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兩個島對於城市人來說已是旅遊觀光的最好去處。但要在島上長期生活下去,要做一點想做的事情,似乎還缺少點什麼。我去了島上,像過去那樣向對岸的陸地遙望,再次驚訝地盯視那片無邊的蔥綠。我的心頭湧起了一陣感動。正對著這個小島的是綿長的沙灘,茂密的樹林。
那裏與人口繁密的小城相距二十分鍾的車程。
港欒河
有許多天,我一直在小島對麵的那片海灘上徘徊。這是一片真正迷人的沙岸,潔白到了無一絲粗糲和汙跡;碧藍的海水,退潮時露出五十多米的淺灘。這裏沒有鯊魚出沒,是天然的優良海水浴場。更為可貴的是它背靠了一大片鬆林,大得足可以藏禽隱獸,一眼望不到邊,隻聽到鳥聲不斷,與近海翩飛的海鷗遙相呼應。與海岸交成直角的是一條古河道,叫港欒河。河的上遊源自南部山區,很早以前與曲折密集的山下水網相連,接受豐富的山落水,水流量終年很大,這由古河道的寬大壯觀可以看出。河的入海口有古港遺址,而今的小旅遊碼頭就建在遺址右側。
像許多古河道一樣,如今的港欒河也在時間裏萎縮了,充其量隻能算是一條中小河流。但好在它還有輝煌的曆史可以留戀。它的下遊建有不止一個村莊,可以說它們都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河中有魚蟹,它有別於海魚海蟹。入海口有回遊產卵的魚類,所以每到了四月春陽照耀時,淺海裏到處都是捕撈鱸魚苗的男男女女,他們將把一個春季的收獲賣給淡水養殖場。河道裏有茂密的蒲葦,河堤上有高大的槐柳。由於古河道淤積土深厚肥沃,所以河兩岸的樹木比其他處茁壯得多,夏秋裏看去真是冠蓋相連,如霧如巒。槐柳與成片的鬆樹相依襯,形成了另一種風韻。槐柳的碧嫩與鬆樹的墨綠相間,層次錯落;冬天和秋末鬆樹濃綠依舊,槐柳則剩下了裸枝。槐的蒼枝和柳的紅條在綠色中閃爍,該是畫家們的向往之地。
走在河岸上,就會把海浪的噗噗聲遺忘,耳廓與視野全是淙淙水流。青蛙和鯽魚在水中窺視,它們以漂亮的翻躍引人注目。有咕咕聲響在密集的荻草中,不是水鳥就是穴中動物。這條河的珍貴在於它在許多時候為林中的鳥獸提供足夠的淡水,如今堤岸下到處可見一溜溜小獸蹄印,可以分辨的有兔子、刺蝟和獾之類。也僅僅是十幾年前,河兩岸還有狐狸出沒。
人們的傳統居住理想,就是盡可能在河邊築屋,做所謂的“河畔人家”。而眼前的情與境何等誘人:海岸林中河邊,三位一體。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裏離那個去海島的小碼頭僅有一華裏之遙,安靜便利,卻沒有喧鬧。除此之外這裏還有曆史掌故,有傳奇,有靜下來即可聽到的古河的嘩嘩之聲。
萬畝鬆林
最為誘人的還是這片無邊的鬆林。準確講它有兩萬六千畝,主要是黑鬆。據說這種鬆不易見到一萬畝以上的麵積,所以說眼下的規模實在可歎。它的形成是漫長的,除了原生樹木,再就是依靠了人工種植。大約四十年前有一場浩大的造林活動,出動了萬人營造沿海防風林,是這樣的日積月累才產生了如此偉大的造就。蒼茫海灘上的原生樹種有小量黑鬆,其餘就是一些灌木;喬木類有白楊、槐樹、榆樹、小葉楊、橡樹和柳樹。當人工鬆林於四十年後蔚然壯觀之時,原有的大樹就顯得蒼老豪邁了。它們間雜在一片林海中,是樹木的尊長,是自然的智星。
有了不同的樹種,有了偌大的麵積,也就有了豐富的大自然的內容。我們今天的人對於大自然的蘊含越來越陌生了,簡直是十分隔膜。關於一些動物的故事,我們僅僅是從書中、特別是從動畫片上獲得。我們還不習慣於發生在眼前的、身邊的動物故事。我們知道動物的故事通常主要是發生在大麵積的林子中,它們比起家裏和動物園中的動物,會是完全不同的。
我走進這片鬆林,愈走愈深,竟有兩次迷失了方向。從河的左岸向西向南,會走向它不測的縱深。林深處一片嗚嗚響起,這就是無時不在的鬆濤了。隻要稍有一點風,就有這低沉渾厚的聲音;但是如果有大風吹起,林中又是最好的避風之地。
隨著往前,林中空地上出現了小動物的劫痕:散羽和斷蹄,淩亂的獸毛。這裏有隱下的猛禽,也有食肉四蹄動物。抬頭尋覓,最常見的是紅足隼和雀鷹。我們馬上想到的是廝殺,是弱肉強食。在無聲的嘶嚎中,在一時安靜得出奇的林莽間,一低頭就是零散的羽毛;再就是黃色的小花,是小薊與薺菜,還有草叢樹下探出的蘑菇圓頂。在林中行走隨手采下蘑菇是一件快事,那是毫不費力的收獲。這裏最多的當然是鬆蘑,還有楊樹蘑和柳樹蘑,都是最受人們青睞的美味。如果在春天,林中的鬆脂氣味正濃得化不開;更有槐花的清香、滿林滿地雜花野草的熏蒸,人走在裏麵真像一場特別的沐浴。我與朋友在林中僅僅走了半個小時,鞋子就被花粉全部染成了黃綠色。那時各種不知名的飛禽成群掠過,雲雀在高空歡唱,野雞在深處鳴叫。我們驚擾最多的是野兔,它們有許多次被我們同時驚跑了三兩隻。鳥窩遍藏在深草中、樹丫上,有時一不小心就會驚起正在孵蛋的鳥兒。
無論是雨天雪天,進入這片林海常常都會有一種享受。林雨淅淅好,大雨怒吼也好—它別有一種氣勢,讓你在稍稍驚異中領略許多。你會看到各種動物在雨中的姿態,樹與草在洗滌中的歡快。腳下是剛剛潤濕的沙土,是一簇簇頂著滿身珍珠的綠葉。當然最好還是淅淅小雨,那時會有一種綿綿不絕的低語伴隨著你的行走和深思。不過大雨滂沱是驟然而至的,這時我們就再也不會忘記閃電的顏色,記住在萬木叢中急速穿行的風雨之聲。在冬天,當踏著雪後的林地,會驚訝這裏奇特的安靜和幹淨。隻要走動,腳下就響起無法形容的雪的聲音;此時圍攏在四周的全是清冽的脂香。林子在冬天變得幽深和優雅,樹隙的天空閃爍新的瓦藍。積雪在這裏會存留一個冬天,或者再加上一個初春。雪後隻需多半天,地上就是疊起的一個個小獸蹄印了,是它們留下的一些巧妙的圖案。走在林中雪地辨認獸蹄是一種樂趣,有經驗的林中老人能一口氣認出二十多種。
走在林中,難免想象做一個林中人的幸福。可是這種打算太奢侈了。這種奢侈不可以留給自己,而應該留給更多的人。
人緣
一個情境在心中漸漸完成,這就是在欒河邊、萬畝鬆林的空地上蓋一處書院。是“書院”而不是別的什麼,是因為這兩個字所包含的“內美”。
中國古代有著名的三大書院,如今除了嶽麓,其餘學術不興。書院是高級形態的私學,起於宋,盛於唐,是中國大學的源頭。現代書院該是怎樣的姿容,倒也頗費猜想。靜下思之,她起碼應該是收斂了的熱烈,是喧鬧一側的安謐和肅穆。熱鬧易,安穩難。在記憶裏我們從來都是熱鬧的,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熱鬧。可是一些深邃的思想和悠遠的情懷,自古以來都成就在有所回避之地。它的確需要退開一些,退回到一個角落裏。
於是就想到找一處角落、一個地方。龍口地處半島上的一個小小犄角,深入渤海,像是茫茫中的傾聽或等待,更像是沉思。更好在它還是那個秦代大傳奇的主角—徐巿(福)的原籍,是他傳奇人生的啟航之地。港欒河入海口處的古港也曾被認為是他遠涉日本的船隊泊地,當然更多的人認為是離它不遠的黃河營古港:東去三華裏,二者遙相呼應。一個更迷人的故事就發生在腳下:戰國末期,強秦淩弱,隻有最東方的齊國接收了海內最著名的流亡學士,創立了名噪天下的稷下學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源於稷下。隨著暴秦東進,焚書坑儒和齊的最後滅亡,這批偉大的思想家就不得不繼續向東跋涉,來到地處邊陲的半島犄角“徐鄉縣”。這裏由是成為新的“百花齊放之城”。而今天的港欒河入海口離徐鄉縣古城遺址僅有十華裏,正是她當年的出海口。
可以想見,秦代一統海內最初幾年,徐鄉城稱得上天下的文心。
十餘年來龍口人越來越多地迷於“徐福研究”,而且聲動南北,呼應京津,大約幾十位教授發起成立了“徐巿(福)國際文化交流協會”。不說它的學術,隻說這種追憶和緬懷所蘊含的一種地方自豪感,也許還有他們未及領會的另一些東西的珍貴。思想需要一種連綿性,傳統也可以在追溯中慢慢建立。這個艱苦的過程已經開始並且不能停止,於是就給了我許多啟發。多少年來,當地有多少熱衷於文事、具有文化眼光的境界高遠之士,在此不再一一列舉。那將是令人感動的一長串名字。沒有他們的熱烈倡議和實實在在的支持,書院擇址海濱河畔的意念就不會生成,更不可能堅定。
在那些令人難忘的日子裏,不止一位朋友與我一起實地勘察,邁步丈量穿林過河。往往是多半天過去,麵無倦容手持野花而歸,談吐間全是書院遐想。朋友即便身負重任,日理萬機,也未曾把一件浪漫的設想擲於腦後;那種於俗務操勞中頑強存留的超拔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和銘記。好像從來如此,一種信念和決意必須在人緣裏生成,沒有幫襯就不可能成功。
後來又有遠城友人、海外文士抵達這個犄角。我們仿佛一起傾聽了當年的琅琅書聲和稷下辯論,激動不已。至此,對我來說,書院還未破土心中先自有了梁木。它是眾手舉力搭建的。
讀書處
十餘年來我一直尋找和迷戀這樣一個讀書處:沉著安靜、風清樹綠;一片自然生機,會助長人的思維,增加心靈的蘊含;這裏沒有糾纏的紛爭,沒有轟轟市聲,也沒有熱心於全球化的現代先生。在這裏可以賞圖閱畫,可以清誦古典,也可以打開嶄新的書簡。可惜這在以前僅僅是耽於幻想,而在我徘徊林中河畔之時,這樣的機會總算實現了。隻要帶上書,攜一個水瓶來到林間空地,坐上幹艾草或一段朽木,背倚大樹即可有一日好讀。來時天氣晴好,心情自然。若風雨襲來時則可奔海邊漁鋪,太陽熱烈時會有枝丫遮護。遠近是鳥鳴獸語,海浪撲撲;仰向高空,或可見一隻盤旋的蒼鷹。
我相信有一些好書必需自然的潤釋,不然字跡就會模糊不清。記得以前苦讀中尚不能明了之處,一旦坐上林中空地則一概清明、進而著迷。特別是中國的典籍,那簡直是由花草林木彙成的芬芳精華,除非遠離現代裝飾的房間而不能彌散。我與三兩好友入林讀書,一天下來不覺得疲累,也不感到漫長,而是於陶醉中享用了寶貴的時間,有一種最大的休憩和充實的快樂。
我不知道古代的稷下先生們踏上這裏是怎樣的情景,此地又做了什麼用場。但我相信這裏絕不會是林荒。因為它離一個繁榮的古港隻有短短一華裏,想必會有不薄的文明。時越兩千餘年,它的斯文不滅,僅僅是沉澱到土層而已,化為一片繁茂的綠色生長出來。我甚至想象那些稷下先生就站在此地辯理說難,手掌翻飛,一個個美目修眉,仙風道骨。總之,滄桑巨變,隔海聽音,叢林守護的大半是永恒的精神。
林中閱讀的間隙少不了神飛天外,幻想起浪漫的遠古。我想象那些遠涉大洋的探訪,琢磨《史記》上記載的那段驚心動魄的大遷徙,心中怦然。這段史實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遙遠和驚險。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與朋友在這裏流連,時有討論。有一次當我們安靜下來,甚至發現了一隻專注傾聽的大鳥,它隱在枝葉間一動不動。這或許是兩千年前的一個靈魂,是他們飛越時空的化身。我記得朋友先是一怔,接著響起喃喃詩聲,連接了草木的一片窸窣。
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不能不又一次意識到,這種情與境在全球化的喧囂中已近夢幻,它真的是太奢侈了。這種奢侈實在不可以獨有。一種分享和轉告的念頭滋長起來,並在心底發出催促。我們知道,應該腳踏實地做點什麼了。那種長期以來的理想和期盼正與此時心境暗合如一,讓人把一個深長的激動悄悄隱藏下來。
多麼靜謐的林子,海浪都不忍打擾它了。
開築了
修築一座現代書院的心願漸漸化為一張藍圖。書院不是研究所,也不是一般的學校。“書院”這兩個字所包孕的精神和內容,或許隻可意會。它在今天將是什麼形象和氣質,真得一個獨自守持的人才能把握。當然,它不能奢華也不得張揚,隻應安臥一角傾聽天籟,與周邊天色融為一體。靜下時不由得問一句:自宋代風行的書院體製緣何由興到衰,它寶貴的流脈直到今天不絕,其緣由又在哪裏?
我知道,在一個角逐急遽同時又是極盡虛榮的時光,籌集巨資團結商賈築起皇皇樓堂已不是難事。難的是始終斂住精神,收住心性。今天做事未必秘而不宣,卻難得坦然自為。一切不僅是為了結自己的夢想,而是接續那個千年的夢想。一條欒河波浪不寬,如何載得起這麼多沉重,可見須得一點一點經營,一墣一墣堆積。首先學會拒絕,然後才有接納。磚石事小,人脈為大,有一些質樸的精神,有一點求實的作為,這樣才能有一個起碼的開端。
我讓善繪者一遍遍描述輪廓,讓專門家細心製定結構,又經曆三番改動五次爭論,終於有了個主意。我甚至想象,它該是順河而下的船夫登岸歇息處,是造訪林莽的遠足借宿地,是深處的幽藏和遠方的消息,是沉寂無言者的一方居所。樸素是不必說了,但要堅固得像個堡壘。古代書院並不高大,今天的書院也不應太隆重。它要隱在林中空地上,伏下來靜聽河水和海聲;每天到了午夜,它會有一個深長的呼吸與林海河流相通。不言而喻,它的身邊還應有古樹老藤,就是說它連係著原野上的一草一木。我對施工的人說:在這兒人是第一寶貴,樹是第二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