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文人,以蓄甲為風雅之事。”
“真古怪。”
“中原人的古怪之事還有很多,你要小心。”
夜寒露重,沾人欲濕衣。孫懸厘取出一件青緞披風給賀野迦披上,少年一愣,厘……今晚也有些古怪。
賀野迦坐在船板上,手裏拿著一卷《金匱要略》,眼睛卻不在書上。
太湖的煙波,淡雅寫意,渲染得天地間一片氤氳。獨立船頭的孫懸厘,那一襲青衫的背影,就如同這一幅水墨山水上最蘊藉瀟灑的一筆。賀野迦想不明白,那個男子,明明不過是一介書生的樣子,甚至算不上英俊,但是當他身在這片江南煙水中時,自有一種溫雅潤澤的氣度,就像價值連城的昆山玉璧,光華內蘊,琰然生輝。
“厘……”
“怎麼了?”
“我餓了。”
秋分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西晉大司馬張季鷹於秋風初起時思念故鄉的鱸魚蓴羹,高歌一曲,掛冠而去,足見吳江鱸魚和太湖蓴菜之美,天下無雙。
尺餘長的鮮嫩鱸魚,略加清蒸,切成纖細的魚膾,色白如玉,芳香襲人,入口即化。葉青如碧蓮,梗紫如紫綬的蓴菜羹,滋味清遠,鮮爽柔滑的羹湯在唇齒間流連,如同情人的輕吻,未下鹽豉,已是清芬滿頰,絕勝瓊酥玉酪。
“鱸魚,味甘、性平,入肝、脾、腎三經,補氣、益腎、可治婦人胎動。蓴菜,味甘,性涼,除煩解熱,治熱疽,厚腸胃。”
賀野迦瞪了孫懸厘一眼,如此佳肴,不及時品嚐,吊什麼書袋!這種淡而有味,精雅雋永的食物,隻有水做的江南人烹調得出吧?
“你到中原來,不就是為了學醫嗎?”
“那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講什麼益腎熱疽、婦人胎動吧?”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
“問吧”吃得酣暢的少年心情很好。
“你來中原學醫,不應當到通都大阜去嗎?為什麼會去藥師嶺那種窮鄉僻壤?”
賀野迦聞言一怔,停了筷子。
“因為臨行的時候,我到聖殿求告,神諭說,我當往北去,尋藥仙降福之地。我一路北行,臨到塞北的時候聽人說藥師嶺是藥師福地,就打聽著去了。
“這麼巧,我那時在藥師嶺收藥。”孫懸厘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深。
“用中原的話說,我們是有緣人吧,這是神的旨意。”少年的笑容純淨清朗。
“如此相信天神嗎?即使神的旨意是讓你到窮鄉僻壤學藝?”
“是啊,天神普照萬物,渡贖眾生,我珍重神的恩旨勝過性命。”
“為什麼?”
“因為,我見過天神的化身。”賀野迦堅定虔誠。
“教王?”
少年的眼神忽然變得悠遠。
“我父親當年是西域有名的風流浪子,而我的母親卻是蘇木素老頭的獨生女,天城最有本事的醫女。父親一次病重,被送到醫館,母親照顧了他很久,後來……就嫁給了父親,還為此和外祖父分崩。父親自此改過,但是,父親之前拋棄的女子向母親下了毒,母親當時懷了我,為了保住我,不肯用解藥,最後……母親生下我就過世了。父親哀思過度,我四歲的時候也死了。我無處可去,隻好去找蘇木素老頭,可他之前與母親在聖殿立誓,與我們永不往來,所以……他把我關在門外……當時下著雪,天很冷,我在那裏站著,站了一夜,雪一直沒到我的膝蓋,我沒有哭,心裏卻暗黑一片,我想到母親是為我而死,父親也為此傷心去世,這都是我的罪孽……所以,我一直要在這寒冷和黑暗中償還我的罪過……”
賀野迦的聲音平和淡漠,好像在講一個於己無關的故事,孫懸厘卻神情一黯,想要打斷他。
少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燦爛如朝陽的微笑:“在我以為自己要被凍死的時候,忽然有一道陽光照到我身上,我以為是錯覺,因為那是午夜最黑冷的時刻,但是當我回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永生天神般的教王殿下,他像太陽一樣,周身發出明亮的金光,他的笑容高貴、悲憫、浩大,就像包容一切的陽光……他用溫和慈愛的聲音說:‘孩子,我恕你無罪,你清白無辜。蘇木素,我以神之名,取消你的誓言,你必珍愛這個孩子。’他的聲音還沒有落下,蘇木素老頭就從門裏衝了出來,我這才知道,他一直躲在門後看著我,隻是畏懼聖殿的誓言,其實他很早就原諒了母親。後來,蘇木素老頭收養了我,教我醫術,那以後,一切都很好……是光之子,天神化身的教王救贖了所有的罪孽……”
孫懸厘用線香點燃放在賀野迦腿上的艾炷。
“你那時在雪裏站的太久,濕寒入骨,江南水氣重,自然會刺痛,之前你不說,我也不知你有此痼疾。”
“這就是灸術嗎?”
“艾灸,艾味苦、性溫熱,在穴位上點燃艾絨,借助火的熱力,可以把藥性傳到經絡,祛除風寒。針所不達之處,可以灸治之,灸的用法還有好幾種,但比針簡單,你的針法已經學得很好了,很快就能學會灸法”
“好燙快灼到皮肉了。”
“不這樣的話,拔不出病根。寒氣滲入筋骨,必須用火力把它逼出來。”
“會留下疤痕吧?”
“我會給你配祛疤痕的藥。”
"厘,多謝。”
艾灸的熱度,近乎灼燒,沿著經脈,一直蔓延到心間,即使是徹骨的冰寒,也被消融為春水般的溫和,真的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