,打人的案子由縣公安局和集團公安處兩家聯合處理、取證。我,隻要消了炎症、病情穩定住了,就轉回省城我們鐵建集團總醫院,這樣我在省城上班的妻子也好照顧我——關鍵是拉呀尿呀吃呀喝呀,兩口子方便又知道彼此的口味。還有,嶽建國一個正處級幹部也不能老盯著伺候一個科級幹部吧,他還立馬要被派往一個正在組建當中的南方新線標段……

鐵建集團派我們總醫院的救護車來英武縣人民醫院接我轉院的當天早晨六點多一點,柴翠翠一身素裝,挽著一個名貴的手包,走進我的病房。趁陪侍我的嶽建國下樓給我打早餐的機會,柴翠翠告我:說其實那天中午,賈大狗就在她家裏坐著,跟她院裏的小媳婦、半老婆姨們一樣,等著我往過送錢呢。千不該萬不該,大狗不該坐上賈四狗保鏢的“路虎”車來。因為賈四狗與她鬧離婚時,曾氣頭上給兩個保鏢下過死令:沒有他的許可,不許任何一個男人跨進他老宅的院子:見一個,往死打一個!

這其實是衝我哩。柴翠翠愧疚地說:四狗想使喚著一個茅坑,再占住一個茅坑,怕我馬馬地嫁了人,他丟了人。四狗不是專對哪個貓狗,更不是專門對你。

我點頭,心想:沒錯的,那天二鬼不是連柴支書都一視同仁攔著不讓進柴翠翠的院門嗎?

柴翠翠講得誠懇,眼裏始終噙滿兩汪慚愧的淚水。她拉開手包,取出“建行”和“工行”兩張銀行卡,塞到我枕頭下。我攔,沒攔住,再攔,牽引器上吊著的傷腿鑽心地疼。

“一張是我給你買吃吃喝喝的。”柴翠翠手摁著枕頭一角,怕我拿,繼續說,“另一張是四狗讓大狗從煤窯上捎下來給你的。四狗還叫大狗捎話給你,等法院判下來,你們打的和被打的他還要補報你們兩麵子……”嶽建國端著早餐進了病房時,柴翠翠站起身,告辭說:“她訂了省城的飛機,下午一個人飛趟北京,等回來路過省城再去看我。”

“有事給我打電話。”柴翠翠衝我努力咧了咧嘴,擺了擺手,冷不防,冒出一句純正的北京話,“再見了您呢!”

“再見!”我躺著,望著她即將走出病房的背影,心裏襲來一陣酸楚——我忙掩飾,“替我問你五狗兒好!”

“汪!汪!”柴翠翠回頭學藏獒五狗叫。

……我發現她的眼角已經掛滿了淚水。

21

北京西站人山人海、人聲鼎沸。

五年前,我被鐵建集團從英武縣人民醫院轉院轉回省城集團總醫院,先養了近一年的腿傷。嶽建國被壓低為標段的副指揮長,被派往京滬高鐵的一個標段。

至於打斷我腿的那二鬼,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和鐵建集團極力要向縣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前,征求我個人的意見。我在病床上琢磨了一整天,最後回複他們是:還是走民事調解,免於起訴為好!

我的腿徹底養好後,集團領導把我重新分配到集團黨委宣傳部,從事起集團的新聞報道工作——身為鐵路新聞工作者後,我采寫的一篇最出色、最有影響的新聞,就是報道經由英武縣芹泉村的高鐵開通稿件,它不但發表於中央級報紙頭條,還分別被數家門戶網站轉載。

這年,京滬高鐵即將正式開通運營之前,鐵道部宣傳部組織了一個有中央媒體和鐵路媒體聯合組成的“京滬高鐵采風報道團”,旨在向全世界、全中國、全社會展示中國高速鐵路建設新成就。出發前,鐵道部宣傳部的領導把我們參與“報道團”的鐵路媒體的攝影、攝像和文字記者召集到距北京西站附近的鐵道部機關大樓內,開了一個簡短的“內部通氣會”,大意是:眼下京滬高鐵沿線各集團公司的參建標段還沒有撤離,希望我們鐵路自己的記者們把鏡頭和文字深入到各標段裏麵,把為鐵路建設的鋼筋工們的堅韌,檢驗員對枕梁一絲不苟的責任使命;把為京滬高鐵建設無私奉獻出稻田、農舍和村落的農民兄弟再現出來、謳歌起來!

我已暗自設計好一個采訪計劃:此次前去,好好采訪一下此刻仍在京滬高鐵標段裏嶽建國副指揮長。我想,他在建設京滬高鐵過程的故事一定不會少的……

位於北京複興門大街的鐵道部機關距北京西站不過十多分鍾的步行時間。“內部通氣會”結束後,我與兄弟鐵建集團、公司的記者們,背著攝影攝像和筆記本電腦、三角架之類的器械,三三兩兩徒步往北京西站走——我們要去北京西站的軟席候車室與中央媒體記者會合,然後,統一乘坐一列試運營列車,先睹為快、切身體驗“中國高鐵時代”!

絕對的,這一趟深入京滬高鐵沿線采訪,半月二十天肯定是吃不到我家鄉的醋了!我出生在含堿度極高的黃土高原,從小養成頓頓飯離不開醋的飲食習慣,並且,南方的那種米醋我吃不慣,必須得吃我們省份用高粱釀成的醋,夠酸、夠濃,還淡淡地有那麼一點甜味兒。走到北京西站北廣場,臨上通往進站口的過街天橋,我把自己的拉杆箱托付給一位文字記者。我讓他們先進站,我到站前廣場的商鋪裏踅摸上兩瓶我家鄉的醋:“我得帶上。要不這些天我沒法兒吃飯。你們先上車,我快!”

“真是繳槍不繳醋葫蘆呀。”眾同行笑。有人提醒我:“你可快點兒,別誤了開車的點兒!”

走過一家麥當勞,繞過一家牛肉麵……無意中,我看見一家名為“省心超市”的臨街門店——店名字的背景醒目噴繪有我家鄉的特產實物。我疾步走過去,推開窗明幾淨的玻璃門。

這是一家專門銷售由我們省特產的紅棗、核桃、小米和陳醋、汾酒,輔帶方便麵、礦泉水、香煙等小食品的零售超市。貨架前,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正背著身體,整理貨架上的盒裝商品……她好像聽到有顧客進了店,頭也沒回,用純正的北京,問:

“要點什麼——您?”

我說:“要兩瓶好帶的陳醋。有嗎?”

“好。您瞧瞧這兒種的,裝得多又好拎著走……”她從貨架上挑了一盒兩瓶裝的醋,轉身放在收銀台上,頭也不抬用一塊幹淨的抹布習慣性地擦拭盒子,邊介紹:“兩瓶裝,跟雙胞胎似的,好拿。”

“行。多錢?”我掏出錢包。

“四十八塊錢,您呐!——”她抬起頭……

“哎!這……”

我倆人幾乎異口同聲:

“胡文成!”

“柴翠翠!”

喜出望外的柴翠翠瞪大貼有假眼睫毛的眼睛,回身朝貨架後麵喊:

“仙女兒,快一眼哎——還認識嗎,你?”

一個穿著打扮時尚的大姑娘,手裏把玩著一台“蘋果”平板電腦,從貨架後麵走出來,盯住我打量了幾秒鍾,驚呼:

“您胖了哎您胖了哎!幹嘛來了,您?不會是踮到京郊昌平、懷柔吾的來建高鐵的吧?”

我岔開話題,推心置腹:“你倆真像姐妹倆兒。一看就活得滋潤。”

“滋——潤——!”仙女兒拖著京腔。

……

22

這趟乘坐有中央、鐵路媒體記者的動車組列車,其實就是一趟由鐵路技術檢測人員和部分新聞媒體記者乘坐的京滬高鐵“試運營列車”,所以沒有領導剪彩等諸多煩瑣的儀式。動車組列車駛出北京西站,沒用幾分鍾運行時間,車廂裏的電子顯示器就顯示出200公裏/小時。一等車廂裏,攝像機、照相機和無數錄音筆,團團圍住兩三位鐵路技術檢測人員,聽介紹、錄講解,提疑問、記釋惑……

我躲到一個僻靜的二等車廂裏,從背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擺在小桌上,插上無線網卡,照著柴翠翠在一張商店《收據》紙上給我寫下的QQ號碼加入我自己QQ群——我與一個網名叫“不省心”的網友展開一問一答式的聊天……

“不省心”網友(柴翠翠)告訴我:她從五年前離開我住的英武縣人民醫院病房的那一刻,就打定徹底離開芹泉村到北京發展的主意;她在北京有前夫分給自個的房子;她大哥柴順順及兩個侄子又都在北京央企和金融證券公司工作,所以,柴翠翠在英武縣政府賓館餐廳工作的二哥柴壯壯的鼓動下,在北京大哥大嫂和侄子們的幫助下,她帶著跟隨她多年的仙女子和大妮、二妮來到北京住下,又很順利地在北京西站北廣場盤下現在這個門店。兩個女兒現在在北京讀中小學,她和仙女兒繼續開超市。我問她:“標段借用你地裏的‘不省心’超市複原、歸還了嗎?芹泉村裏我認識的那些人還都好嗎?”

電腦屏幕上跳出:“你離開的第二年,英武縣實施大學生村官進鎮入村製,一番民主選舉,賈四狗的本家村主任賈肖和她五服大哥柴興旺支書,雙雙被兩名農業大學本科畢業的大學生取代。”網友“不省心”接著往我電腦屏幕上蹦字,告我,大致內容是:她(柴翠翠)聽說柴興旺支書被大學生村官頂替後,怕她興旺大哥曾經的一個吆三喝四的人,而今扛起鋤頭或下井挖煤沒麵子,一咬牙,她就把標段尚未複原的“不省心”超市產權全權委托給她本家大哥柴興旺了。柴興旺在標段臨複原“不省心”超市前,與標段和鄉上多方協商,在超市的原址上讓標段修建了一座立體式的養雞場,又把落選的村主任賈肖招收進了養雞場……我對藏獒五狗十分掛念,我問:“五狗安好?”柴翠翠回複說:“北京不讓養大型犬,她們臨來北京前,大女兒大妮把五狗留給她爸爸賈四狗了。”

“你做得對,五狗可不適合在北京養!”——我選了一個讚揚的符號,敲上去。接著敲字,問:“賈家的煤窯呢?”

“煤窯在省政府整頓私挖亂采行動中讓公家給爆破封堵了。”

“為什麼?挺掙錢的一個窯,得讓公家給個說法!”

“一趕上整頓私挖亂采行動;二據說窯上放炮挖煤對建好的鐵路大橋有直接的影響。”

“事先,就沒找找縣煤管局的人通融通融?”

“縣煤管局安監科侯科長也因收取幹股被以瀆職罪判刑了!”

“唉!那賈家的兄弟們幹什麼去了?”

“大狗在村養老院當法人,二狗三狗一個去縣城開飯店,一個去省城開歌廳。”

“你前夫四狗現在還牛嗎?”

“公家封了煤窯,四狗以大狗的名義在村裏蓋了個養老院,之後,他帶著小老婆和五狗、龍鳳胎回杜秀美的四川老家了。”

“四川好,養人,心靜。”

“靜大了。08年四川地震,四狗在成都買了六卡車的食品,帶著五狗連夜押車往汶川捐,路上發生了車禍,五狗用身體護住四狗的一條腿……”

“另一條腿呢?”

“沒了。裝了一條木頭腿!”

“五狗呢?”

“死了!”

“唉!四狗呀;五狗呀……現在呢?”

“現在四狗一家在成都郊區開農家樂。”

“那兒農家樂多,生意怎樣?”

“聽大狗說,四狗的農家樂名字好,生意更好。”

“叫什麼名?”

“好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