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舊年碎筆(1 / 1)

天低林疏的深冬,早已深到了極處。一場雪,再一場雪後,老曆新年,就近了。

在五欲六塵中戀棧了一整年的這座城市,正忙著盤點得失,分享各種收獲。空氣中,有了很重的年味。

風雪撲向萬物,我反而聽到了自己內心歸來的闃靜。

這一年,我失去的,其實並沒有走遠,比如母親,就呆在我心頭。這一年,我得到的,是已經懂得把心從遠方收回,回到腳下的一履之地。

此刻,隔窗看見屋外素白的景物,聽到小街上忽輕忽重的腳步聲,感覺正是自己在街燈下,從漫天飛雪的遠方走來,又披著一肩粉蝶,走向漫天飛雪之中。街燈照影,小巷幽長。風雪夜歸人,這五個字,每個字上都有讓人心顫的蒼涼。

翻越舊歲,遠方就橫亙在老曆新年的那頭,神秘、未知,妖媚地誘惑著天下眾生。所以,人們總是出發,哪怕檣傾楫摧,哪怕馬革裹屍還,依然不管不顧,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行走著,向著下一站,向著成與敗,得與失,向著冬與春。而老曆新年,是一陣陣收兵的鳴金,召回了所有出門的腳步。

每年的大年三十,我才開車出長沙城。

來去之間,我常常不知這座古城,是我的遠方還是我的故鄉。與它有關的最初的記憶,是夜歸的場景:昏暗的路燈,發出黃黃的柔光。小街兩邊的老屋,隱在黑暗裏。大約是冬天了,空無行人的街上,隻有一個老頭守著冒著熱氣的餛飩木擔子,對著寒冷的夜空,喊:餛飩,有熱餛飩哦……我在父親的懷裏掙紮,極力想擺脫他陌生而有力的雙臂。我的心裏充滿了恐懼,不知這個人要把我抱到哪裏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外婆要讓他把我帶到遠方來?

我那時大約四五歲。從剛出生開始,就一直跟外婆住在長沙蓉園邊的老宅子裏。老宅是外公跟他的堂兄程潛當生活副官時買下的,緊挨著程家的房子。我出世時,外公已經離世多年,老宅裏隻有白發如雪的外婆與我相依為命。我的記憶碎片裏,世界是那麼安靜,隻有外婆的聲音和我跌跌撞撞的腳步。

突然被陌生人抱到一個沒有了外婆的城市,我害怕極了,想方設法地哭鬧著要回長沙。我用滿口的長沙腔,吵著說:我要喝茶!我要回外婆家喝茶去,喝了茶再到你們這裏來……父親嗬嗬地笑,哄我:馬上到家了,就有茶喝了呢。接著,他抱著我進了一個有巨大的石拱門和森森古木的院子。隔著淚眼,石拱門上的一盞孤燈,變成了昏亮的毛絨絨的光團。

就這樣,我離開長沙,在嶽陽樓下度過了童年與少年的時光。

我離開後,外婆挑著一擔行李,輾轉三天遠赴陝南小兒子家,不久,就安息在那些漢家陵闕之間了。外婆的遠方,是生命愴然止步的地方。任憑怎樣的鳴金,也無法召回她的腳步。如今,母親也在舊年裏止步人生。“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人生的莫測情境,讓我不再向往那些天涯孤棹。

我的心,從十八歲時氣衝牛鬥的遠方,回到了腳下,回到了命中的長沙。命運的兜轉,讓我又在老宅附近安頓下來。隻是舊人舊屋,都已隨舊歲而去。那些參天的大樹,依然在蓉園內歲歲搖風,讓我不時聞到記憶中遙遠的草木香味。我喜歡命運這樣的神力,讓我得以在這片天地裏,讀書,工作,成家,生子……至今,數十個舊曆新年過去了,我在此踏實地生活,認真地工作,愜意地讀書,親近簡單的事物和單純的人心。雖然位沉下僚,但於詩文裏尋找高情遠誌,內心總是青林聳翠,明月朗照。老曆新年,召回遠方歸人;倥傯生命,召回平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