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要走了,讓父親永遠地孤獨淒涼地躺在這裏,胡三橋明白王勇的心思,在墓地裏胡三橋經常看到這樣的人,他看得多了,就能猜到他們的心思,所以胡三橋說,你放心去好了,我會在這裏陪著他們,我會拔草修枝描字,讓這個墳看上去很清爽,明年清明的時候,你有空再過來看看,沒有空的話,也不用年年來的,過幾年來看看也行。王勇的心,忽然就放了下來,踏實了,胡三橋就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可以把任何事情托付給他的可靠的人。
王勇回去以後,漸漸地安定下來,又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在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是欣賞書畫作品。但自從去掃墓歸來,王勇每次都會不由自主地從許多藏品中獨獨地挑出胡三橋的那幅古木高士圖。王勇收購的這幅胡三橋,算不上他收藏中的珍品,價格也不貴,是一幅比較一般的畫,胡三橋也不是個名頭很大的清朝畫家,王勇這裏,有揚州八怪,還有更古時代的畫家的作品,也還有近來很看漲的一些人,比如陸儼少等等,但是王勇忽然對胡三橋有了興趣,研究起胡三橋來,好像有一個任務在等著他去完成似的。王勇覺得,可能是因為惦記著墓地裏的那個胡三橋,好像老是有話要跟他說,當時忘記向他要一個電話,現在跟他聯係不上。他也曾花了些時間和精力,幾經周折查到了白鶴山公墓管理處的電話,查到號碼後,王勇就把電話打了過去,找胡三橋,接電話的人不是胡三橋,王勇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喊,老胡,老胡,電話。但是沒有胡三橋的回音,接電話的人對王勇說,對不起,胡三橋走出去了,你哪裏,找他有急事嗎?王勇愣了愣,他沒有急事,甚至也沒有不急的事,什麼事也沒有,所以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你是客戶吧,有什麼事情跟我說一樣的,或者,你改天再打來找胡三橋都可以。電話就掛斷了。王勇沒有再打胡三橋的電話,卻把惦記的心情轉到畫家胡三橋身上了。
但是胡三橋的資料並不多,王勇先從網上查了一下,隻有如下的內容:胡錫珪(1839—1883),初名文,字三橋。江蘇蘇州人。胡三橋的基本情況就這些,倒是他的名號和印章特別的多。從這些名號和印章中也許能夠了解一點胡三橋一百多年前的某些想法,但王勇總覺得不夠,還差些什麼,王勇又去買了其他一些書和詞典,但那裏邊寫到胡三橋的,都隻有很小的一段。比如有一本書上介紹,胡三橋是蘇州吳縣人,畫過《除夕鍾馗圖》,現在收藏在故宮博物院。僅此而已。在故宮博物院藏品《明清扇麵書畫集》第二冊中,看到他的一幅寒江獨釣圖,但介紹的文字就更少了,胡錫珪,號三橋。蘇州人。工人物,花卉。
王勇的工作助理說,王總,你要買什麼資料,你把單子開出來,我們替你跑書店。王勇說,還是我自己找吧,我也不知道我要什麼樣的資料,要看起來才知道。王勇經常出差,逛了全國許多大書店,也仍然沒有找到更多的關於胡三橋的東西。
王勇尋找胡三橋和了解胡三橋的想法擱淺了,他的事業蒸蒸日上,越來越忙,他以為胡三橋漸漸從他心裏走開了。不久以後他有個項目在蘇州投資,和以往的談判不同,宴席上除了政府領導和企業家,還來了一位特殊的人物,他是這個鎮文化站的老站長,早已經退休了,現在卻頻頻出現在鄉鎮的經濟項目談判中。他是來講文化的,他要向大家證明,這個地方有豐厚的曆史沉澱和文化底蘊,是可持續發展的風水寶地。五十年前,老站長還是城裏一名年輕的小學老師,有一個星期天,他在朋友那裏借到了一輛自行車,就騎著它出發了,他走呀走,最後就在這個離太湖不遠的小鎮上停了下來。老站長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停,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被這個地方吸引了,走不了了,他從一個城裏人變成了鄉下人,在以後的幾十年裏,大家都知道文化站有個城裏來的站長,但是很少有人見到他,老站長永遠在鄉下跑,他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又從那個村跑到這個村,尋找名人遺跡,了解風土人情,搜集曆史留下來的點點滴滴。老站長退休以後,更如泥牛入海,遁無蹤影。可是忽然有一天,老站長被找到了,被請了出來。在從前的漫長的歲月裏,老站長將那些東西一點一滴地裝進自己的肚子裏,現在到了他將它們大把大把還出來的時候。老站長像一尊珍貴的出土文物,被供到鄉鎮的每一個宴席上,他懷揣著幾十年裏拍下的幾百幅黑白和彩色的照片,告訴大家,這是吳王井,這是古裏橋,他還講了一件又一件的名人軼事,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民間故事和民間傳說,他喝了酒,臉頰通紅,兩眼放光,他的話多得超過了鄉鎮的主要領導,但領導始終興致勃勃,他並不因為老站長喧賓奪主沒有了他說話的餘地而顯得情緒低落,他是一位年輕的有水平有作為的幹部,他知道,這是科學發展觀。
其實一到蘇州,王勇就已經明白了,固執的胡三橋並沒有走,他仍然盤踞在他的心底深處。現在王勇再一次動了打聽胡三橋的念頭,可是老站長的話語像放了閘的江水,滔滔不絕,洶湧澎湃,沒有任何人能夠插到他的話裏邊去,後來王勇終於等到了機會,那時候鎮領導的手機忽然響了,因為他的手機鈴聲比較奇怪,是一個東北口音的人在講話,有人找你了,有人找你了,而且聲音還特別響亮,一下子把老站長愣住了,老站長沒有發現桌上有人說話,但怎麼會聽到有人用東北方言說話呢,就在這時候,王勇抓住了機會,說,老站長,我剛才聽你說到這地方的地名,許多是王家浜、李家灣,都和水有關係吧,那有沒有胡家浜或者胡家灣之類呢?老站長已經回過神來,因為他已經弄清楚插進他的密不透風的話語中說東北話的是手機,所以他很快調整了思緒,迅速地回答說,有,有個胡家浜,就在太湖邊上。王勇說,會不會是胡三橋的家鄉?老站長愣了愣,奇怪地看了看王勇,說,胡三橋?你是說胡三橋?你知道胡三橋?王勇說,我一直在找胡三橋。老站長說,你沒有搞錯人吧,胡三橋不是現在的人,是清朝的人,他是畫家,可惜名頭不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而且,他的名字並不叫胡三橋,三橋是他的號,他的名字叫胡錫珪,生於道光年間,死於光緒年間,你找的是他嗎?王勇說,是他,這個胡家浜,有胡家的後人嗎?老站長說,沒有,胡家浜沒有姓胡的人家。從前也有人到這裏來找胡三橋,我帶他們去胡家浜,可是胡家浜的人都不姓胡。王勇說,那胡家浜不是胡三橋的家鄉?老站長說,胡家浜的人說,從前太湖常鬧水災,一鬧災,許多人家就連根帶枝整個家族都遷走了,其中很可能就有胡家。王勇說,有什麼可以證明的嗎?老站長說,沒有,沒有證明,也沒有家譜,也沒有後人,甚至沒有野史,沒有傳說,沒有民間故事,什麼也沒有,可能因為胡三橋名頭不大。可是胡家浜的人不在乎什麼證明,他們說胡三橋就是他們的人,要不然,他們村怎麼會叫胡家浜呢。前兩天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商量著要到外麵去尋找胡三橋的線索和資料,他們說,雖然現在我們沒有人姓胡,但是我們不會忘記先人,沒有先人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在王勇聽到這地方有個胡家浜村的那一瞬間,王勇是決定要到那裏去的,可是後來王勇改變了主意,從蘇州回去後,王勇劃掉了工作日程上的所有計劃,決定回一趟老家。很多年前王勇離開家鄉,他其實早就應該回一趟家鄉了,但他總覺得自己還做得不夠,他又繼續努力,日積月累地把事業做大做強,但他還覺得不夠。本來他的還鄉計劃還要往後拖,但是現在王勇忽然說,我要回家了。
王勇是個果斷的人,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有時候,他去歐洲的某一個城市談工作,一來一去也不過兩三天時間,這許多年他在世界的上空飛來飛去,也有無數次經過家鄉的上空,但他始終沒有停下來。王勇決定回家的第二天,就已經到了家鄉所在的鎮子。其實家鄉離他並不算很遠,但在他感覺中,家鄉是遠的,遠到回來一趟,竟花去了他幾乎半輩子的準備時間。
王勇在家鄉受到隆重的接待,大家都猜王勇會帶回一些錢來,為家鄉做點事情,修一條路,造一座橋,建一所小學,事實也果然如此,王勇決定資助家鄉的錢,比大家事先猜測估算的還多一點,結果是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