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古歌》的信仰世界解讀
詩歌理論與批評
作者：羅正副
摘 要：《苗族古歌》是一部集中反映苗族神人體係宇宙觀和祭祖信仰的典籍。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苗族信仰的根基是神人體係的確立；信仰的要件在於金銀的生命曆程，即人格化和神格化；信仰的世界體現為祭祖。
關鍵詞：《苗族古歌》；神人體係；信仰；祭祖
苗族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民族，典籍極為豐富，編注翻譯出版的本子也特別多，而《苗族古歌》集中體現了苗族形而上的神人體係宇宙觀和獨特的祭祖信仰世界。
《苗族古歌》流傳於貴州黔東南苗族聚居區，為五言輪回問答歌體，長8000餘行。內容包含《開天辟地歌》、《楓木歌》、《洪水滔天》和《跋山涉水歌》等四大部分。主要講述天地日月的形成、千種萬物本原和人類起源，歌頌苗族先民改造自然、戰勝自然、勞動創造世界的精神；記敘洪水始末及洪水後兄妹成婚繁衍子孫的過程和先民如何從東向西遷徙的曆史。各個部分既獨立成章，又相互連貫，構成苗族祖先創世神話的完整體係，是研究古代苗族社會哲學、經濟、宗教、曆史、民族、習俗等方麵的珍貴資料。該書由貴州民間文學組整理，田兵編選，貴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由於篇幅龐大，內容古老，有才能的歌手盡管口傳心記，能夠成篇背誦，但仍難免錯漏，甚至以訛傳訛；譯注者往往也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古歌原本不僅有多種異文，而且譯注本也較多。馬學良和今旦認為，它“是一部形象化的民族發展史，遠至開天辟地、鑄造日月，繁衍人類，近至耕耘畜牧，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真可謂上下縱橫，任意馳騁”①，所以特別強調古歌的“史”性和“詩”性，書名亦為《苗族史詩》，內容與田兵選編本頗為相似，但著眼點不同，調查對象有異，章節則不盡相同，唱詞亦略有差異。兩種版本雖為異文本，但均有裨於古歌的研究。後來又有由燕寶整理、譯注，貴州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社規劃小組辦公室編，1993年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苗族古歌》，長約1萬行，內容似更詳盡，且采用國際音標注音，運用了直譯、意譯的方法。盡管《苗族古歌》的版本眾多，但都集中反映了苗族的神人體係和祭祖的信仰世界。
一 信仰的根基：神人體係的確立
《苗族史詩》開篇即敘述宇宙的本原，所謂宇宙本原則是苗族思想信仰體係的根基。在太初太古時代，沒有包括天地、花鳥昆蟲及人類鬼神在內的萬物，“是誰生得最早呢？他來製造天地萬物。有個雄講老公公，他去架橋梁，才生了諾公公，還養了諾婆婆”②。作為苗族中介傳媒意義符號的橋梁，通過雄講的橋梁建架，具有發生學意義地派生出兩套萬物本原體係：一是雄講架橋生諾公公，養諾婆婆；諾婆婆生金子，養銀子；用金銀鑄造成支天柱；然後造太陽月亮鑲嵌天空。宇宙有了太陽月亮，天地初開，萬物蘇生。一是雄講架橋生了榜香由，榜香由的眉毛變靛草，摘藍草泡釀成表靛，用於染衣裳；雄講老公公架橋梁在天上，生下神寅，神寅又去架橋，養下香兩，於是創下了一套神人的信仰體係。《苗族史詩》以問答的敘事方式，追問雄講的由來說：“有股涼風順河吹，這股氣流養了他，生出老公公雄講。”③原來涼風催生了雄講老公公。這套神人創生的體係圖如下：
除涼風生出雄講老公公體係外，尚有一股平地風，架起石板橋，生了支天的婆婆，養了撐地的公公。公公婆婆生出一個蛋，“要是孵出薑央的蛋呀，抱它三年也會出；可是這個蛋呢，蛋殼太厚了，抱了九千個冬春，七萬年也抱不出。無法才把它劈破，一劈成五塊，五塊放五處。一塊變成了福方，二塊變成了布巴，三塊變成了友星，四塊變成了妞香，五塊變成了夥裏”④。這個蛋類似於其他民族神話傳說中的“混沌”，孵了成千上萬年也沒有孕育出完整的生命，隻得劈成五塊。它們分別變成了隱喻大地，起撐天地作用的福方；暗指浪濤，具有辟山開河能力的布巴；給人排解糾紛，說明道理的友星；能隨手抓到天邊春米的女巨人，丈量大地的妞香；還有為人類取火種的夥裏。“眾多的神人，各有各的事，各做各的工”⑤。圍繞著神人、日月、萬物等的創製發生，經由風的緣起，橋梁的媒介，苗族的思想信仰世界的架構基礎遂得以初步建立。
透過天地萬物初始生成的宇宙論模式，苗族完成了神人體係的建構，亦可說強化了族群記憶中的永恒性神人譜係，據說這一階段屬於神人時代。而薑央的出世，才是真正人的時代的開始。薑央，是苗族傳說中從蝴蝶所生的蛋孵化出來的第一個人，簡稱央，又稱那（臘）。古歌雖多用其名，但非實指其人，有時作“人”、“我們”等稱謂，泛指人類或人類祖先。古歌的《開天辟地》篇首便開始唱問道：“我們看古時，哪個生最早？哪個算最老？他來把天開，他來把地造，造山生野菜，造水生浮薸，造坡生蚱蜢，造井生剛蝌，造狗來攆山，造雞來報曉，造牛來拉犁，造田來種稻，才生下你我，做活養老小？”接著回唱：“薑央生最早，薑央算最老，他來把天開，他來把地造，造山生野菜，造水生浮薸，造坡生蚱蜢，造井生剛蝌，造狗來攆山，造雞來報曉，造牛來拉犁，造田來種稻，才生下你我，做活養老小。”⑥作為人類祖先的薑央，不僅司掌製天造地的職能，而且承擔造山水生萬物的任務。從苗族的信仰世界觀察，薑央是人也是神，作為神的薑央，如同神人體係的眾神一樣創天地造萬物；作為人類祖先的薑央，“造”狗雞牛等來從事生產勞動。前者為超自然的神的本質能力，後者才是人的始祖的根本要務。事實上，在古歌裏，人們也清楚地認識到，相對於神人體係（傳說時代），“薑央生最晚，薑央算最小，造狗來攆山，造雞來報曉，造牛來拉犁，造田來種稻，才生下你我，做活養老小”⑦。人們強調的仍是他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製造活動，具備了生我養我的人類始祖形象。從薑央開始，苗族的曆史才步入了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曆史。苗族的神人體係根源於他們的生存環境、文化特征、社會曆史等因素和背景，進而形成了苗族不同於其他民族的思想信仰世界。
二 信仰的要件：金銀的生命曆程即人格化和神格化
神人體係的建立和確定，結果便是天已開成，地已辟就，人類生活勞作的一切先天條件都已具備。然而一方麵人們記得小時候，老人這樣說：“遠古那時候，撐天用蒿枝，支地五倍樹，撐天天搖晃，支地地不穩，天是常常垮，地是時時崩，人人都焦愁，個個不安心。”⑧從中不難看出，苗族信仰體係尚未牢固建立，人們還處在“焦愁”和“不安”之中，為不確定生存環境所困。另一方麵：“遠古那時候，白天無太陽，夜裏無月亮，天上灰蒙蒙，地下黑麻麻，牯牛不打架，姑娘不出嫁，種田穀不長，種地菜不發。”⑨生活秩序和自然規律仍未形成，人們無所適從、混沌懵懂。為解決這種不穩固的生存狀況，苗族傳說中的四位祖先寶公、雄公、且公和當公“運金造金柱，金柱撐著天，運銀鑄銀柱，銀柱支住地；天才不會垮，地才不會崩，人人才安心，個個才高興”⑩。四位祖先接著又“運金造太陽，運銀鑄月亮。太陽和月亮，掛在藍天上，白天暖和和，夜裏亮光光；牯牛才打架，姑娘才出嫁，種田又種地，長出好莊稼”B11。自然規律和人類生活秩序作為一體的兩麵，最終仍通過人的創造性勞作得以形成。人們從此不再為不確定的生存環境焦愁，安心遵循自然規律過上了正常有序的生活。由此可見，金銀在苗族的思想信仰世界裏占據著重要的作用和地位，是信仰體係不可或缺的基礎和要件。因此，人們遂擬人化地追問金銀的出生、成長、婚嫁及其生兒育女等生命曆程的情況。
《苗族古歌 運金運銀》篇唱詞，娓娓道出：“要運金和銀，先盤金銀根：金子哪裏出？銀子哪裏出？”進而又唱道B12：
金子金黃黃，出在大沙塘；銀子白晃晃，出在大沙塘。這個說錯了！記得老人講：金子金黃黃，出在幼糾塘；銀子白晃晃，出在幼糾塘。
這個也不對！記得老人講：幼糾那地方，共有九口井：上邊三口井，姑娘來挑水；中間三口井，鴨子來遊泳；下麵三口井，牯牛來滾水。幼糾水塘裏，塘水綠茵茵，水底有浮萍，塘裏產魚蝦，不會出金銀。到底金和銀，出產在哪裏？
金子黃錚錚，出在山洞裏；銀子白生生，出在山洞裏。這個也不對！記得老人講：山洞有寒氣，洞裏陰森森，金子和銀子，不住山洞裏。
到底金和銀，出產在哪裏？
金子黃錚錚，出在岩層裏；銀子白生生，出在岩層裏。
金銀的出產（生）地的探尋並非易事，有一個不斷認識的過程，但金銀的來曆既然蒙上了神秘色彩，也就加深了它們在苗族思想信仰世界中的作用和地位。人們當初認為金銀出在大沙塘、幼糾塘和山洞等地，但這些判斷都錯了，金銀是出在岩層裏的。金銀在岩層裏，人們又怎麼知道的呢？是聰明的英雄祖先寶公，潛入深潭，拔隻公龍的角，“咧哩咧哩”地吹，“金子聽到了，金子來回答，銀子聽到了，銀子來答腔，大家才知道，金銀住岩裏”B13。苗族人民通過燒山爆岩，金銀最終得以出生（來）。金銀的出生，其形象與鐵、錫、鉛等金屬不同，古歌有一精彩的形象對照：“銀子生下來，像個什麼樣？銀子生來像匹馬，脊背白生生。金子生下來，像個什麼樣？金子生來像黃牛，脊背黃央央。鐵生下來像什麼？鐵生下來像汙泥，長得黑黑的。錫生下來像什麼？錫生在長細泥的山坡，臉色青青的。鉛生下來像什麼？鉛生下來像隻貓，眼睛藍藍的。”B15透過金銀與鐵錫鉛等其他金屬的“肖像”化對比，我們不難發現金銀如同牛馬般可愛，都為人類生活勞作世界所必需，而鐵錫鉛都有汙化的根源性痕跡，就價值排列而言則略遜一籌。究其原委：“它們是不是一個媽生的？怎麼長相不一樣？是一個媽生的，但是各吃媽媽一隻奶。金子吃哪隻？銀子吃哪隻？金銀吃胸前的奶，奶汁多又多，金子才那麼漂亮，滿臉閃紅光；銀子才那麼好看，白白的臉蛋；銅吃的奶長在背上，奶汁流不到那裏，它的臉才黃央央；鐵吃的奶長在膝頭，奶汁流不到那裏，它的臉才黑漆漆；錫吃的奶長在頭頂，奶汁流不到那裏，錫的臉色才是青青的；鉛吃的奶長在腳尖，奶汁流不到那裏，它的臉才是藍藍的；鋼吃的奶長在腋下，奶汁流不到那裏，鋼的臉色才是黑又青。”B15可見在人們的思想信仰世界裏，作為正宗正統的金銀，在其他金屬的襯托下，象征著生命存在的高貴，具有極為重要的人格化品性，凸顯了其非同尋常的特征和角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