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與闡釋
作者:張靜芝
摘 要:蘇童的《罌粟之家》作為先鋒小說的價值早已為人們所公認,而作為家族敘事性文本的意義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蘇童的獨到之處在於,他一反中國現當代家族小說的敘事傳統,以人性欲望取代階級矛盾,以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精神和血緣聯係取代兩個階級之間你死我活的對立衝突,楓楊樹世界植物的頹敗、生存空間的潮濕黴爛與人的精神墮落異形同構地交織在一起。
關鍵詞:蘇童;罌粟之家;敘事傳統;頹敗家族;生存世相
《罌粟之家》是蘇童家族敘事的代表性作品,小說敘述了一個地主家族在現代社會文化語境中逐漸走向衰亡的故事。有關家族頹敗日常生活的書寫、革命與家族之間關係的描寫、知識分子與封建家長之間的感情糾葛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母題,而蘇童的獨到之處在於,他一反現當代家族敘事的傳統,以人性欲望取代階級矛盾,以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精神和血緣聯係取代兩個階級之間你死我活的對立衝突,楓楊樹世界植物的頹敗、生存空間的潮濕黴爛與人的精神墮落異形同構地交織在一起。
一
現代家族敘事的創作動機在於揭露家族製度與禮教的弊害,當代家族小說重在揭示家族日常生活的政治內涵,由此形成了家族小說以家喻國的敘事傳統。受家族敘事文學傳統的影響,在《罌粟之家》中,小說通過劉家三代家長之間精神性格的變化、地主與長工之間的複雜關係昭示出劉氏家族由盛到衰的曆史軌跡。劉老太爺兩個兒子劉老信與劉老俠,都在楓楊樹鄉擁有一定的土地與家產,然而,劉老信早年間是楓楊樹鄉的浪蕩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尋找發財之路,結果卻染上滿身的梅毒大瘡。十餘年間將家產揮霍殆盡。劉老俠靠種植罌粟逐漸成為楓楊樹最大的地主,盡管家大業大,倉庫裏的糧食腐爛,然而劉老俠由於血氣旺極而亂,所生的孩子大多是畸形兒,唯一幸存下來的、野合而生的演義卻是個白癡。其後翠花花與長工陳茂所生的沉草盡管是健康的孩子,但卻意味著劉氏家族血緣的危機。沉草盡管表現出對家族身份的認同,但他成為劉家主人後卻對家族的振興缺少應有的興趣。劉家的衰亡成為一種自然的過程。劉家的盛衰還與其遭遇了外在的曆史事件不無關係,農村暴風驟雨的土地革命注定要結束地主的封建統治。敘述者從劉老太爺、劉老俠、劉沉草三代之間道德和血緣的危機、由祖輩把土地作為家產留給兒子到兒子千方百計攫取土地再到孫子將土地轉交給農民使用,從對家族責任的承擔、對家族的振興到對家族事業的百無聊賴,讀者不難感受到劉氏家族一步步走向衰敗的曆史變遷。
劉氏家族的衰敗與家族中人的道德上的頹廢有機地聯係在一起。正是由於人的頹敗才最終導致了家的衰敗。劉老俠把父親的姨太太翠花花弄到自己手裏,而翠花花本是城裏的妓女,是弟弟劉老信的玩物,由於自己囊中羞澀,便順手把她作為生日禮物孝敬給父親。在自己的妻子尚沒有暴死之前,作為劉老俠與翠花花野合的產物演義的出生,預示著家族內部倫理關係的紊亂。不管是劉老信在城裏染上梅毒大瘡,或是父子之間在一個女性身上的淫亂,抑或是家族後代的危機,都是一個家族頹敗的表征。傳統的家族倫理是一個家族和諧興旺的價值尺度與基本保證,尤其是一個家族的家長,常常是以自己的言傳身教成為整個家族的道德楷模與無形的精神象征。然而,在劉氏家族內部,作為家長的劉老俠,毫無道德操守與家族親情可言,為了物質利益與本能欲望,毫無顧忌地撕破了家族親情的麵紗。他搶奪父親的姨太太,不孝;讓兒子演義處於饑餓、讓女兒遭人蹂躪,不慈;對弟弟落井下石,不悌;對他人缺少起碼的同情,不仁;奸汙他人妻女,不義。作者褪去了父輩家長身上的一切神聖光環,還原其作為一個人的本來麵目。劉老俠親情的墮落與人性的沉淪昭示出封建家族解體前的征兆,似乎以劉氏家族為代表的封建家族製度的解體已具有曆史與人性的必然性。
走向頹敗的家族既表現出傳統家族倫理的墮落,更表現為家族內外兩性關係的淫亂。人不是按照社會的倫理將非禮非情的兩性行為加以限製,而是任由欲望的驅使,去追逐滿足的渠道,整個家族內部充斥著一種頹敗的氛圍。劉老信到城市尋找發財之道,結果抵擋不住女性的誘惑,染上一身梅毒大瘡,還將自己喜歡的妓女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父親。劉老俠覬覦父親的女人翠花花,與之野合生下一個白癡演義。翠花花與劉老俠結婚不僅有違亂倫禁忌,而且還長期與長工陳茂保持著曖昧關係。土匪搶劫劉家的時候,曾以“燒了這大宅,殺你全家”相威脅,為了避免血光之災,劉素子成為雙方交換的條件,“劫後的劉素子回家後泡在大鐵鍋裏洗澡”,希望洗掉遭到蹂躪後肉體上的創傷。然而,在鄉村社會,女性是家族的私有財產,她既是男人們欲望的對象,又是家族的象征。對一個家族的報複常常是以強暴該家族的女性作為代價,參加革命後剛剛翻身的陳茂,為了實現對財主劉老俠一家的複仇,將劉素子作為對象,盡管劉素子聲明寧願跟狗睡也不願讓陳茂碰她,但作為一個弱女子,她還是無法避免被強奸的事實。她最後的自縊既是對自己一再被辱無法複仇的抗爭,又是對自己所屬家族走向窮途末路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