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豪門 上部(1 / 3)

嫁入豪門 上部

引子

什麼豪門呀?寒門吧。寒門也夠不著,人家寒門還出學子呢。就他們家這兩位,一個66屆初中,一個68屆初中,連我都不如。我還好歹混過個高中呢。這兩人也夠黴的,都下了鄉。其實可以試試留一個照顧老人的,但兩個人都要表現自己進步,何況是全國山河一片紅呢。老人呢,心裏很想讓他們留一個下來,但也不敢,什麼家庭成分啊,敢亂說話,敢亂提要求嗎?於是兩個人都下去了。本來人家以為這兩兄弟應該是下放在一起的,互相也好有個照應。但結果這兩個人沒有在一起。那時候倒是顯示出他們比別人聰明一點。他們說,兩個在一起,有朝一日有出頭希望的時候,這個希望給誰呢?還不是兩桃殺三士?所以說他們表現進步真的隻是“表現表現”,心裏全是假的,人還沒下去呢,就想著怎麼上來,桃樹還沒種呢,就想著怎麼摘桃子了。結果呢,他們連桃子的核都沒見著。桃子是有的,但輪不著他們,給別人摘去了。他們兩個一直堅持到最後,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母親就提前退了休,讓弟弟頂替了。為什麼是弟弟不是哥哥呢?因為弟弟看上去比哥哥更瘦弱一點,瘦弱的人總是需要更多一點的關心和嗬護。其實這是一個誤區。哥哥因為個子高一點,人也壯一點,就仍然留在鄉下,守望著沒有希望的希望,到最後一著,就是辦病退。

替那個哥哥出具假證明的那個人就是我媽。我媽是個醫生,應該算個知識分子,但她身上卻有很多小市民的習氣,她肯定和他們家之間有什麼貓膩,就幫他們做了假的病曆,做得有模有樣,連化驗單子都是全套的,滴水不漏,說那個哥哥是肝炎,已經很嚴重,有腹水什麼什麼的。事情辦妥以後,我媽還叮囑那個哥哥說,去派出所辦戶口還是讓你弟弟去吧,你看上去也不像個病入膏肓的人。

哥哥和弟弟就這樣回來了,回到這個生養他們後來又拋棄了他們的城市。他們坐在自己家門口的走廊上,看著小天井裏荒蕪的雜草,井圈的痕印,幹枯的石榴樹,斜倒的石筍,等等,有些感慨,有些滄桑,但不是很強烈。他們現在強烈的渴望是工作和愛情。

愛情說來就來了,那就是我。

我是由我媽帶進來的。我很不情願,別別扭扭的。我媽告訴我,那可是個大戶人家,好大的人家。但我想象不出有多大。我媽拽著我走進一條很深的小巷,一直快走到底了,我懷疑前麵還有沒有路,是不是就快到頭了。我媽跟我說,你這麼大了還不懂,有老話嘛,南州路路通,在這個城裏,就沒有死路。果然我們終於找到了那扇破爛的大門。

大門上方有一塊烏七抹搭爛糟糟的木板,木板上刻了三個字,字已經很模糊了,而且都是繁體字,我看了一會,認出了其中的一個堂字,我媽說,小妹,你沒有知識,這就是賜墨堂。聽我媽的口氣如此的肅然起敬,好像賜墨堂是很厲害的家夥。但在我看起來,這老家夥搖搖欲墜,隨時要下來砸人的腦袋了。

我誇張地抱了抱腦袋,又往後退了幾步。我知道我媽急著要我跟她進去,我偏磨磨蹭蹭不往裏走,遠遠地停在一個地方,指著那塊匾問我媽,媽,這是什麼堂啊?我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應該覺得奇怪,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多長知識的人,我一直自我感覺我是一個很隨意的人,當然,用我媽和我姐的話說,那不叫隨意,那叫懶,嘿,懶就懶罷,與我無關的事,我是懶得去問,更懶得去管,再說了,我這還有我媽,還有我姐,哪裏輪得上我?這會兒我一改往日隨意的脾氣,站定了對這個什麼堂感起了興趣,我媽自然是會奇怪的,但她也隻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回答我說,這就是賜墨堂。我媽的口氣很重,好像我早就應該知道這個什麼賜墨堂,今天終於相見,我應該很激動。可惜的是,我從來沒聽過什麼堂,更不會因為走到這個堂來就激動了,我懶洋洋地說,什麼是賜墨堂呢?我媽說,賜,這個字你都不理解吧?就是從前皇帝賞給別人東西,墨呢——我說,墨我知道,就是那一條黑黑小小的東西,磨出來的水也是黑黑的,蘸著寫毛筆字的。我媽說,馮小妹,你可別小看這幢老宅子,他們宋家多少代人的光耀都在這裏了,皇帝賜給他們祖先一段墨,所以這幢大宅就叫個賜墨堂。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嘿嘿,也不怎麼樣嘛,就賜了一段墨,這皇帝也夠小氣的,這老宋家祖宗也夠沒麵子的,哪怕賜個硯台,賜一本書,也比賜一段墨強呀。我媽說,那是皇帝賜的,賜什麼都是很厲害的。我媽咽了口唾沫,換了口氣,又說,小妹,你現在還不懂,等以後你就會知道了,宋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我媽站定了和我解釋了半天,最後她才從我的臉色上察覺到了我的意圖,說,我說呢,一個不學無術的小孩子,怎麼關心起賜墨堂來了。過來一拉我的手說,別想花招再磨蹭,早晚得進去。

我們穿過頭頂心“賜墨堂”三個字,進了大門,又一腳高一腳低地穿過一個很長很狹窄又很昏暗的弄堂,最後我媽推開一扇搖搖欲墜的旁門。旁門生了鏽的鉸鏈發出的吱嘎聲,把我的耳朵都絞痛了,我朝裏一探頭,說,哧,這就是大戶人家?

我媽一手扯著我的胳膊,另一隻手對著空中劃了一個大圈子,說,從前,這整個大宅子都是他家的。我翻了翻白眼,反唇相譏說,從前老地主劉文彩家的莊園有多大?我媽“呸”了我一聲,不理我了,拉著我就站到了他們家的小天井裏。

他們家的天井真是很小,屎眼樣,院子的牆壁也很恐怖,斑斑點點,有發黴的青苔,還有一些不知什麼枯藤爬在上麵,隻有一棵芭蕉,雖然不大,卻是長得鬱鬱蔥蔥的。他們家的屋子也很小,很破爛,像舊社會的窮人家,雖然一字排開有三間,但三間屋子都很擁擠,裏邊堆滿了烏七八糟的舊家具破爛貨,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他們家的人就在那些東西的夾縫中鑽來鑽去,而且他們的動作很輕盈,幅度又小,都是無聲無息的,像蟑螂一樣潛伏和滑行在這個陰森森的老宅子裏。

當然這些都是我以後才漸漸發現的,現在我還沒有走進這個家,我隻是被我媽緊緊拽在小天井當中,我看到有兩個長相很像的男人坐在走廊上,這兩個人很像,但一個戴眼鏡,一個不戴,兩個人的輪廓和身材也稍有區別,一個比一個大一點,一個比一個小一點。

這就是我說的那倆兄弟。他們看起來很老相,頭發稀毛瘌痢,臉色如喪考妣,要談對象了也沒有一點點喜氣。他們畢竟多年在鄉下吃苦,飽經滄桑了呀,我應該理解他們,但這跟我心目中要談的對象差太遠了,我一眼就沒看中他們,還覺得很逆麵衝。我很生氣我媽竟要把我介紹給他們中的一個。一氣之下,我用力甩開了我媽的手,說,這麼老!我媽趕緊“噓”一聲,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憋著嗓音說,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自己怎麼啦?我比他們年輕,比他們有活力,還有,最重要的,我的運氣也比他們好一點,至少我沒有到鄉下去做幾年農民再回來。當然我的運氣也隻能跟他們比比而已。那個時候,就算留在城裏,也沒有多好的果子吃,我被分配在一家磚瓦廠當工人,磚瓦廠就是生產磚頭的,到處都是黑乎乎的,跟煤礦工人也差不多,過去聽人家說,煤礦工人的老婆小便都是黑的,我們做磚頭的也差不多,至少冬天我擤出來的鼻涕是黑的,或者有時候我哭了,眼淚肯定也是黑的。在這樣的單位工作,我能不哭嗎?我隔三差五地淌一點黑眼淚,臉弄得像個叫化子。

後來我費心在廠裏觀察了一陣,想找個輕鬆幹淨點的活,那也不是沒有,比如科室幹部,坐辦公室的,哪怕打打算盤,收收信件,給領導撩一撩門簾都可以,但我知道那輪不上我。研究來研究去,最後我覺得還是推板車的活爽快些,也幹淨一點,至少呼吸的空氣不是黑的。我就要求領導給我換工種,我說我要推板車。開始領導根本不同意,說沒有女孩子推板車的,我左纏右磨,最後他們無奈地同意了,但我在他們心目中就有了一個對工作挑肥揀瘦的不好印象。

後來的事實證明,廠領導的想法是對頭的,從來沒有女孩子推板車,是因為女孩子根本就推不動裝滿了磚頭的板車。我頭一次試著推的時候,不僅車子紋絲不動,反倒把我自己推了一個跟鬥,我氣得說,像死豬。板車班組的工人笑話我說,你說這裏有幾頭死豬?他們開始對我還不錯,也想照顧我一點,少裝一點,但即使裝一半我也推不動,後來沒辦法了,我就想辦法,反過來,在車上套上繩子,繩子背在肩上,像驢和牛那樣拉車,但還是拉不動。推板車的男人嫌我礙手礙腳,影響了板車班組的榮譽,特別是我們的板車組長,看見我就朝我翻白眼,叫我小姐,還叫我走開。但我不走,我是板車組的人,後來他們拿我沒辦法,我的活就由他們每人帶一點帶掉了。於是,我被全廠的人叫作板車小姐。那時候小姐這個稱號是很難聽的,資產階級嬌小姐的帽子一旦戴上了,幾十年都拿不掉人家對你的偏見。我努力想改,但是我又吃不來苦。好在許多年以後小姐的含義變了,小姐成了時髦的叫法,可惜那時候,我早已經是小姐她媽了。

所以,當我瞧不上那倆兄弟時,我媽就叫我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推板車的,還能怎麼樣?

但是就算我照清楚了自己,我還是覺得自己比他們強。一看這倆人坐在那裏死沉沉的樣子,麵目呆滯,眼睛發定,像從棺材裏倒出來的,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想說話,想攻擊他們一下,可我媽不許我說話,我就走到井邊朝著井下說,死樣。

他們家這口井的井圍很小,水倒蠻清的,還能看見我兩條小辮子一晃一晃的,我“哧”地笑了一聲,說,比我們家門口的井小多了,我們那是三眼井,井圍有那麼大,我做了一個手勢。他們聽了我說話,隻是無聲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們並不覺得好笑,隻是表示禮貌而已,這就是裝模作樣的大人家吧。我媽批評我說,這是一家人用的井,用得著那麼大嗎?不知道我媽為什麼天生要拍他們家的馬屁,我媽這樣的人,是很勢利的,要拍也應該拍拍幹部或者別的什麼有權勢的人,不知我媽哪根筋搭錯了,才有了我的命運的走向。

倆兄弟就這樣死沉沉地坐在走廊上,隻是看到我們進來的時候,稍微欠了欠身,過了好一會,在我對著小井罵了聲“死樣”以後,其中有一個才站了起來,對著屋子裏說,媽,她們來了。我一直模模糊糊沒有記住站起來說這話的是哪一個,是哥哥還是弟弟。但是我也一直沒有忘記有一個人說了這句話,口氣完全是一個小孩子在向大人求助的口氣,我差一點又要說話,這時候他們的媽媽就從屋裏出來了。

下麵的事情,就由他們的媽和我的媽商量,跟他們兩個好像沒有關係,跟我也沒有關係。兩個媽談了一陣後,他們的媽就對我說,小馮啊,來看看我們的家吧。她引著我向左邊的一間過去,我偏要往右邊一間去,我說,先看看這邊一間吧,這一間幹淨一點。她笑眯眯地說,小馮,你搞錯了,右邊的這一間,是別人家的。我朝我媽看看,我媽說,本來是他們家的嘛,隻是暫借給別人住住罷了。

也許我媽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了,趕緊把我拉開來,直截了當跟我說,他們兩個都沒找呢,你喜歡哪一個?不等我開口,我媽又急吼吼地說,我看就老大吧。我說,我不要,他有肝炎,肝都腹水了。我媽急了,說,你有意氣我,你知道那是假的。我說,我不知道是假的。我媽說,那,就老二。我說,我不要,四眼狗。我有意放開眼睛周轉身體盡情地打量他們的院子和房子,說,這房子,從前是傭人住的吧?我媽又過來拉扯我,倒是他們的媽比較大方大度,耐心跟我解釋說,小馮,這是大宅裏的偏廳,不是傭人住,是客人住的。

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們兄弟兩個一直坐在走廊上,一個在看書,另一個在發呆,始終不參與我們的談話。等到我們要走了,那個小一輪廓的弟弟卻忽然跟我說,這本書你要看嗎?他把他手裏的那本書遞到我眼前,我一看,是《基督山伯爵》,沒聽說過,我不喜歡看書,何況這書名五個字裏就有三個字我覺著眼生,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的書,也不想理睬他們。可我媽手長,一伸手就接過去了,說,我們家馮小妹最喜歡看書了。又把書塞到我的手裏。我知道我媽要給他們麵子,我也勉強就給了我媽一個麵子,接下了這本書。

這個弟弟挺吃虧的,他借給我書,結果我卻嫁給了哥哥。

我要嫁給哥哥,他們哥兩個就不能再同住一間屋了。隻能在小天井裏搭建一個簡易的房子,讓弟弟去住。在搭建的時候,和隔壁那家人吵了起來。其實說吵起來也不太符合實際情況,因為這架其實隻有一方在吵,就是那個借宋家房子住的老朱,老朱一家三口齊上陣,不光夫妻倆上躥下跳,連他們那個小不點的兒子,一邊哧通哧通地抽著鼻涕,一邊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咧咧的。我看不慣他那種小流氓的腔調,罵了一聲小殺胚。但他們吵得厲害,沒聽見我罵。

吵架的這一方是沒有多大聲息的,兩兄弟一聲不吭,他們的媽媽則耐心地跟他們解釋,說哥哥要結婚了,弟弟沒地方住。老朱家不講理,說,你們結不結婚跟我們沒關係,你們搭了這個房子,天井就更小了,我們怎麼過日子?當時我也在場,我看不過去,跟他們計較說,你們不要眼皮薄,我們是結婚的大事,如果你們兒子結婚,你們也搭一間好了。他們的小殺胚兒子才八歲,我是嗆他們,不料我這一嗆,卻嗆醒了他們。結果他們也在小天井裏搭了一間,才算太平了。這是再違章不過的違章建築。不過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後來這兩個違章會讓我們占到大便宜。

我結婚前幾天,我爸回家了,他給我帶來了一隻樟木箱,是他自己砍的樹,自己打造的,雖然造得粗糙,但畢竟有樟木的香。這個散發著濃濃香味的樟木箱讓我知道了體麵,我的女友和同事,來我家看我的嫁妝,他們看到樟木箱,都很羨慕我,明明香味四散開來,滿屋子都是,他們還湊到箱子跟前去聞它,說,好香啊,好香啊,這就是樟木箱哎。我爸在一邊比我還受用,說,在我們林場,每天都能聞到樟木香,還有其他許多樹香。

我爸原來在一個叫農林局的地方當一個小官,前幾年被打倒了,放到一個林場去勞動改造,後來又沒說他有什麼問題,就就地安置了,當了林場的副場長。那時候林場的活就是砍樹,我爸身先士卒,帶頭砍樹,還創造了一種馮氏連軸砍樹新法,把砍樹的產量提高了一大截,我爸成了勞動模範。

我爸給我的樟木箱夾在他們家的舊家具中,我看著很養眼,也很舒心,我的樟木箱鶴立雞群,十分驕傲,相比之下,他們家的舊家具是那麼的寒酸,那麼的灰頭土臉。

我爸也圍著樟木箱看了看,他的神態起先也和樟木箱一樣驕傲,但後來他的臉色有點變,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湊到一隻很不起眼的小茶幾跟前,先是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接著就伸出手去撫摸,我起初以為他隻是摸一下而已,哪知他那隻手擱到茶幾上就不肯下來了,摸過來摸過去,橫摸過來豎摸過去,從上摸下來,又從下摸上去。看他那急吼吼樣子,我也忍不住朝那小幾子瞥了一眼,那小茶幾簡簡單單,也沒有雕什麼花,而且麵目很醜,就是四條腿撐一塊板這麼簡單,灰頭土臉的,都不如我們家新買的夜壺箱神氣。可我爸卻像著了魔似的,喃喃呢呢地,又自問自答、又自我懷疑地說,這是雞屎木?不會吧?難道真的是雞屎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