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煜詞的自我救贖與悲劇的必然
古文今論
作者:石堅
摘 要:李煜以他超常的感受力和慧心靈性,不斷地體驗著生命個體存在的錯位及人生的一係列災難:亡弟、亡子、亡妻、亡國。這些經曆使李煜對自我存在困境及限製有著深刻的體驗,使李煜的詞充滿著救贖意識與悲劇色彩。本文試圖從這兩個方麵探索李煜詞的內在特質。
關鍵詞:李煜;生之困境;自我救贖;悲劇色彩
學界對李煜的研究,通常將他的人生經曆和詞創作分為亡國前和亡國後來進行考察。得出相對分明的兩個階段:亡國前的詞奢侈淫靡,是空虛和雍容生活的投影;亡國後思想和感悟突變,詞作境界遼遠深邃,成為詞中極品。其實細細品讀李煜的詞,就會發現前後期在看似分明的區別背後,是有著一脈相承的特質的。流淌其間的是掩蓋不了的人生蒼涼的底色,具有內容上的一致性,隻是在表現方式和承載體上有所不同。前後期作品都呈現出自我解救的訴求和悲劇性的掙紮。
一 人生困境中的自我救贖
1.出身困境與追求的錯位
從本質上來說,文學和哲學的終極使命是相同的,即關注人生及人類的命運。李煜由於與生俱來的憂鬱敏感導致他雖然身在顯赫的帝王之家,卻過早地認識到生命本身的難度和虛無,這種對生命本體的體認使李煜走上了困境中的自我解救之路,也使他的詞作通過極致的感情達到了普遍的人類意義的高度。
慧心靈性的李煜對宇宙人生的認識達到超常的意境。“他對於宇宙人生的認識不是外延的,而是一種內展的。他的內心有一個敏感的詩心,像是一池春水,你隻要向它投下一塊石頭,不需要多,隻要打在水的中心,隻要有一點觸動它的內心,它的水波就自然向外擴散展開出去,自然就擴充到一個絕大的意境”①。出身與追求的錯位似乎構成了他對宇宙人生體認的一個核心,指向了“愁情”“愁思”。因此在李煜的詞作中,用得最多的是“恨”與“愁”,其次還有“哀”“惆悵”“斷腸”“傷”等。憂鬱貫穿了他的一生,在其生命體驗中,一直存在著某種困境與掙紮,在他的詞裏近似白描的平淺清麗的文字背後奔走的是一個孤獨寂寞的流浪漢形象。
“不處愁境,不能言愁。”那麼貴為王子的李煜究竟處於什麼樣的愁境,反省什麼,又承擔什麼呢?
身為皇子的李煜,是中主第六子,按照帝王傳承的慣例,是不能當皇帝的。但是由於出眾的相貌,過人的聰慧,被陰險狡詐的長兄弘翼看做是未來爭奪皇權的勁敵,從而遭到無端的冷漠和猜忌。為了避免引來殺身之禍,李煜自少年就自甘寂寞,將功名利祿看成身外之物,遇到政事,退避三舍,故字號鍾隱。“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漁父》)煙波江上,春風和美,逍遙自在,詞人儼然成了忘卻塵世的逸士,其實這樣的生命狀態才符合他的柔弱敏感和才華橫溢的特質,然而這樣的逍遙隻是夢想罷了,李煜永遠不可能做人生的觀望者。為了奪權,長兄弘翼殺死叔父,這一悲劇深深地烙在他的腦海中,使他的情感積澱中從此多了一份蒼涼和絕望。像李煜這樣感受力極強的人,一點點生命本質的暗示足以在他的心底印上深重的底色,身為皇子的他,在富貴繁華中卻直視了人生的殘酷與生命的無常。
人生充滿著變數,如果李煜的任何一個兄長當了皇帝,他或許真可以過一個藝術家賦詩作畫的生活,可以和那真實的殘酷隔著一層紗,不去揭開那背後的淒蒼和絕望。然而,太子弘翼和幾個兄長的早逝迅速地將他推上了看似九五之尊實則風雨飄搖的皇帝寶座;人生的錯位和悲劇從此拉開了序幕並最終走向了高潮。李煜的這種人生錯位清人做了最好的概括:“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②
如果說李煜完全不想當皇帝,那是不符合曆史事實的,成為一國之主,對於中國古代男性來說絕對是欲望和幸福的巔峰,李煜當然不可能拒絕這份喜悅。但是這意外的福氣使他惶惑不安。長兄費盡心機而得不到的皇位被他無意間得到,敏感的他由此體驗到的是一種命運的錯位和人世的無常與荒謬。朱光潛認為:“悲劇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對於自己的受難負有責任。”③李煜根本就是一個藝術家,他不具備一代君王所應有的果敢、堅韌、英明等氣質,也沒有遠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隻是一個被曆史和命運陰差陽錯地置於皇冠寶座的才人。在政治的舞台,由於天性和人格的原因他也不可能運籌帷幄。作為藝術家,他過早地目睹了帝王家為了權勢的猜忌、爭鬥和勾心鬥角。因此,多愁善感的藝術家心靈與崇尚權術的政治家之間、渴望自由的純情天性與苟延殘喘的末代帝王之間,就形成了極大的矛盾,這種矛盾糾結了他的一生,是他痛苦和追問生命的根源。
2.真實而虛幻的生命體驗
“紅日高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浣溪沙》)這首詞表麵上詞人無非是細致地描寫了宮內的享樂生活:已是正午時分了,金爐香煙繚繞,昨夜通宵達旦玩樂的君王晏睡方起,又下旨開始新一天的縱情歌舞。宮女們忙亂起來,紅錦地衣在腳下慵懶地湧起波浪般的褶皺,於是舞女、美酒、簫鼓等等充斥宮中。詞中“拈”“嗅”活脫脫地寫出了君王酒意闌珊的神態,詞中似乎在誇耀身為皇帝的富貴生活,但其實暴露了李煜內心的不安和不舍,暴露了他“非主人”的真實感受。李煜得到王位純屬偶然,南唐小國麵臨危境,失去皇位和一切才是必然。敏感的他在繁華中看到了真實的虛無。“別殿遙聞簫鼓奏”則透露了他心中的秘密和痛苦。他不可能完全投入享樂生活,他是矛盾的、自危的、煩惱的。他的心底總是被什麼東西牽著,在他最快樂的時候,會有聲音提醒他這個世界不屬於他,世間的繁華終究是一個會醒來的夢境。他與眼前的奢華和快樂在刹那間產生了遙遠的距離。“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雨雲深秀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菩薩蠻》)作為一國之君的李煜,是一切的擁有者,他在享受著自己的女人、美妙的音樂時,忽然又迷茫了,也清醒了。他再次體驗了繁華喧囂背後的虛空,再次在歡樂極限時瞥見了人生的蒼涼:“宴罷又成空”。他再次不敢在那個紛擾的世界肯定自己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