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3 / 3)

倒是小妹妹活得輕鬆,她好像完全不知道在姐姐和媽媽之間,曾經發生了驚心動魄的布滿計策的拚搏,小妹妹這一陣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她的一件寶物上,這是一個彩色的絨線團,比雞蛋小一點,比鴿蛋大一點,是用各種顏色的絨線接起來,然後繞成線團,這些絨線都是小妹妹精心收集起來的,張家織毛衣,她去討一段,李家織圍巾,她去討一段,一段一段的,竟然就繞成了一個絨線球,小妹妹說,等到再多一點,她要學著織一副彩色的手套,是沒有手指的那種手套,她要送給姐姐,因為那種手套,又暖和,又不妨礙勞動,婆婆年紀越來越大,家務事大半都是姐姐做的。

絨線球小妹妹是不離身的,有時候她高興起來,把它拿出來,當成毽子踢兩下,又趕緊收起來,但後來絨線球不見了,小妹妹急瘋了,一邊哭一邊趴在地上到處找。姐姐說,小妹妹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姐姐的感覺靈敏準確,她帶著妹妹和小妹妹找到了那幾個男孩,他們正在河邊把小妹妹的絨線球當皮球一樣扔來扔去。姐姐說,把絨線球還給小妹妹。男孩子中的一個就是高國慶,他把絨線球拿在手裏,一會兒扔上天空,一會兒又拋到另一個男孩子手裏,一會兒又拿回來,當球踢它兩下,他每玩一次,小妹妹就喊一聲,我的絨線球。他再玩一次,小妹妹又喊一聲,我的絨線球。高國慶說,姐姐你上次還叫我承認偷你媽媽的錢呢,你說送我一副癩殼乒乓板的,你說話不算數。姐姐說,可是我給你買過很多東西吃。高國慶說,那不算,我又沒有叫你買給我吃,是你自己要給我吃的,但乒乓板是你答應我的。姐姐說,乒乓板我會給你的,你先把絨線球還給小妹妹。高國慶狡猾地說,我才不上你的當,你拿乒乓板來換。姐姐不說話了,她咬了咬嘴唇,就上前去搶高國慶手裏的絨線球,高國慶把絨線球高高地舉起來,姐姐夠不著,她急了,張嘴就咬了高國慶一口,高國慶被咬疼了,也被咬愣了,愣了好一會他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說,你咬人?讓你咬,讓你咬。他一邊嘀咕,伸手一甩,就把小妹妹的絨線球扔到河裏去了。小妹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又淒慘又尖利,她邊哭邊喊,我的絨線球啊,我的絨線球啊。一直到許多年以後,當時的感受還一直縈繞在妹妹的靈魂深處,妹妹當時就覺得,小妹妹反應過度了,一個小小的絨線球,值得她這麼嚎嗎?絨線球繞得不緊,所以分量不夠重,沒有一下子沉下去,姐姐趕緊揀來一根樹枝去打撈,可樹枝夠不著它,反而使絨線球在水裏越蕩越遠了,大家亂七八糟地說,快點,快點,要沉下去了,沉下去就拿不到了。姐姐急了,往前一衝,整個人就撲到河裏,撲下去的時候,她的手正好抓住了絨線球,姐姐笑了,她“啊哈”一聲,就嗆了一口水,這時候她才發現河很深,她的腳夠不著河底,姐姐慌了,姐姐一慌,就吃了更多的水,很快就沉下去了,留在妹妹最後印象中的是混濁的河水裏姐姐飄起來的幾縷頭發。姐姐沉下去的整個過程,妹妹看得清清楚楚,她想去跳下河去救姐姐,她又想大聲地喊救命,她還想轉身跑去喊大人,可是她像中了魔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子一動也不能動,就這樣妹妹和岸上一群嚇呆了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姐姐沉下去,水麵上咕嚕咕嚕地冒出泡泡,冒了一陣以後,水麵就平靜了,姐姐好像藏了起來,就像孩子們藏起從家裏偷來的錢一樣,藏到了水底。不多久姐姐又出來了,她是浮起來的,那時候,姐姐已經死了。

00後來姐姐被大人打撈起來,她手裏攥著絨線團,本來就繞得鬆鬆的絨線團,被水一泡,就徹底地鬆散開來了,裏邊露出一張折疊得很小很小的紙頭,差不多隻有大人的指甲那麼大,因為被絨線繞著,絨線濕了,紙頭卻沒有濕。妹妹慢慢地將這張紙頭展開來,竟是一張紙幣。隻是這張紙幣肯定不是媽媽一直在追查的那張綠色的兩元錢,因為那張綠色的兩元錢是我偷的,而且早就被我藏起來了。你們已經知道了,我是這個家裏的老二,我就是“妹妹”。

那一天媽媽瘋了,她沒有參加勞動,也沒有去開會,而是一直躲在五七幹校的床上,她放下蚊帳,兩隻手緊緊地揪住帳子的門縫,不斷地說,我是日本特務,我是日本特務,我是日本特務。媽媽的同事說,馮同誌,你出來吧,沒有人說你是日本特務。但是媽媽始終沒有出來。

姐姐的死訊正走在去往五七幹校的路上。

後記

媽媽的瘋其實是有預兆的,隻是那時候我們還小,看不出來,婆婆也許是有感覺的,可是婆婆被便秘折磨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許多事情就被忽略了。

媽媽從來都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媽媽,她看我們的目光從來都是那麼的慈祥溫和。可是那一段日子,媽媽把我們當成了她的敵人,她用尖刻的、警覺的,甚至仇恨的眼光盯著我們,使我們不寒而栗。她不屈不撓地和我們作鬥爭,尤其是和姐姐鬥智鬥勇,她還其樂無窮,這肯定就是媽媽瘋的預兆。但是媽媽真正的預兆還不在這裏,其實那天晚上,抽屜裏丟失的不止是一張綠色的兩元錢,還丟了一張黃色的五元錢和一張紅色的一元錢。也不用猜了,五元錢是姐姐偷的,一元錢是小妹妹偷的,我們連偷錢也都按照年齡的大小順下來,真是人有多大膽有多大。

姐姐的五元錢早在媽媽搜查的日子裏就已經花掉了,但她仍然沒有獨自一人花這筆錢,她已經不敢帶上妹妹小妹妹或者帶上其他任何一個小孩,她帶上了院子裏那位孤老奶奶,她陪著孤老奶奶上公園,下館子,給孤老奶奶買了一頂絨線帽子,老奶奶後來說,可憐的姐姐,她自己就吃了一包龍蝦片。姐姐其實最喜歡吃雪糕,但是媽媽關照過她,月經來的時候,不能吃涼的。

那一陣我在專心地做一件事情,把我收集的許多煙盒紙,一張一張地粘到一本書上,不言而喻,我是為了藏我偷的那兩元錢。我的行動引起了姐姐的懷疑,她問我,你為什麼要把煙盒紙粘到書上,我說,怕人家偷,粘上去人家就偷不掉了。姐姐比我看得遠,她說,要是想偷,幹脆連一本書都偷掉。我把兩元錢粘在其中的一張煙盒紙下麵,我相信誰也不會發現這個秘密。可是後來我始終沒有找到它,我把粘到書上的煙盒紙,一張一張地揭下來,最終也沒有看到它。我知道,是姐姐拿走了。

姐姐已經去世好多年了,這件事情是死無對證的,請姐姐原諒我,但我知道是你拿的。小妹妹雖然會把一塊錢繞在絨線團裏,但她不會偷我的錢,她很怕我。一直到現在,她已經很出名了,看見我還是有點畏畏縮縮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和我當檢察官沒有關係,她從小就是這樣,這是與生俱來的。雖然我比她大三歲,姐姐比她大六歲,但她不怕姐姐卻怕我。小妹妹後來進了演藝圈,她演了很多角色,成為實力派演員,也就是大家所說的,演什麼像什麼。一轉眼她也四十出頭了,她說,剩下來的時間,我要找一個製片人,請他做一個片子《我的媽媽》,我演媽媽。四十歲的小妹妹,和四十歲的媽媽,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我的外甥女今年十四歲,和我十四歲的姐姐一樣大。

媽媽後來寫了《幹校日記》,看了媽媽的日記,我才知道,那時候媽媽為什麼忽然對錢摳得那麼緊,媽媽寫道:“我那時候,一心想買一條羊絨披巾送給工宣隊長的太太,這條披巾要花去我整整兩個月的工資,我決心從全家人的嘴裏摳出來,我對孩子很苛刻,我老是懷疑她們偷我的錢,老是翻她們的皮夾子,我甚至對自己的母親也很苛刻,她買兩個開塞露我都要叫她報賬,我到底是湊夠了那筆錢,可是我到底沒有買成羊絨披巾,因為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