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代“頌體”的經學化(1 / 3)

——從《山川頌》作為“文頌”說起

古文今論

作者:段立超

摘 要:董仲舒的《山川頌》以經學的方式重新詮釋儒家原有的理論觀念,形成了對“先秦以來儒家山川傳統”非常有效的經學化闡釋和表達,伴隨此種創造,“山川頌體”的“體格”也由先秦的“祭祀詩頌”向漢代的“解經文頌”轉變,發展出新的風格樣貌,標誌著“頌體”作為文學體裁的新可能。

關鍵詞:《山川頌》;經學化;文頌;頌體

《山川頌》以引經據典、融會創新等方式,重新詮釋儒家原有的理論觀念,在內在的連通與外在的創新中,既保留了儒學原有的精神內涵,又創生出新的表達方式,形成了對“先秦以來儒家山川傳統”非常有效的經學化闡釋和表達,伴隨此種創造,“山川頌體”的“體格”也由先秦的“祭祀詩頌”向漢代的“解經文頌”轉變,發展出新的體式和風格樣貌,標誌著“頌體”作為文學體裁的新可能。

一 《山川頌》創作的經學化

我國傳統學術史意義上的“經學”之名,專指注解儒家經典的學術。廣義的“經學”,作為一種訓解和闡發“經書”的治學方式,其發端可以追溯到“周公及周室之史”。①傳統公認的狹義“經學”始於漢代。此時的“經學”不但專指一種治學方式,同時也是官方認可的正統學術。這種官方的認可,起於董仲舒在天人對策中指出的學術與政治的關係。②據《漢書 董仲舒傳》記載,這些想法得到了漢武帝的采納。從此,“注經”式的儒學獲得了朝廷的支持而成為官學,標誌著經學奠立。不管是依傍經典發布自己的見解,還是客觀地考察經典本意以清除謬見,此後“解釋經典”都明顯是漢代儒學的主要興趣。

而“經學化”則隨之成為漢代儒學的最大特點,眾多文本都以“原道、征聖、宗經”③為趨向。由於董仲舒本人又是著名的經師,借助學術研究和教學活動的激勵和推進,他對當時經學的樣態發展也起到了關鍵性的示範作用。④作為“經學”的首倡與創始鼻祖,研究董仲舒的經學表述,對於理解漢代的治經範式、頌體在此範式下所受到的影響和由此產生的變化與走向,無疑有重要的幫助與意義。

本文即以《山川頌》為切入點,通過分析其對先秦以來儒家山川傳統的闡釋,來探討董仲舒的經學表達,並由此理解頌體在漢代的經學化走向,及隨之產生的作品創作方式、內容和風格等的變化。

《山川頌》存於《春秋繁露》第十六卷,也見於《古文苑》、《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其作品原文如下:

山則巃嵸(山畾)崔,嶊嵬嶵巍,久不崩阤,似夫仁人誌士。孔子曰:“山川神祇立,寶藏殖,器用資,曲直合,大者可以為宮室台榭,小者可以為舟輿浮灄。大者無不中,小者無不入。持斧則斫,折鐮則艾。生人立,禽獸伏。死人入,多其功而不言,是以君子取譬也。”且積土成山,無損也,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小其上,泰其下,久長安,後世無有去就,儼然獨處,惟山之意。《詩》雲:“節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此之謂也。

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後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循溪穀不迷,或奏萬裏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淨,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於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鹹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⑤

此文本作為董仲舒的創作遺存,其真偽問題在學術界已基本定論為董子之作無疑,⑥但對它的理解與研究,目前仍主要停留在配合全書整體思想探討的層麵,其作為獨個意義單元的基本文章內蘊與典型意義,尚沒有得到具體的審視與檢討。要完成此項工作,必須遵循的進路,主要在追溯董仲舒的相關精神資源,及梳理其“文本創作方式”,做出比較符合原文的有效闡釋與理解。

1.經學化之一:引經據典

作為一代鴻儒董仲舒的作品,《山川頌》是一篇完整的經學式散文。全文最大的特色在引經據典,整個文章基本是對先秦已有儒家文獻的解釋性複述和整合。例如寫山,董子大量引用原文,描繪山的功用與德行,在短短九句話中,直引原文的就有六句之多:

“山川確立神祇,神性滋養萬物。寶藏繁育無窮無盡。盡人器用、材質所需,莫不無私給予。宮殿台榭大規模營建,有巨者在;舟船車具小形式構造,有微者在。巨者從來未有不合大,微者從來未有不夠小。大山沒有怨言,持斧就可任意砍斫,折拿鐮刀盡管隨便割艾。人類進入大山,才顯得如此渺小,活人依山而活,死人也還歸入,依山而埋。無數的飛禽走獸也在山中藏身,浩博的家園盡可安然棲伏、依賴。大山內涵無限,懷抱永遠無言敞開。那高峻、寬厚,正合一派君子的品節、樣態!”

這部分自稱引用夫子的“孔子曰”長文,原出處不詳,但相同的意思還見於儒家的重要典籍《尚書大傳》卷六和《韓詩外傳》卷三,因此當是文有所本。此段借夫子對“山之仁德”的發揮,與董仲舒自己“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的思想相呼應,⑦主要闡述了仁之為德的“無私”、“長養”之功。山川如此,君子亦然。

而六經之一的《詩經》,這樣表達山與君子的關係:“南山高聳,積石岩岩,光輝明耀的師尹,同樣萬民仰瞻!”作者直接引用經典文獻對寫山的部分加以概括:山似人,人如山。山與人之間是“同類相動”⑧的關係,可通可感。傳統文化中的山,到董仲舒這裏,第一次突出強調了“獨立”的品格,成為後世儒家人格的高標。

2.經學化之二:順承模仿

而作品寫水,則更顯出在句式的使用與思考的理路上與經典暗合。董仲舒的水變化萬端:“水與智慧有關。充滿生命力的有源活水,變化蓬勃、奔流不竭。其隨地成形,盈滿而進,實而後行,卻不求溢過,見其有度;柔軟地順著一切細小的地方流淌向下,不遺留哪怕一點間隙,見其秋毫明察;沿溪穀奔流哪怕趨進萬裏,必至大海而不迷惑,見其智必達而成。雖然奔流不歇,但遇到障礙,又能夠從容回旋安之若素,隨分從時,見其樂天知命。入於不潔,淘然洗然,又以鮮亮潔淨出而不變,見其以己化人;千丈深穀躍然而下,不稍遲疑,見其勇敢。世上之物,莫不畏火,而水獨可勝而相止,見其有德殊能。哺育萬物,性命攸關,更見其無為有寬,長養之‘生’德無限。”

這段文獻的翻譯,重要在一個句式:“既似……者”。其中,“既”字依《廣韻》當讀為“居豙切”,連用表示並列關係。在《說苑 雜言》中與《山川頌》關於水的這段文字類似的文句有:“泉源潰潰,不釋晝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遺小間,其似持平者;動而之下,其似有禮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鮮潔以出,其似善化者;眾人取平品類以正,萬物得之則生,失之則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淵淵,深不可測,其似聖者。”其中“其似……者”為固定搭配,意思是“就像……的樣子”或者“就像……一樣”。這裏“者”字不當“……的人”講,而是作為整體句子結構中的語助詞。在《荀子 宥坐》中也有相似的表述。⑨兩相對比,可以明顯地看出董子頌水模仿的痕跡。

需要注意的是,這段文字所表達的意思,不是側重於水之品德像人,而是要說明“水之本性”所呈露的外在樣態,和人是“一樣”的,二者處在同等的位置,並無主體、客體之分。這要參考後麵夫子的話才容易發現:“夫子站在川上說:‘人之生命流逝就如同這水一樣啊,晝夜不息。’”這句是說人像水一樣。而上麵已經先說過水像人一樣。那麼根據上下文意的互釋性可推知,上麵的“既似……者”說的不是簡單的水“像”人,而是水和人“一樣”。這恰恰是與先秦以來的眾多儒家大師在思想理路上是一脈相承的。如:這種體認方式本身就是直承荀子而來:水,綿延不絕,其形態萬千,變化無窮、無所不宜,卻始終不改變它的本性;水之性是德,水之形態是德之化;其“似德”、“似仁”、“似義”、“似智”、“似勇”、“似善化”的樣態,正是典型的智者風範⑩。其對水的理解方式與先秦儒者是基本一致的順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