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雨,下得不肯停歇。
跑道上,一架接一架排著的飛機,像一群展翅的白色蜻蜓。蜻蜓們棲息在地麵,引擎悶響著,等待,再等待。時間結凍了,我似乎看到它蒼黑的垢。此刻,進港出港的班機,分別在空中和地麵排隊,等著起飛和著陸。我的心卻隻想衝天人雲:等待,是世間最末測的一個詞,不知後麵有多漫長的時光,與涼寂、焦灼的心,纏結成堆,讓人頹然無措。
擔心這樣的雨,這樣厚壓的烏雲,是否會放我們的飛機西去?隔窗聽不到雨響,隻看見玻璃上珠簾劃動。南方的雨,有蒼茫綠野的氣味,於植物、江河,是歡喜的禮物。憑窗看綠,本可以把等待看成翻卷詩文,可以把舊年看成新時。然而,這一刻,雨滴是冷色的螢火蟲,落得綿密、惆悵。所以,唯一可做的,就是不去理會機艙裏隱隱的不安,也不理會五月的末端,雨水要放肆到怎樣狂浪的程度。
我像隻小蒼蚊,貼在玻璃窗上,看那些排隊的飛機,又如一片片潮濕的葉子,安靜乖巧,落在灰冷的跑道上。這等待,是忘卻此生安在的瞬間。
窗外,山水靜靜的,濕天濕地,一派豐潤。南方的美,全因為春水、夏雨、甚至是秋汛、冬雪。溪水清亮,草木蒼綠,霜露在萬物上,像幽浮的玄學禪氣,凜然橫存。遠近綠意巨大,降落、騰空的飛機,把等候的滯重氣氛撞破。我聽到心底,有一扇隱在暮色裏的門,在開開合合,卻沒見進出的歲月,留下一點背影。等待的時候,腦海中可見微燃的火光,明暗不定。上了飛機,就把一切交付出去了:把燈下讀書的明晚,把穿紅著綠的下一個仲夏,把蜷在愛人懷裏的雪夜,把與兒子相依的來日,都交給了一張方寸機票。
看見地勤人員,在雨中忙著。雨水滴落的聲音,告訴天下所有空乘人員,他們的職業得到了世上最高的敬重——人們托付給他們的是自己的生命。看管別人的生命和明天,是怎樣沉重的責任?要怎樣的肩,才能擔當得起?空乘人員,原就是棲放生命之花的棚架,可倚可靠。
前麵,有兩架飛機,等著升空。輪到我們起飛,還要好一陣。
我便耐心看雨,看窗外綠撲撲的江南,看著了綠色羅裙的湖湘大地。
看得心緒散亂時,目光不經意落到了跑道兩邊,就直直墜落下去,碎裂在淺而綿密的草地上。花妖葉碧的季節,南方綠煙滋潤的地方,我吃驚地發現,所有靠近跑道的草色皆已枯黃,如一條褪色的裙裾,給跑道鑲嵌了長長的一圈暮秋枯色。稍遠一點的草,則茵茵地綠得自在。這不經意的發現,很敗興,像誰失手打裂了靜美的童話。顯然,日複一日,飛機引擎噴出的熱流,將近處的小草,全都灼烤死了。
枯草,成了一抹迷離的撓痕。這一撓痕,抓在我敏感的神經上。刹那間,如薔薇細雨裏,看見了春花殘瓣。現代科技,隻用一個多小時,就將涼州詞邊的大西北,與萬水千山遠的荊楚大地,連在一起。卻也讓我看見了“得”與“失”的對照,心裏像掛破了一個洞,漏了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