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出版,打開電視,看看所謂的生活娛樂頻道,一些網站,所有最下流、最庸俗、最不堪入目的那些東西,收視率和點擊率都非常高。那些稍微想幹一點正事、想表達一點追求的,往往很快就被“末位淘汰”。人們一朝發現並大肆倡揚動物性,把商業運作和精神價值完全混淆。如今做得可真徹底,學術和藝術出版沒有財政補貼,連海外自由經濟地區都不如。追求名利者也隻有下流一途。什麼無恥、無底線,隻不過為了無限製地滿足商品流通的貪婪,暢銷等於一切。我們看不到嚴厲的權威、看不到所謂的知識分子在那兒青筋畢露地呼喊。相反,一部分批評家和作家出版者,與這樣的時代合作良好,完成了一次卑鄙的合謀。
從背景中顯現的文學
既然走進了如此悲觀消極的黃昏,就不可避免地期待起黎明的曙色。於是這裏發現了一種從昏暗的背景中凸出的文學。整個混濁的部分是背景,垂在那兒像一道沉重的幕布。如果這個時期還有什麼正在與這道幕布分離出來,那麼就是一小部分文學—當然還有思想。
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學是商品時代的敵人。但商品時代作為一個大背景,又是文學的母體和悲涼的恩師。正是因為它,一種物質和欲望築成的不可穿鑿的壁壘,才使精神和文學有了另一種可能性:一次徹底的決絕。
從文學和精神的曆史上看,所有真正意義上的獨行者,都是盡可能地把一個時期蕪雜的精神現象作為背景意義來對待,而不是急欲化進這一背景、融進這一背景。中國世俗文化中有一個“藏”的智慧,是極易被等而下之地運用的。其實最大的“藏”是文化上的“藏”,即是化入這個非常蕪雜的精神和現實的背景裏,讓自己構成這個背景的一部分。但今天的問題正好相反,是作為一個知識者,怎樣鼓鼓勇氣從這個背景裏走出來,走得遙遠,跟背景拉開一個盡可能長遠的距離。
作家和思想者—這裏指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的個體,一定是站在背景前麵的個人。
身後是空前的喧嘩,跳躍和勁舞,翻滾折騰,嘶嚎,伴以整個時代的樂隊。背景越大,舞台越開闊,越是預示著一個意味深長的結果。偌大的一個背景下,凸顯出一種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存在,這就是個性的力量。因為他們一定不是思想和藝術的平均數,也不是一個時期的最大公約數,更不會是夾在蕪雜裏的和聲,而僅僅是自由和執著的自己。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有多麼闊大的背景就有多麼闊大的精神,有多麼厚實的背景就有多麼厚實的思想。我們在真正悲觀的土壤上生長出真正的樂觀,並為自己擁有如此斑駁豐富的背景而慶幸。
極度的浮躁,泥沙俱下,空前的媚俗,這一切都是激活思想和創造的條件。一旦失去了這種條件,蒼白的季節就會到來。真正的創造也許需要互相刺激,包括彼此欣賞和厭惡、拒絕,甚至是極大的痛苦和藐視,還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和精神的流放感—這些都不怕,這些都是催生的菌母。
然而,一個時期真正的精神危機卻是心靈上的慌亂和庸俗的喜樂,那樣的結果隻能是正在發生的悲劇:太多的作家正以自己的努力融進那個“背景”,唯恐被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所拋棄。
怎樣綜合和吸納這個時期的所有經驗和經曆,在營養豐富的腐殖土中茁壯成長,這才是時代的課題。
商品大潮中的精神理性是怎樣理解“大眾”。九百年前蘇軾說過一句話:“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聰明的玩泡者其實也是最愚蠢的人。如果一本糟糕的書賣掉了一百萬本,我們可以理解為:幸虧十幾億人口當中隻有一百萬個讀者;反過來一本深刻的著作賣掉了一萬本,那可以理解為:畢竟還有一萬個讀者能夠閱讀這樣的書!這是一種思想方法,而不是掩耳盜鈴。相信文明的薪火,文明的力量,正是一種商業時代的樂觀主義。
太多的不安和喜悅
(代後記)
會議開到這會兒,就到了被討論者致辭答謝的時候了。不過我想,自己按程序說一番感謝的話,還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心情。大家到了年底,各自有多少事情要做,用膠東的一個說法,即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大忙人”,來參加會議實在太不容易了。最好的感謝,還是說說心裏話吧。
我從很早就開始寫作,摯愛文學,不可救藥和沒有來由地愛著,愛得很深。以前我也說受過哪些影響走上了文學之路等,但知道那是找個他人可以理解的話頭而已,實際上更多的是沒有來由地愛著。從1975年就開始發表作品,到現在已經寫了快四十年,累計發表字數到了一千三百多萬字,還不算練筆的幾百萬字。
仍然由於特別愛文學,對與之關連一起的事物就要求格外高、格外嚴,有放不下的牽掛。我自己缺點和弱點很多,卻對人性、社會、人與人的關係、自然環境、道德狀況,要求很高,甚至還有點苛刻。對黑暗的東西不能容忍。我在許多時候是憂慮和不滿的,有時竟然非常憤怒。情緒激烈時,表達上常常是衝動的。同時也深深地熱愛著一些事物,對自然,對友誼,對各種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柔情。因為童年的艱辛,我特別不會忘記並且一直感激著來自他人的善意和幫助。
最近因為要編輯虛構作品之外的文字,這才仔細統計了一下,發現竟然積下了四百多萬字的散文及其他言說類文字。這個字數太大了一些,讓我覺得十分突兀甚至不安。發現自己說得太多,這並不好。從一般規律上看,一個從事虛構的作家,最聰明的做法是少說一點,因為說得多了,一方麵會莫名地得罪人,另一方麵自己作品可詮釋的餘地就越來越少了,整個作家也就變“小”了。形象總是大的、多解的,作家自己說多了,就會局限解釋的空間。
那會兒一度想改變這個狀況,就是以後盡可能地少寫散文。可是心裏又有太多的不安、喜悅和憤怒,隻想看到什麼趕緊提醒一下。我知道這樣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責任感的驅使。當然還要想到生活和寫作的意義,並且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寫作者,並不僅僅是為了寫虛構作品。結果後來還是決定讓一切自然而然地下去吧,盡自己之力,能做多少做多少,真實地一路走去。麵對這個危險的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必因為服從什麼文學策略而硬性地改變自己。
說到運用文學策略,一個作家還是小作了。一個人寫了那麼多,苦心經營如此,又大多來自艱辛的底層,怎樣對待社會、讀者,怎樣對待評論家、漢學家,怎樣對待外國人,心裏都該是十分明白和熟練的。做好這一切並無更大的難度,起碼比用心寫好幾部長篇容易得多。這一類聰明和機智,差不多人人都不缺乏。但這樣做就要遷就許多,違心許多,天長日久必會造成內傷,說到底這與從小對文學的深愛是相抵觸的。
人的文學誌向是不同的。如果努力用寫作來換取一些世俗利益,比如賺錢、獲取地位、獲得更多讚譽和獎項,都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比較起來,還有另一些目標放在那裏。如果是一個基督教作家,要他來回答為什麼寫作,他可能回答是“為了榮耀上帝”。我們大多沒有這樣的信仰,但我們卻會明白這回答中包含了怎樣的深意,是很高的誌向和境界,是很了不起的要求。
那麼我是怎樣的?總結一下,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名利心在一點點淡去。回憶刻苦寫作的這些年,許多時候隻是受沒有來由的一種深愛的力量支配著,寫個不停。做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將一篇幾百字的東西在紙上落實好,讓其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思,尚且還要費不少的工夫—如果這樣較真地寫上千萬字,不能不說是一種辛苦。可是這種辛苦也有更多的欣悅在。人在生活中,如果不是一個傻子,隻要活到了四十多歲,就一定會深刻地感受到絕望。所以也就是這種沒有間斷的寫作,這種勞動,安慰了我激勵了我,讓心靈維持在較好的狀態,能夠向上提升而不是往下沉淪。就因為不停地思索和閱讀,讓我知道了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情懷。我必須說,寫作無論如何令自己不滿意,還是讓我變得比過去善良了,比過去好了。文學既然對我有了這樣的意義,就該感激文學,它是多麼重要。
除了文學使自己成長、幫助了自己,還覺得留下的這些文字雖然謬誤不少,但其中的多數還是有助於這個世界的,就是說它們有助於這個世界道德的提高、人的素質的提高。它這方麵的作用哪怕隻有一點點,但因為是良性的,所以也還是有點意義的。
從如上來看,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麵看,文學之於我既是這樣,也算很好地走向了、實踐了一種誌向。可見這並不需要文學策略,而隻需依照從一開始就發生的愛的初衷走下去就行,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我的成績微不足道,但這個過程,對我的意義不可謂不大。
愛文學是很重要的,一個“愛”字可以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現在看來,文學人士偶爾出現的一些不好的念頭,比如機會主義傾向、虛榮心,都是不愛造成的。現在一些刊物的問題、寫作的問題、出版的問題、評論的問題,常常出現一些讓人大不如意的狀況,也大都是不愛造成的。如果真正愛、深深地愛,也許整個情形就會好得多。
隨著寫作曆史的延長,年齡的增長,會變得比過去寬容。我漸漸知道不寬容的主因,就是太以自己為中心了,不願離開自己的經驗去理解他人外物。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或許比人和動物的差異還要大,隻是讓差不多的眉眼衣著和語言方式給掩蓋了罷了。人太多了,人群當中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甚至充滿奇跡。要理解一個人,就得知道他的出身、絕然不同的經曆,包括一些生活細節,甚至是神秘血緣等。我願意努力去體會別人的行為,找到自己的方向。寬容的結果當然不是變得更圓滑、更沒有原則,而是變得更加逼近真實,更加有立場。
我越來越懷疑“線性時間”,不再簡單地相信人類社會能像生物界那樣進化,如達爾文主義。人性決定的社會絕沒有那樣簡單和機械,而是十分複雜。如果不能打破“進化”的觀念,無論對生活和人性的批判或讚譽,都可能不中要害,膚淺簡略。可是我們的文學表達,就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陷入這種進化論的思維。
能夠始終保持對文學熱愛的初衷是很重要的。這樣才會樸素,才會找到真實。一個人相信永恒的真理,相信這種尋找的意義,就是信仰。這個過程是緩慢和持續的、不能間斷的,這看上去就必然有些笨拙。我以前引用過他人的一句比喻:“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這樣說,絲毫也不敢隱喻自己是一個“大動物”,而隻是表明了對大動物的力量、自信和專注的喜愛。是的,隻有黃鼬一類小動物才那麼機靈跳躍,窺視多變。在這方麵,大動物是做不來的。
已經寫了近40年,27歲左右動手寫《古船》,後來被要求反複改動,出版時已是兩年以後了。30左右歲還寫了《九月寓言》,以及大批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現在共寫了19部長篇、幾十部中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可是今天卻不見得比當年寫得更好—寫作就是這樣,一邊前進一邊後退,獲得就是丟失。對一個創作者來說,並不一定是越寫越好。但僅就工藝和技術層麵來說,或許應該有起碼的清醒。記得畫家畢加索說過,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達到了拉斐爾的能力,繪畫技藝十分成熟,可惜後來一輩子努力做的,就是怎樣才能畫得像小孩子一樣。
這樣說,當然也不會被誤解成狂傲到自比畢加索的地步,這兒不過是說讚同這樣的看法,即藝術技法和工藝層麵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最難的,在藝術這裏,一直有比技藝重要得多的東西,是它決定一個人將來能走多遠。
《你在高原》寫了22年,有四五百萬字—它最初長達五百多萬字,應出版要求縮為今天的長度。但長度並不說明更多,好才是目的。不過它畢竟呈現了相對長的一段生命河流。時間給予的一些認識,難以靠其他方法比如能力之類彌補。出版後有人擔心它太長無法閱讀,隻是樸素的擔心,總歸不是文學爭論。說到閱讀和理解,以前的八部長篇不太長,都是在心裏煎煮多年、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稿紙上的,有點像刻鋼版的感覺。那些長篇讓我傾盡心力。可是閱讀它們的時候,難道會更容易嗎?事實並非如此。那些作品對我的重要性來說,像《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醜行或浪漫》《刺蝟歌》等,僅就個人所能達到的完美度和深邃度而言,絲毫不比《你在高原》差。所以文學作品對讀者和作者全都一樣,它從來不是一個長度問題,而是一個心靈問題。
今後會一直緩慢而有耐心地寫下去。無論如何,這樣寫到最後,或許會擁有自己的一個文學世界。也隻有這樣,朋友們才會高興。
(2011年12月10日,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