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朋友胡三橋(1 / 3)

我們的朋友胡三橋

父親的後事是堂叔代辦的。堂叔在白鶴山公墓買了一塊地,受堂侄兒的委托,葬下了堂哥。然後他寫信告訴王勇,他的父親王齏緗葬在白鶴山,他說,王勇如果回來,他會帶他去的。可是後來事情發生了一些意外,堂叔死了,他沒有來得及把一些事情交待清楚就急急忙忙走了,其中包括王齏緗在白鶴山的具體位子。這樣王勇回來,要去祭掃父親的墳,就得先到公墓管理處的登記冊上去找。那一天天色尚早,公墓管理處還沒有開門,一個年老的農村婦女坐在銀杏樹下,她的跟前擱著一張竹榻,上麵放著一些花、紙錢和香燭,她朝王勇點了點頭,說,買花,買香燭。

已經沒有什麼掃墓的人了,清明一過,掃墓大軍頃刻間煙消雲散,更待明年了。墓地上隻有掃墓的人留下的枯殘的花,那也不是一束完整的花,是將花朵摘下來,再把花瓣揉散開來,撒在墓地上,如果是整束的花放在那裏,就被附近的農民撿去再賣給另一個來掃墓的人。農民就是這樣的,你要是生氣說他是撿來的,他卻不生氣,還笑,笑著說,不是撿來的,不是撿來的,你看這花多麼新鮮。其實花早已經蔫了,他在上麵灑了點水,就以為人家會覺得新鮮。可農民就是這樣,他們老實,騙人的時候也是老實的。也有的人不在乎是撿來的不新鮮的,他們比較瀟灑,掃墓本來就是一種寄托,睡在墓裏的人並不知道,隻是自己心裏的感受罷了。

公墓管理處的門始終關著,年老的婦女說,你買點花吧,是我自己摘的,不是從墳墩上收來的。王勇看她的那些花,是一些細碎的小花,長在山間野地裏的,有幾點白色紫斑,幾點黃色,還有幾點藍色的小碎花,閃爍在濃密的綠葉中,它們顯得更細小更暗淡,沒有鮮豔和燦爛,像無邊無際的深藍的天空上,隻有幾顆星星那樣孤單。

公墓管理處的門始終沒有開,他們可能想不到今天還會有人來上墳。王勇決定獨自往山裏走了,他先是沿著西側往上走一段,每一個墓碑上的名字,他都認真地看一看,有幾次他看到一些名字,心跳了起來,比如有一個叫王季祥,還有一個叫王霽鄉,他都駐足了半天,然後繼續往上走。墓區很大,一眼望不到邊,要想在這麼大的墓區裏找到父親的墳,幾乎是大海撈針,王勇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放棄獨自尋找父親的念頭回到公墓管理處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胡三橋。胡三橋穿著一件舊迷彩服,手裏拿著一個裝著紅漆的瓶子,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忽然間就沒聲沒息木呆呆地站在了王勇麵前,說,這個公墓大,有的人來過好幾趟都找不到。王勇說,我是頭一趟來。胡三橋說,你找誰?王勇說,找我的父親,他叫王齏緗。胡三橋說,是三橫王吧,後麵是哪兩個字?王勇頓了頓,一邊在手上劃著給胡三橋看,一邊說,那個齏字很難寫,上半邊是個文字,下半邊呢,中間是個韭字,兩邊還有一撇一豎,緗呢,就是絞絲旁加個相信的相字。胡三橋想了一會,沒有想明白,他腦子裏的概念和王勇在手上劃來劃去的東西對不上號。王勇拿出筆和紙,將父親的名字寫下來交給胡三橋,胡三橋看了一眼,馬上就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幾年前的一個墳,姓王,後麵那兩個字很複雜。胡三橋的普通話說得不錯,雖然也有本地的口音,但基本上可以算是普通話了,他至少沒有把王念成黃。胡三橋又說,這個墳在東區,我走過的時候,一直念不出那個齏字,那個緗呢,我也不認得,就念相了,所以我在心裏念著的時候,這個人就念王某相。王勇說,這個緗字你蒙對了,是這麼念的。胡三橋說,那個齏字我蒙不出來,我文化不高,隻念到初中一年級就去當兵了。王勇說,初中一年級還不到當兵年齡吧。胡三橋說,我留過級,小學念了八年,初中一年級也念了兩年。王勇笑了起來,說,你倒蠻誠實的。胡三橋說,隻有你說我誠實,人家都說我狡猾,我是本地最狡猾的人。王勇說,可能人家覺得你當過兵,在外麵見過世麵。胡三橋說,人家就是這麼說。王勇說,你見過我父親的墳?胡三橋說,當然,我天天在墳堆裏走,所有的墳都在我心裏。昨天我經過你父親那裏我還在想,這個人的小輩都到哪裏去了呢?怎麼老是不來呢?結果你今天就來了,好像心有靈犀。

胡三橋帶著王勇往東邊去,登了十幾級台階,再往東走一段,就到了王齏緗的墳前,墳地周邊很幹淨,沒有雜草,樹長得壯,也長得直,明顯是有人在修護著的,隻是墓碑上的字已經依稀不清,隻有一個王字是看得出來的,齏緗兩字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胡三橋說,我想替你描的,可是我不認得這兩個字,怕描錯了,這幾年,我一直沒有見到你們來上墳,就更不能描了,萬一描錯了,你們來了,就找不到他了。王勇掏錢給胡三橋,胡三橋說,你不用給我錢,我就是公墓管理處的工作人員,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王勇說,你就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不能來給父親送終,也不能親手葬自己的父親,這幾年裏,我一直在忙,沒有來看望父親,卻是你天天在陪著他,我的這種心情,你應該理解、應該接受的。胡三橋說,我理解的,我把你這張紙條留下來,我會用心替你描,你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是清清楚楚的王齏緗了。胡三橋向王勇要了一張紙,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給王勇,他說,以後有什麼事情,你就到山腳下的公墓管理處找我。王勇接過那張紙看到“胡三橋”三個字,王勇“咦”了一聲,說,胡三橋?你也叫胡三橋?胡三橋說,你認得我嗎?王勇說,不是,是另一個人,是畫家,他也叫胡三橋。前些天,王勇剛剛收購了一幅胡三橋的畫,是一幅古木高士圖,鬆秀飄逸。胡三橋說,怪不得,我也一直想,是不是也有個什麼人叫胡三橋,因為有時候掃墓的人也會像你這麼說,咦,你也叫胡三橋?我就猜想,肯定有個有名的人叫胡三橋,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們這個地方比較閉塞,聽不到外麵的消息,從前當兵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也叫胡三橋的。要是哪天碰見那個胡三橋,倒蠻有意思的。王勇說,胡三橋是清朝時的人。胡三橋說,那我在這裏碰不到他了。

王勇在父親的墳頭點了香,燒了紙錢,然後三鞠躬,他鞠躬的時候,胡三橋就默默地站著,跟在他身邊。等王勇做好了這一些儀式,胡三橋說,你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要帶點菜啦點心啦,都是家裏燒了帶來的,這是風俗習慣。王勇確實不是本地人,他的家鄉在遙遠的北方,很多年前的一個黑夜,父親抱著妹妹,母親牽著他,他們逃離了自己的家鄉,父親說,逃吧,逃吧,再不逃走,我們都沒命了。他們扒上了南下的火車,中途被趕下來,又扒上另一輛火車,他們不是漫無目標地逃亡,他們有方向,有目標,他們的目標就是父親的堂弟王長貴。

可是他們最後找到的王長貴不姓王,姓黃,叫黃長貴。隻不過在南方的鄉下,王和黃的發音是一樣的,所以當父親領著衣衫襤褸的一家人在村人的指點下找到王長貴時,王長貴雖然承認自己叫王長貴,但他實在記不起來自己有這麼一位來自北方的叫王齏緗的堂兄。父親說,你是叫王長貴嗎?王長貴說,我是叫王長貴呀。父親說,那沒有理由你不認得我,我是王齏緗。兩個月前我們還通過信,我說我的日子不好過,你叫我過不下去就來投奔你,我才拖家帶口地來了,你還說鄉下人好弄,不管從前的那些事,地主也和貧下中農一樣參加勞動拿工分,所以我才來的。王長貴說,冤枉啊,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當地人,堂的表的什麼的親戚也都是當地人,沒有人遠走他鄉,連嫁到他鄉的也沒有。

一直到最後小學裏的趙老師來了,他說,這位王同誌,你是哪個王,三橫王還是草頭王?父親說,當然是三橫王,草頭的怎麼是王呢,草頭的是黃呀。趙老師一拍巴掌,於是大家才搞明白了,王長貴叫黃長貴,也才弄明白這個地方王和黃是不分的,曹和趙也是不分的,趙老師說,就像我吧,大家都叫我曹老師,哪一天要是到外麵開會,有人喊我趙老師,我不會答應的,我已經習慣我叫曹老師了。王勇的父親找到的這個人不是父親的堂弟王長貴,他是一個陌生人,父親找錯了地方。他們應該繼續去尋找王長貴,可黃長貴說,既然錯了,將錯就錯吧,反正王黃不分,不分是什麼?不分就是一家人,你們就住下來吧,我就是你的堂弟王長貴。父親提心吊膽,他擔心萬一有人問起來這算什麼呢,可是王長貴很坦然,他說,這有什麼奇怪,要是有人問我,我就說,你們知道王黃不分的,當年報戶口本的時候你們寫錯了,要怪,也隻能怪你們辦事沒道理。黃長貴真的就成了王長貴,成了王勇的堂叔。

很多年以後,王齏緗去世了,王長貴替他辦了後事,買了墓地。料想不到的是,等到王勇終於回來祭拜父親的時候,王長貴也已經躺在墓地裏了。

現在站在父親的墳前,王勇的思緒走出去很遠很遠,他聽到胡三橋說,你是北方人吧,我部隊裏的戰友,也有很多北方來當兵的,也跟你這樣,個子高,你們喜歡說,咱家鄉那旮旯。旮旯那兩個字,很奇怪的,一個九在上,日在下,一個日在上,九在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勇說,那是東北人,我們是華北。胡三橋說,華北我也知道的,華北大平原。胡三橋又說,你們華北的風俗是怎樣的呢,上墳的時候上些什麼?王勇說,我們從小就離開家鄉了,我爸爸沒有跟我說起過風俗的事情,也可能他是想告訴我的,但是沒有來得及。我一直在外麵忙,很多年都沒有回老家了。胡三橋說,我也出去好多年,我在老山前線打仗的時候,家裏人都以為我死了,其實我沒有死,但是我的好多戰友死了,他們就葬在那個地方了,再也回不來了。我那時候想不通,思想上有點不正常,老是鑽牛角尖,昨天還好好的活著的人,活蹦亂跳的,今天就沒了,就躺到地底下去了,我想不通,我在他們的墓地裏走來走去,我想也許他們沒有死,會爬起來,那個墓地很大,我走來走去,看到的名字都是我的戰友,都是熟悉的名字,但這些名字,後來被風雨吹打,漸漸地看不清了,我就拿了筆和紅漆,去替他們描名字。後來他們就叫我複員了,我知道,他們以為我的神經出了問題,其實我心裏清楚,不是神經問題,隻是思想上有疙瘩,後來我就回來了。我離開家鄉的時候,白鶴山還是一座長滿了樹的山,我回來的時候,它已經做了公墓,我當公墓管理員,替住在這裏的人描他們的名字,其實你大概能猜到,我可能是在完成我的一個心願。王勇說,你還是惦記著你的戰友。胡三橋說,你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