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歸途(3 / 3)

“中原文人,以蓄甲為風雅之事。”

“真古怪。”

“中原人的古怪之事還有很多,你要小心。”

夜寒露重,沾人欲濕衣。孫懸厘取出一件青緞披風給賀野迦披上,少年一愣,厘……今晚也有些古怪。

賀野迦坐在船板上,手裏拿著一卷《金匱要略》,眼睛卻不在書上。

太湖的煙波,淡雅寫意,渲染得天地間一片氤氳。獨立船頭的孫懸厘,那一襲青衫的背影,就如同這一幅水墨山水上最蘊藉瀟灑的一筆。賀野迦想不明白,那個男子,明明不過是一介書生的樣子,甚至算不上英俊,但是當他身在這片江南煙水中時,自有一種溫雅潤澤的氣度,就像價值連城的昆山玉璧,光華內蘊,琰然生輝。

“厘……”

“怎麼了?”

“我餓了。”

秋分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西晉大司馬張季鷹於秋風初起時思念故鄉的鱸魚蓴羹,高歌一曲,掛冠而去,足見吳江鱸魚和太湖蓴菜之美,天下無雙。

尺餘長的鮮嫩鱸魚,略加清蒸,切成纖細的魚膾,色白如玉,芳香襲人,入口即化。葉青如碧蓮,梗紫如紫綬的蓴菜羹,滋味清遠,鮮爽柔滑的羹湯在唇齒間流連,如同情人的輕吻,未下鹽豉,已是清芬滿頰,絕勝瓊酥玉酪。

“鱸魚,味甘、性平,入肝、脾、腎三經,補氣、益腎、可治婦人胎動。蓴菜,味甘,性涼,除煩解熱,治熱疽,厚腸胃。”

賀野迦瞪了孫懸厘一眼,如此佳肴,不及時品嚐,吊什麼書袋!這種淡而有味,精雅雋永的食物,隻有水做的江南人烹調得出吧?

“你到中原來,不就是為了學醫嗎?”

“那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講什麼益腎熱疽、婦人胎動吧?”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

“問吧”吃得酣暢的少年心情很好。

“你來中原學醫,不應當到通都大阜去嗎?為什麼會去藥師嶺那種窮鄉僻壤?”

賀野迦聞言一怔,停了筷子。

“因為臨行的時候,我到聖殿求告,神諭說,我當往北去,尋藥仙降福之地。我一路北行,臨到塞北的時候聽人說藥師嶺是藥師福地,就打聽著去了。

“這麼巧,我那時在藥師嶺收藥。”孫懸厘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深。

“用中原的話說,我們是有緣人吧,這是神的旨意。”少年的笑容純淨清朗。

“如此相信天神嗎?即使神的旨意是讓你到窮鄉僻壤學藝?”

“是啊,天神普照萬物,渡贖眾生,我珍重神的恩旨勝過性命。”

“為什麼?”

“因為,我見過天神的化身。”賀野迦堅定虔誠。

“教王?”

少年的眼神忽然變得悠遠。

“我父親當年是西域有名的風流浪子,而我的母親卻是蘇木素老頭的獨生女,天城最有本事的醫女。父親一次病重,被送到醫館,母親照顧了他很久,後來……就嫁給了父親,還為此和外祖父分崩。父親自此改過,但是,父親之前拋棄的女子向母親下了毒,母親當時懷了我,為了保住我,不肯用解藥,最後……母親生下我就過世了。父親哀思過度,我四歲的時候也死了。我無處可去,隻好去找蘇木素老頭,可他之前與母親在聖殿立誓,與我們永不往來,所以……他把我關在門外……當時下著雪,天很冷,我在那裏站著,站了一夜,雪一直沒到我的膝蓋,我沒有哭,心裏卻暗黑一片,我想到母親是為我而死,父親也為此傷心去世,這都是我的罪孽……所以,我一直要在這寒冷和黑暗中償還我的罪過……”

賀野迦的聲音平和淡漠,好像在講一個於己無關的故事,孫懸厘卻神情一黯,想要打斷他。

少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燦爛如朝陽的微笑:“在我以為自己要被凍死的時候,忽然有一道陽光照到我身上,我以為是錯覺,因為那是午夜最黑冷的時刻,但是當我回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永生天神般的教王殿下,他像太陽一樣,周身發出明亮的金光,他的笑容高貴、悲憫、浩大,就像包容一切的陽光……他用溫和慈愛的聲音說:‘孩子,我恕你無罪,你清白無辜。蘇木素,我以神之名,取消你的誓言,你必珍愛這個孩子。’他的聲音還沒有落下,蘇木素老頭就從門裏衝了出來,我這才知道,他一直躲在門後看著我,隻是畏懼聖殿的誓言,其實他很早就原諒了母親。後來,蘇木素老頭收養了我,教我醫術,那以後,一切都很好……是光之子,天神化身的教王救贖了所有的罪孽……”

孫懸厘用線香點燃放在賀野迦腿上的艾炷。

“你那時在雪裏站的太久,濕寒入骨,江南水氣重,自然會刺痛,之前你不說,我也不知你有此痼疾。”

“這就是灸術嗎?”

“艾灸,艾味苦、性溫熱,在穴位上點燃艾絨,借助火的熱力,可以把藥性傳到經絡,祛除風寒。針所不達之處,可以灸治之,灸的用法還有好幾種,但比針簡單,你的針法已經學得很好了,很快就能學會灸法”

“好燙快灼到皮肉了。”

“不這樣的話,拔不出病根。寒氣滲入筋骨,必須用火力把它逼出來。”

“會留下疤痕吧?”

“我會給你配祛疤痕的藥。”

"厘,多謝。”

艾灸的熱度,近乎灼燒,沿著經脈,一直蔓延到心間,即使是徹骨的冰寒,也被消融為春水般的溫和,真的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