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為誰活著?(2 / 3)

工廠的十年生活就像一場夢,這場夢是在一個人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歲月中度過的。由於大家都愛聽故事,勞動的積極性也被帶動起來了,所以我所在的生產班組幾乎年年都是廠裏的班組生產冠軍,而我因為所在的班組生產上的業績也“平步青雲”,還當了車間團總支副書記,也是每年的先進生產者,可見在文化生活極度貧乏的時代裏,文學對人們產生的巨大影響。

我最初講的故事流傳最廣的,就是關於梅花黨的係列故事,我那時給這個係列故事取名《梅花黨》,其中第一個故事就是《一隻繡花鞋》。這是描寫解放前後我偵察員與敵特鬥爭的故事。敵特梅花組織的每個成員都帶有梅花標誌,黨魁白敬齋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梅花組織第二號人物黃飛虎也有兩個風韻十足的女兒,號稱“五朵梅花”,手段各有千秋。1948年南京風雨飄搖之際,我黨地下工作者龍飛與白敬齋的二女兒白薇同窗相戀以後知道白薇身份,於是受地下黨委派,潛入紫金山梅花組織總部,企圖偷取記有梅花組織人名單的梅花圖,失敗逃遁。從此,梅花圖音信杳無,圖上的人名單成為懸秘……六十年代初期,港口某市潛艇設計圖紙外泄,老虎灘出現一個偽裝的女奸屍;火葬場“鬧鬼”,看門老頭的假腿裏發現發報機。此時,重慶廢棄教堂的樓板上發現一隻華麗的繡花鞋,而清潔工卻橫屍樓前。武漢長江大橋的哨兵遇到一個臨產的孕婦,沒想她腹部綁著一個炸藥包……種種跡象表明,已銷聲匿跡十餘年的梅花黨開始蠢蠢欲動。我反間諜機關派出龍飛、肖克、南雲等優秀特工人員,針鋒相對,分頭出擊,有的打入梅花黨內部,有的闖蕩江湖,由此展開跌宕起伏、險象環生的驚險故事。梅花黨的係列故事包括《一隻繡花鞋》、《綠色屍體》、《火葬場的秘密》、《一幅梅花圖》、《龍飛三下江南》、《秘密列車》、《鷹墳》、《金三角之謎》等。

1970年春天,我把我1970年給工友們講的梅花黨的故事寫了一部四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一隻繡花鞋》;然後給親友們傳看。後來,親友們傳抄到了社會,就形成了我的手抄本小說。當時我的手抄本,通過到內蒙古大草原插隊的哥哥,到西北當兵的表哥,到東北軍墾,山西、陝西插隊的同學,流傳到社會上。在陝北高原窯洞的油燈下,在山西忻縣村落的老槐樹下,在東北軍墾黑土地的篝火堆旁,在內蒙古大草原奶茶飄香的蒙古包裏,在雲南橡膠園高大的橡膠樹下,在爐火熊熊的煉鋼爐前……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龐,一盞盞燭火搖曵的油燈,一支支簡陋的圓珠筆,一本本印有天安門圖案的日記本,形成了特定曆史時期的一類特殊的文學形式。

1970年,我18歲。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就會坐在我家屋子前麵的葡萄架下寫我的小說《一隻繡花鞋》。在葡萄架不遠的地方,有一株母親親手栽下的白丁香,花開的季節,飄來淡淡的白丁香花的清香,夾雜著棗林的氣韻,灰色的舊屋頂籠罩在黛色之中,偶爾傳來灰喜鵲的叫聲,此情此景,頗有韻味,都能刺激我想象出很多故事。

“開飯了!”那是母親在小廚房裏弄好飯以後叫我們去吃飯。母親的聲音總是會立即打斷我的思路,但我還是很願意聽到母親叫“吃飯了”的聲音,因為我抵抗不住母親做好的飯菜的誘惑,她做的飯,特別好吃。吃過晚飯再寫上一會兒,我就要出發了,因為晚上還要去工廠上夜班。乘坐348路公交班車可以直接到達工廠的門口。

1974年夏天,因為我在三年裏給工友講故事時又增加了不少內容,於是又把這四萬字的小說擴充為一部12萬5千字的小說。在2000年10月正式出版前,又增加7萬多字,加入當時的一些故事背景。因為按照出版社的要求,長篇小說20餘萬字比較合適。

我在1971年至1973年創作的50萬字的長篇小說《落花夢》,流傳並不廣泛,但是那個失語時代的叛逆作品。首先它在故事情節上一反“革命文學”套路,而是筆隨性情、恣意而為,勾勒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天國世界。金陵才子陳洪波前往東海尋找蓬萊仙境,卻在淒清悲涼的落花樓進入夢境。他在落花樓巧遇落花仙子駱小枝,兩人一見鍾情,於是偕伴同遊天國。在遊曆聖人國、顛倒國、美女國、詩客國、名利國等天國列國時,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出現的以及中國曆史上真實存在的帝王將相、隱者仙人、文人墨客、烈女蕩婦、奸臣匪盜一一出場,與陳、駱二人結下或敵或友的淵緣,引發了一係列讓人忍俊不禁、啼笑皆非的神怪故事。整部小說情節上的荒誕離奇、跌宕多姿;許多古代文化名人、重要作品的主角人物都能在此書中找到一席之地。在那個文化禁錮的年代,我把這麼一本彙聚眾多“毒草”的“毒物”昭之於眾,並不意味人們因此而敬而遠之,事實上它能成為我和一些讀者重要的精神食糧。我認為《落花夢》是那個動亂年代不可言說的精神支柱,它更為眾多文學愛好者提供了與文學“親密接觸”的橋梁,這是“失語”時代不可忽略的言說。

當自由的話語權被剝奪,主流話語用幹澀的聲調不斷地向人們布道時,我隻有求助於荒誕了。這是一個19歲的爐前工在那個拒斥古典的時代,用傳統文化說的一個認真的遊戲。我仿佛拿著一個內能巨大的月光寶盒在曆史文學的時空中自由穿梭,和一位位曆史名人、文化名人甚至文學人物結一場絕古曠今的“鏡花緣”,讓逝去的或虛幻的麵孔來聆聽真實的呼喊,在現世的無言中與書中的相識在紙上同遊……狂歡般的喧嘩都是我獨語的回聲,夾著亙古不斷的長雷滾滾而來,激蕩著我的身心,於是我嚐到了自由。而筆下的古典又是著我之色彩的古典,在既定中率性因而荒誕,荒誕因其自由而真實。小說中全部的喜怒哀樂,生旦淨醜,究其微旨,不過是自由與真實罷了。而那個時代的文學最難得的,亦不過是自由與真實罷了。所以我選擇了古典,選擇了荒誕,也因此給這部奇書帶來了特殊的意義。我認為這部小說其一,用近乎完美的古典小說的外殼,從八字雙排的目錄到星羅棋布的舊體詩詞,雜糅了許多類型的古典小說模式,這樣的一部小說出現在“文革”時期可以說為斷代已久的古典小說創作道路後續了一支香火,對於當代文壇的創作仍有相當的意義。此外,我國古典小說一向具有民間的色彩,反映著市民階層的趣味。其二,這部小說在古典的外殼下,是不折不扣的荒誕的內容。不僅通篇都是“關公戰秦瓊”式的錯位,還玩耍顛覆著一切經典、模式和威嚴,九十年代我們看“大話西遊”會覺得新鮮、過癮但不會奇怪,但七十年代初一個中國青年工人寫了一本“大話古典”就非常先鋒性了。若說這是一部中國後現代主義小說的開啟之作,恐怕亦不為過吧。它讓我們看到30年以前古典的落花曾在地下悄悄地開放,荒誕的夢境比清醒更真實。

有人說,手抄本猶如文革時期我們嚼過的玉米麵窩頭和菜團子,可是你們別小看這些菜團子,就如同你們別小看了人類那些光著屁股的猿猴老祖宗一樣,當然這種比喻未必那麼恰當。你們想一想,從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曆時十載的“文化大革命”,無疑是中國當代社會經曆的一場大災難、大破壞。一時間,文壇陷入萬馬齊喑、百花凋零的悲慘境地,連老舍這樣的優秀作家都跳了太平湖。但是一向富於反抗意識、想象力的中國人,不能容忍文化沙漠中長途跋涉的饑渴,於是民間口頭文學不脛而走,各種手抄本應運而生。誕生於“文革”這一特殊曆史時期的特殊曆史環境中的“手抄本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