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熱鬧最高潮的是最後的宴席,擺了好幾桌,把附近的老人都請來了,還有家族裏的遠遠近近的親戚。王勇小的時候,他們是看著他怎麼長起來的,現在王勇長大了,回來了,他們都很高興,他們還記得王齏緗攜全家逃走的那個夜晚,有一個人說,你們走了以後,就下雪了。
後來王勇的一位堂叔喝了幾杯酒,臉紅起來,他拉住王勇的手說,小勇啊,我經常在電視裏看到你。另一位表叔說,可是你比電視裏瘦多了。大家都看著王勇,研究著他和電視裏的王勇的不同之處。王勇有些發愣,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胖也胖不起來,瘦也瘦不下去,電視他是很少上的,隻有一次,是做一個關於清代畫家畫品的欣賞節目,請到他,他去了,與他的工作是沒有關係的,純粹是業餘愛好,而且也不是新聞節目,是一個純藝術的節目,想不到家鄉的人竟也看到了。至於胖和瘦的差別,王勇想,也許是拍攝角度的關係吧。一個表兄有點擔心地說,王總,你身體怎麼樣,不是突然瘦下來的吧,突然瘦下來,就要當心了。這個表兄的話,讓大家的興奮情緒有些低沉下去,所以另一個表兄不樂意地說,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從前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現在年紀不大的人,也都喜歡瘦,瘦一點身體反而好,反而有精神。叫王勇要小心的那個表兄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趕緊扯回來,說,是呀,一看就知道王總身體很好,要是身體不好,他能造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嗎?大家就輪著說樓了,一個說,怎麼不是,我們看到電視裏拍出來,你造的那些樓,真棒。另一個說,聽說你已經把樓造到北京去了。再一個說,還北京呢,王勇已經在美國造樓了。
王勇這才明白了,鄉親們把他當成了另一個王勇,那個王勇是南方的一位房產大鱷,他胖而高大,在圈內素有“巨鱷王勇”之稱。他個性鮮明,不喜歡低調生活,經常在各種媒體露麵,鄉親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就是他。這是一個和王勇的名字一樣,但經曆和從事的事業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王勇。
起先王勇還想跟大家解釋一下,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對鄉親們來說,他是哪一個王勇其實並不重要,隻要他是王勇就行。
清明時節,王勇帶著女兒來白鶴山掃墓。正是掃墓的高峰時候,公路上車輛堵塞,公路兩邊擺滿了攤子,賣鮮花、賣紙錢,還賣各種各樣的冥品,豪華轎車,漂亮姑娘,別墅,鑽石項鏈,都做得很精致,還有一個壯漢在喊,偉哥偉哥,便宜的偉哥,一塊錢一打,一塊錢一打。偉哥也是紙做的,在陰間的人,使用的物品,全都是紙做的,而且要在他的墳前焚化,不然他就用不上。王勇的女兒看著這些冥品,笑得彎下腰,掉出了眼淚,許多掃墓的人,不知她在笑什麼,都拿奇怪的懷疑的眼神看著她,又看那些冥品,他們沒有從那裏邊看出什麼好笑來。
王勇的車堵在了一個婦女的攤前,這個婦女的攤上,沒有那麼多東西,她隻賣紙錢和香燭。中午時間,一個孩子來給婦女送午飯,午飯裝在一個搪瓷罐子裏,是白米飯和一些青菜,但婦女並沒有吃,她正在做生意,她說,買點香燭吧,買點紙錢吧。王勇買了紙錢香燭,他還想買一束鮮花,婦女說,這裏買不到真正的鮮花。王勇說,我知道,他們賣的花,都是從墳上撿來的。婦女說,你要鮮花,其實可以到地裏去摘,你往山上走的時候,沿路都有花,雖然是細碎的小花,但它們是新鮮的。王勇說,你可以摘一點來賣的。婦女說,我婆婆從前是摘來賣的,但是人家不要,人家嫌這花太小,夾在葉子裏,看也看不到五顏六色。他們寧可去買人家用過的花,那樣的花朵好大。後來我婆婆老了,人家不買她也仍然去摘花,不過這沒有什麼,人老了,腦子都不好,後來她更老了,把鞋子放在鍋裏煮湯給我們喝。婦女不說話了,她的小孩說,後來婆婆死了。
王勇和女兒往山上去,他們果然沿路看到一些很細碎的花,女兒告訴王勇,白色紫斑花叫蘿蘑,又名芄蘭,黃色小花叫旋覆花,是旋覆花中的線葉旋覆花,所以它的花形比較小,藍色的小花又叫什麼什麼,因為名字太專業,王勇記不住,他隻記得女兒說,它們都是草本花卉。女兒學的專業,在美國大家管它叫包特捏,翻譯成中文意思就是植物學。
他們往東,登上台階,找到了王齏緗的碑,石碑上的字已經描過了,很醒目,很鮮豔,也剛勁有力。女兒說,我一直以為爺爺叫王季湘呢,原來是王齏緗。為什麼爺爺自己的名字這麼複雜,給你卻起了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我從幼兒園起,班上就有同學叫王勇,在初中的那個班上,有兩個王勇呢,現在在美國的那個學校裏,居然也有叫王勇的。王勇說,現在中國的孩子去美國念書的好多。
女兒登高望遠,露出了一些懷疑的神色,她說,我以為這裏有大片的水,有湖,或者有很寬的河,可是沒有。鶴應該生活在水邊,它要吃魚,可是這裏沒有水,怎麼會有鶴呢。女兒並不需要王勇的回答,她自己完全能夠解釋自己的懷疑,她說,誰知道呢,也許從前不是這樣子的,也許從前這裏有很多的水。王勇也並沒有把女兒的話聽進心裏去,他心裏裝著另外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胡三橋。可是胡三橋始終沒有出現,今天掃墓的人太多,胡三橋一定忙不過來了。最後王勇來到公墓管理處,跟辦公室裏的那個人說,我找胡三橋。這個人就跑出去喊胡三橋,他大聲道,胡三橋,胡三橋,有人找你。後來胡三橋就跟著那個喊他的人一起進來了,問道,誰找我?喊胡三橋的那個人指了指王勇,他找你。胡三橋就站到了王勇麵前,說,你找我嗎?可王勇說,我找胡三橋,不是找你。胡三橋說,怎麼不是我,我就是胡三橋。王勇說,那這裏還有沒有另一個胡三橋。胡三橋說,開玩笑了,這個名字,人家都覺得很少見的,有一個已經不容易了,還會有幾個?王勇說,你是什麼時候進管理處的?胡三橋說,開始籌建時我就在這裏了。那個去喊胡三橋進來的人說,胡三橋是三朝元老。王勇說,就奇怪了,那年我來的時候,碰到胡三橋,他還替我描了字。胡三橋說,他收你錢嗎?王勇說,他是公墓管理處的,就是做這個工作,不能額外再收錢,但是我硬給了他,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不能陪著父親,卻是你們天天陪著他,應該收下的。胡三橋和那個去喊他的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胡三橋說,老金,你覺得會是哪一個呢?老金說,唉,猜也猜不到,捉也捉不盡。他們告訴王勇,附近的一些農民,老是冒充公墓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在墳地裏拔幾根草騙人的錢。因為這個公墓大,我們想管也管不住,我們一上山吧,他們就四散溜開了,我們一走吧,他們又圍聚過來。王勇說,可我見到的那個胡三橋,是個複員軍人,他穿著迷彩服。胡三橋說,這地方的農民都穿迷彩服的,他們覺得穿迷彩服人家就會相信他了。王勇說,可他是從老山前線回來的,他一直惦記著犧牲在前線的戰友,因為在公墓管理處工作,他好像還天天陪伴著他的戰友。他說他叫胡三橋。胡三橋和老金又對視了一眼,胡三橋說,你上當了,他不是胡三橋,我才是胡三橋。王勇心裏明白,他應當相信眼前的這個胡三橋是真的胡三橋,但是在他的意識深處,卻又覺得他不應該是胡三橋,那個在墓地裏描字的人才是胡三橋。可胡三橋說,他不僅不是胡三橋,也不是複員軍人,穿迷彩服也沒有用的。王勇說,他不僅穿迷彩服,他的氣質也像軍人,他還講了許多老山前線的故事,他的戰友都埋在那裏,他就在那邊的墓地裏轉來轉去,喊著戰友的名字,拿了筆和紅漆把戰友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後來他就複員回來了。胡三橋說,是他編出來的故事,事實不是這樣的。王勇說,事實是怎樣的呢?胡三橋說,事實麼,事實就是,我是胡三橋。王勇說,那他是誰呢?胡三橋搖了搖頭,說,對不起,這時節好多農民都跑到公墓裏去,滿山遍野都是,我們猜不出他是哪一個。
王勇心裏像是被掏空了,因為墓地裏的那個胡三橋已經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甚至已經和他的心連在一起了,要將胡三橋從他的心裏拿出來,趕走,他的心,忽然間就空空蕩蕩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那個穿著迷彩服用紅漆描字的人不是胡三橋,王勇甚至覺得,隻要自己能夠見到他,他就還是胡三橋。但是王勇見不到他,他也許正在墓地裏,但是墓地太大,王勇找不到他。
女兒在農民的攤子上買了做成蜜餞的梅子和杏子,農民給了她一張名片,叫她下次來的時候還找他買梅子。女兒拿那張名片過來給王勇看,女兒說,笑死人了,他說他姓萬,我一看這上麵,明明是姓範,他非說姓萬,這裏的人,範和萬分不清的?
就在這一瞬間裏,在王勇沮喪灰暗的心頭忽然地閃過了一點光亮,這一點光亮將他的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徹通明,王勇又驚又喜,大驚大喜,他知道了,公墓管理處的那個人一定是叫吳三橋,穿迷彩服的才是真正的胡三橋!王勇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這個地方,吳和胡是不分的。
這時候王勇的手機響了,一個朋友發來短信,短信的內容是這樣的:“墼齏戢笄畿蕺丮魀瓂槩匄畡豥賌葸穸醯菥鼷呬呰奤醢欬嚡饚駴乤,你個文盲,你認得幾個字?還好意思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