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野迦頗為好奇:“這是什麼東西做的?”
“人皮”
卷軸“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賀公子,講個笑話而已,這是細絹,為了防蟲蠹,用藥煉過。”
“厘……”少年清俊的臉上浮出一片怒氣。手卻迅速的拾起卷軸掛在床邊。
“欸!這人身上,怎麼是這樣的?”
“中原的醫學裏,肺、肝、腎、心、脾就像構成天地的金、木、水、火、土一樣,維持人的氣血,而經脈就是氣血運行的通道,穴位則是這通道上的關隘。”
“可是我們的教旨裏說,宇宙是由火、水、風、土形成的。”
孫懸厘的聲音依然平靜無波:“教旨?你信奉大光明教嗎?”
“是啊,天城裏沒有不敬慕天神的人。”
“你有聖職嗎?”
“蘇木素老頭和我都嫌麻煩,教裏的事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隻是醫者而已。”
孫懸厘撫著卷軸的手忽然一僵,聲音忽然變得溫和而無奈:“是啊,我們隻是醫者而已。”
醫者,仁術濟世,無關江湖。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一路行來,賀野迦像是走在夢中。明明塞北已是初冬,江南卻還是秋季。越往南行,河邊的樹葉慢慢由枯黃轉為青綠,仿佛這一葉扁舟行駛在時間的逆流裏,逝去的年光又回來了。但那河麵上,總有一層淡淡的霧靄,輕盈朦朧,漫溢在水麵上,卻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消散,猶如即將忘卻的回憶。不時有紅色的烏桕和黃綠的垂柳,將斑駁的幻影飄落在波間,淒涼冷豔。
天城是光之城,終年陽光普照。夏日的太陽尤其燦爛如金,足以使萬物生輝;冬日裏,天光映照在白雪上,晶瑩剔透,明淨得如同天國的微笑。而江南卻是水之鄉,草長鶯飛,青簾紅杏,梅子黃時雨。都是賀野迦在那些中原客商的鄉愁、蘇杭淡雅的錦繡和精致美麗的瓷器裏領略過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江南的秋季,如此婉約,如此憂傷。
“厘,這條河叫什麼名字?”
“江南河”
“這麼簡單?不過很適合這條河。”
“這不是河,是一條千年前由人力開鑿的水渠”
“誰這麼厲害?”
“征夫勞役,無名之輩。”
“創造一條河流的人,依然是無名之輩嗎?”
“有名又如何呢?”
“是啊,在神的麵前,我們都是無名之輩。”
孫懸厘神情一肅,默然無語。
“厘,不覺得奇怪嗎?這段河上怎麼一條漕船都沒有?”少年有些不安地問道。
原本繁忙擁擠的河麵上,此時隻有煙籠寒水,月照清波,一片空寂。
“大概是有個官老爺,又想邀人品茗了吧。”
茶室裏的一切,極盡素雅又極盡奢華。
質理細密的玉檀木地麵鋪著芙蓉冰簟,湘妃竹幾上,羊脂玉瓶裏插著罕見的千葉白蓮,素瓣翠衣,盈盈欲滴。空氣中漂浮著如同晨嵐鬆露般的清芬。主座上麵如冠玉的中年男子嗬手試香,意態閑雅。
“這位大人,有何指教?”一進茶室,賀野迦忽然變得端雅持重,如同出身世家大族的貴公子,語氣裏也有了高不可攀的矜持。
“在下陸清晝,不敢稱指教,隻是客從遠方來,謹備清茗一盞,為嘉賓洗塵。”
“陸大人,還是有話直說的好。”孫懸厘的聲音充滿戒備和疏離。
“孫公子,故人相見,敘敘舊不好嗎?”
“孫某一介草民,陸大人官拜吏部尚書,有何舊可敘?”
陸清晝在湧泉連珠般沸騰的熱水中投下碧粉縹塵樣的茶粒,用竹夾緩緩攪動。
“孫公子的師叔,禦醫院周太醫上個月跟在下抱怨禦醫院如今人才凋零,很讓他頭疼呢。”
“周濟樞的事,與孫某無關。”
“孫公子閑雲野鶴,不願羈留京城。那麼,賀公子呢?賀公子名滿西域,治療眼疾、疽瘡和外傷尤其有獨到之處,如果留在禦醫院……”
“中原茶道,不是最重清淨的嗎?”賀野迦忽然輕聲說道。
陸清晝一愣,旋即微笑:“是啊,陸某多言,讓賀公子見笑了。哦,茶煮得剛好。”
珍鮮馥烈的清茶盛在冰玉般的越窯青瓷碗裏,漂浮著煥如積雪的乳沫。
“揚子江心水,烏蒙頂上茶。中原最好的茶水,還請賀公子鑒賞一番。”
賀野迦凝視著這一碗珍異雋永的清茶,淡然說道:“揚子江風波艱險,烏蒙神茶生於絕壁,這杯清茶裏,怕是有不少船夫茶戶的血淚吧。天城人最忌血食,羅大人的茶水,恕我不能品鑒了。”
言畢,拂袖而去。
“渴了嗎?”孫懸厘的聲音裏竟然有了一絲溫暖,遞上一隻白陶杯“已經過時的痷茶,也不是名品,在山上采的野茶而已。”
“很好喝,不過比煎茶苦一些。”
“像我這樣又窮又忙碌的醫生,哪有閑情逸致煎茶。”
“陸清晝不是說你是閑雲野鶴嗎?”
“閑雲野鶴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有,你討厭陸清晝嗎?怎麼一進了茶室,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連聖職都不要,怎麼會去給中原的皇帝老兒當太醫?那個陸清晝也有點古怪,明明是個大男人,偏要留那麼長的指甲。我見到古怪的人就是那個樣子,蘇木素老頭說這樣那些怪人就不敢惹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