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來取我性命之人竟然會是你。”
這個自小就被他踩在腳下的男子,他應該是對此不屑的、鄙視的。可是經曆了這麼多的事,他知道,自己照比此人來說,真的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赫連初頓住腳步,平靜淡漠地看著上座之人。
他的眼中沒有半分嘲諷之意,沉寂的如同死水一般,“叛亂已平,是朝中一個大臣故意散播天運逆轉謠言,擾亂民心。現已被依法懲處,所有參與叛亂的人皆被削首。”
他說的很平靜,一句話將這背後發生的殘酷與血腥給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
“你在放縱著他們起事,這一點倒讓我很是意外。”
赫連初也是沒有想到這個一心隻想做北狄王的人,卻能甘心任其國家衰敗,甚至縱容那些叛亂之人將此事演變的越來越嚴重。
看來,他真的已經變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現在這些還重要嗎?”
那步雲不住冷嘲,也不知是在嘲笑赫連初,還是在嘲笑自己。
“我倒是很好奇,你回來是想做什麼?”他起身步步走下,走向赫連初。
“是早就知曉北狄這邊事態發展嚴重,特地回來打算看我笑話?還是你就是想借機將我趕下王位,你好借著匡扶正義、懲處叛亂之名來坐上這把椅子?”
他站在赫連初的身側停下,側目盯著他,眼神雖散漫卻帶著一股無形的銳利,仿佛要將赫連初給看穿。
赫連初淡淡回視,不避不讓,“你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無論我做什麼,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倒是沒有回答,反嗆了他一句。
那步雲聽完,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是我醉了,我怎麼忘了,你可是北狄的二王子。即使你不想承認,甚至不屑承認,你的身上始終都留著一半北狄王室的血。即使你做了這王位,那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
他頓了一下,“你終究強我太多。”
這是他發自肺腑之言,很早前,盡管他不想承認,他的心裏其實就已經對赫連初刮目相看了。
“父王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而我,卻一次次地辜負他的期許。我試過,也努力過,可是最終還是敗了。我不是敗給了別人,而是敗給了自己!”
他永遠忘不了,曾經帶著數萬北狄將士奔赴戰場前,那一個個滿臉亢奮激昂、大笑著喝下烈酒的漢子。那時候,他們的眼裏充滿了鬥誌,一腔熱血全都甘心追隨他這個無用王子。
他們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來陪他打這場揚名之仗,可是他卻……,在臨危關頭棄他們而逃。
回江之畔還回響著那些人慘烈悲痛的叫聲,他們蒼茫、無助、恐慌、絕望相織而成的眼神,即使隔了這麼久,他還是能感覺到那眼神還一直緊緊鎖在他的身上,他今生今世都無法擺脫。
深深閉上了眼,頭又開始痛了起來,每次回想這些,他都恨不得即刻死掉,便徹底得到了解脫。
身側的人緩緩蹲下了身子,雙手抱頭,在極力地忍耐內心的譴責所帶來的巨大痛苦。
赫連初垂眸,沒說任何話語,在這個時候,也用不著他來回答什麼。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第一時間回到這裏,這座王城裏承載著他兒時所有的痛苦回憶,他應該遠遠地逃離的,隻要不來觸及,他也許會漸漸忘卻。
可是當心中的一切怨恨放下,唯有這裏還是他真正有過的一個家,即使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他會在這裏重新嗅得母親芳魂歸宿。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的奇妙莫測,越是痛恨的,往往就是心中越割舍不下的。
他默然轉身,抬步離開大殿。
“夜深了,你該睡了。”
夜風仍在無情卷入,過濾了此話,吹到那人耳邊時隻剩輕薄如煙的一聲囈語。那步雲身子一震,像是聽到了那來自地獄的催命呼喚。
他的嘴角帶著釋然笑意,重複著念這句話。
“是了,夜深了,我該睡了。”
赫連初腳步緩慢,卻步步堅定,他的背影欣長挺拔,衣袂拂動似不斷翻滾的陰雲,剛抬腳邁出大殿門檻時,身後傳來彎刀落地的聲響。
低沉、刺耳,劃破了暗夜的寂靜,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的觸地之聲,他的腳下仿佛都跟著顫了幾顫。
他腳步滯頓,停了那麼數秒,隻是他並沒有回頭,身形一動,他繼續開始往外走。
獨留在空曠大殿之內的那人,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瞬,親手拾起地上的彎刀,擱其頸項處,眼望著殿外的皓月蒼穹,悄然流下了一滴殘淚。
父王、母後,你們多加珍重,雲兒去了!
手上一用力,那鋒利的刀刃很輕鬆地割開了他的皮肉,痛意襲來,他手上一鬆,沾血的彎刀跌落在地。
喉管被割破,他無法發出聲音,有大量的血在那綻開的傷口中噴湧出來,瞬間將他的前襟濡透,如朱墨潑灑成的一幅紅荒之圖。
身子無力地下墜,血液的流逝,他覺得自己的魂魄也已離開了這副皮囊。
他的魂魄在他的麵前靜靜地看著,好像在等著他痛苦狼狽的死去,他們才好放心地遁入輪回之中。
他虛弱極了,身子歪倒,狠狠砸在了地上,泛起細微的揚塵。
血還在不斷往外湧著,蜿蜒成河,在地磚上描畫著詭異的線條。
他大睜著眼,手指微動,他看到那個他一直視為珍寶的木指環還牢牢地套在他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