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地笑了一聲,說,爸,你們林場有雞屎木嗎?我爸臉色嚴峻地說,沒有的,我們這地方長不出雞屎木。我爸咽了口唾沫,扯了扯我的衣袖,神神秘秘地跟我說,小妹,你家裏有好東西。他的角色換位真快,已經把這個家叫成“你家”了,喜酒還沒有開宴呢,他已經跟我一刀兩斷了。我媽在外麵喊我,我爸趕緊就對我說,你媽喊你,你快出去吧。我感覺出我爸想要支走我,我見爸的神色模樣有點古怪,我就沒搭理我媽,守在我爸身邊看他要幹什麼。結果看到我爸動作十分迅速,環起胳膊就將那雞屎茶幾一抱。我爸在林場幹過活,力氣好大,那茶幾在他懷裏像一團棉花,我爸抱了一會,舍不得放下,但因為我站在一邊緊緊盯著他,他有點難為情,就放下了,我爸一放下,我就運足力氣上前一試,結果那一身的力氣都白運了,沒想到那雞屎茶幾竟然輕飄飄的,我不由得泄了氣,鄙視說,屁輕,不是什麼好東西,爛木頭罷了。我爸立刻正色地說,小妹,什麼東西並不是越重越好的。我反唇相譏說,那是越輕越好啦。我爸說,反正,雞屎就是輕的,如果是輕的,就是雞屎。停了一下,又壓低嗓音,鬼鬼祟祟說,小妹,我告訴你,真正的雞屎就是輕的,就是好東西。
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爸怎麼變得像我媽那樣鬼裏鬼氣、小肚雞腸,看他說“好東西”時那饞樣子,口水都差點淌下來了,比我媽說“大戶人家”的口氣還饞,我心裏有點瞧不起他了,我抬手對著空中劃了一個圈,說,難怪你們要把我嫁入豪門——屁眼大的豪門。
我說粗話,我爸竟一點也沒在意,他還點頭讚同我說,是豪門,是豪門,屁眼大也是豪門。
一
說了這麼多,有一大半都是廢話,因為一直在講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情,真正的主人公,到現在還沒有登場呢。前邊他隻是露了一露臉,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呢。
不過,你們別替他著急,他自己都不急,你們急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人是一輩子都不會著急的那種性格,這就是我嫁的人。
我一個急性子的人,要跟他過一輩子,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怕。可誰讓我當初急著要嫁人呢?當然,後怕是後怕,以後幾十年的日子也會一天一天過下去的,結果隻有兩種,一是離婚,一是不離。不過現在還沒到那時候,時間還早呢,我才二十五歲。
第一天早晨起來他就跟我說,小馮,你晚上睡覺磨牙,是不是有蛔蟲啊。婚都結了,還叫我小馮,好像我沒有名字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媽頭一次見麵時喊我小馮,他以後也就一直喊我小馮了,不過我也會不客氣的,我說,老宋,你睡覺說夢話。他笑了笑,好像知道我是在報複他,沒有跟我計較。我刷了牙,把牙刷朝杯裏一插,他看了看,就把它倒過來重新插到杯裏。我看不明白,說,你幹什麼?他又慢條斯理地說,小馮,牙刷用過了,要頭朝上擱在杯裏。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牙刷,說,為什麼?他說,牙刷頭朝下,就會一直沾著水,容易腐爛,容易生菌。我說,把茶杯裏的水倒幹了,牙刷就浸不到水了。他說,倒得再幹,也總會有一點水積在杯底的。我說,這是你們大戶人家的講究?他說,無論什麼人家,都應該這樣的。等我洗過臉,掛了毛巾,他又過來了,我趕緊看看我的毛巾,我那是隨手掛的,等於是扔上去的,當然是歪歪扯扯,確實值得他一看。他看了後,就動手把毛巾的兩條邊對齊了,然後退一步看了看,又再對了一下,那真是整整齊齊了。我說,怎麼,兩邊不對齊容易腐爛嗎?他說,不是的,兩邊不對齊,看起來不整潔。
我很來氣,我說,老宋,你是嫌我沒有家教是不是?他和氣地跟我說,我沒有嫌你沒家教,你怎麼會沒有家教呢?他說得倒很真誠,可我怎麼聽也像是在挖苦我,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虛。雖然我爸我媽都是有點兒知識的人,但我家裏卻從來沒有家教,他們都忙於工作,沒有時間做家教。我心虛了一會,看著老宋一動不動的後腦勺,我漸漸地又來了氣,看起來他還真以為他家是什麼大戶人家了,竟如此不知道謙虛。我說,你不看看自己的家,還嫌我不整潔。他說,這也是你的家。他一邊說,一邊彎腰把我脫在門口的鞋轉了個向,朝裏,擺正了。見我瞪眼,他又說,這不是腐爛和生菌,主要是習慣,一個家庭養成一種習慣,總是有道理的。我說,擺鞋子還有什麼道理?老宋說,鞋頭朝裏放,人能夠安心地待在家裏,鞋子朝外放,人就會經常在外麵奔波。我“撲”地噴笑出來,說,原來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封建迷信啊!老宋說,這不是封建迷信,這是心理作用,小馮,你年紀輕,你可能還不大知道心理作用的作用。我朝他翻翻白眼,他沒有看到,繼續說,剛才是說自己家人放鞋,如果來了客人,就應該朝外放——我打斷他說,對的,朝裏放了,客人就賴著不走了。老宋點點頭說,客去主人安。
說到客,客就來了。我沒想到,來的竟然是我的客,是我的廠領導。我結婚的時候,很想請我們廠領導參加,想給自己長點臉。但是領導怎麼會來喝一個板車小姐的喜酒呢?我說也是白說,請也是白請。可奇怪的是,我的婚假還沒有結束,我們領導卻集體登門來拜訪了,還帶了賀禮。進門的時候,他們看了看我家的地板,說,喲,這是老貨,我的鞋底有釘,別踩壞了,換拖鞋吧。我希望老宋說,不用了不用了。可老宋偏不說,他們就隻得手忙腳亂地換鞋,把脫下來的鞋亂扔,我怕老宋當著他們的麵去替他們擺鞋,丟我的臉,我乘他們和老宋寒暄時,趕緊用腳把他們的鞋子都踢成鞋頭朝外的擺式。不料老宋還是不滿意,因為我踢得不太整齊,有點斜,他過去重新擺齊了,才坐下來說話。
我滿臉燥熱,不敢看我們領導的臉,不料我們幾位領導坐下來就異口同聲說,到底是大戶人家,到底不一樣的。我也沒能聽出來他們到底是讚揚還是挖苦,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到底在哪裏,我隻是朝老宋瞪眼,心裏想,下次你有客人來,我讓你有好瞧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鞋子擺放的原因,我們領導稍坐了一會就告辭了,臨走時,領導跟我說,小馮啊,我們商量過了,等你婚假結束,給你換一個崗位,一個年輕女同誌,拉板車肯定是不對的,你調到資料室怎麼樣?如果你沒有意見,就這麼定了。
我簡直懷疑我的耳朵或者腦神經出了問題,我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嘴一張一合的,又呆呆地看著他們換好鞋,我和老宋送他們出來,送出旁門,我們還要送,他們堅決不讓,跟我們揮過手,他們就走了,沿著又長又窄又暗的備弄,一直走出了這個大宅。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耳朵裏嗡嗡的,腦子裏也嗡嗡的,我問老宋,剛才他們說什麼?老宋說,他們說再見。我說,不是再見,在屋裏臨出來時說的。老宋想了想,說,臨走時?也是說再見,噢,還說了,早生貴子。他臉也不紅,還光想著自己的事,真的很惹我生氣,我說,你心裏隻有你,他們明明說了我的工作問題。老宋這才說,是呀,他們是說了你的工作問題,調你到資料室工作。我說,這怎麼可能?老宋說,是呀,你讀的書太少,資料室工作要博古通今博聞強記博學多才才行。他的思路老是跟我走岔,我急得說,你搞什麼搞?我是說他們怎麼會調我到資料室去,那可是個清閑輕鬆人人想去的神仙界。老宋說,小馮,你這個想法不對,說明你不了解資料室的工作性質和作用。他還是往岔裏走,但這正是我大喜過望的時候,我不想跟他生氣,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老宋,你搞清楚,這可不是大學的資料室,是磚瓦廠的資料室,裏邊有什麼?就幾本記錄怎麼生產磚頭的本本。老宋說,你還是小看了它,這是很有價值的,你如果不了解,你怎麼能夠做好你的工作呢?我不再理睬他,我隻是研究著自己的快樂而又迷惑的心思,領導怎麼會開恩讓一個板車小姐到資料室去上班呢?
不久就有老宋的客人來了,我是個記仇的人,上次他不給我麵子,這次我也不會給他麵子,我蓄謀已久地等著這一天。
我守在進門的地方,就等著他們換鞋,然後我去替他們把鞋頭朝外擺好擺正,我還想好了,如果他們表現出奇怪的表情,我就告訴他們,這是老宋的規矩,客人的鞋頭要朝外擺,否則客人就會坐在我家不肯走,我還要告訴他們,老宋說了,客去主人安。
可是我的陰謀沒有得逞,老宋的客人有條有序地脫下來的鞋,根本不用重新擺放,怎麼脫的,它們就怎麼整齊劃一地鞋頭朝外擱著,比老宋放的還規矩。我的媽,原來老宋的客人早就被老宋訓練得中規中矩了。
過了不多久,我姐從鄉下回來看我。我姐下鄉十年,種了幾年田,又當了幾年代課老師,別的知青都回來了,她就是不回來,我媽催她,她還批評我媽思想落後。可是她來看我時,一見我麵她就撇嘴,酸溜溜地說,喲,結了一個婚,就從板車小姐變成資料員了,命好啊。我說,是呀,我也不知道撞了什麼好運。我姐又撇嘴說,哎喲,誰不知道你嫁了個好人家。我說,什麼好人家,你又不是不長眼睛,你看看這破屋子,再看看屋子裏這些破爛貨。我姐說,得了吧,誰不知道他家的奶奶宋喬氏。
這是我頭一次聽說宋喬氏。可我姐不相信,說,馮小妹,你才結婚幾天,你都學會裝樣了。說著說著她就來氣了,一來氣她就沒完沒了了,說我媽偏心,明明應該姐姐先找對象先結婚,偏偏把好事先給妹妹,沒道理的。我說,姐,是你自己說要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的,是你自己說要嫁給貧下中農的,媽不敢破壞你的革命大事。我姐說,呸,我知道我是撿來的,你才媽親生的。我說,一個禿子老宋,就這麼稀罕?要不,我跟你換,你把你的男朋友給我,我把老宋給你。我姐說,你以為我不敢?
等老宋回來,我問他,你奶奶是誰?老宋說,我奶奶就是我奶奶。我說,那你為什麼要瞞著我?老宋奇怪地看看我,說,我瞞你什麼?我說,你奶奶。老宋說,我奶奶怎麼瞞你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奶奶嗎,你不是看見過她嗎?老宋的奶奶我確實是見過,她八十多歲了,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特地從上海趕來,拉著我的手,往我手指上套了一個黃銅戒指,還說,長孫結婚,我是一定要來的。這就是宋喬氏?我跟老宋說,我不知道她是宋喬氏。老宋疑惑地說,宋喬氏?這有什麼呢?我爺爺姓宋,我奶奶姓喬,她就叫宋喬氏,這隻是我奶奶的名字而已。我氣得鼻孔裏往外冒氣,說,而已而已個屁,你奶奶不僅是宋喬氏,她還是一座大園林、一座大宅、一口青銅大鍾,還是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我說得口吐白沫,手朝著天空劃了一個大圈。就像當初我媽帶我走進這個小天井時,我也這麼劃過圈,但兩種劃法,含義是不一樣的。
我唾沫星子橫飛地說,老宋默默無聞地聽,他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我說著說著,就發現不對,無論如何,從前家裏有這麼多東西,老宋至少應該表現出一點點驕傲吧,但是老宋始終麵無表情,我分析了一下,斷定這肯定就是他表現驕傲的一種方式。所以我有意氣他說,這有什麼了不起的?那時候人人都這樣,都捐,我外婆把一個馬桶都捐給政府了。老宋也不反駁,反而還讚揚我的說法,說,是這樣的,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我真拿他沒辦法,這是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軟硬不吃的家夥,不好弄。
我也懶得去弄他,更懶得去弄明白他,既然天上砸下來砸到我頭上的好事,我還有什麼好計較的?我樂得輕輕鬆鬆上班享福去。
我沒想到我的好事竟然還是接二連三的,換了工作不久,就落實政策了,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賜墨堂也是被宋喬氏捐掉的,她隻給自己家留下賜墨堂裏最小的這一進三間屋。隔壁的那個老朱,是前幾年從鄉下進城到街道工作的造反派,在城裏沒有房子住,硬搶了一間,現在被趕回鄉下去了,臨走的時候,老朱老婆說,我們好幾年沒有種田了,現在回去種田,不知道會不會種了。老朱說,現在的事情又反過來,從前你們下鄉種田,我們進城造反,現在你們回來了,我們又要回去了。兩個人傷心巴拉的,全沒了從前那種住人房子還要欺負人的樣子,連他們那個小殺胚兒子,也不神氣活現了,隻是哧通哧通地抽鼻涕。
老宋把他們送到門口,居然說,要是鄉下不好過,你們再回來——我在背後狠狠地掐他,他也不怕疼,仍然說,再回來想辦法吧。老朱卻比他有誌氣,說,我們不會回來了,我們也沒臉回來了。一家人就走了。我說,老宋,你活該,熱臉碰個冷屁股。
接下去,又有更多的好事來了,老宋的弟弟宋紹禮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搬出去了,一下子家裏的三開間就成了豪華陣容了,別忘了,天井裏還有兩處違章呢。其實那老朱很笨,他至少可以把他那間違章房子的材料拆了帶走呀,那可是他自己出錢搭的,不是搶我們老宋家的。老朱大概氣傷了心,精明人也變糊塗了,就把這違章白送我們了。
到這時候回想起來,我媽雖然有點俗氣,卻還是有些眼光的。
天下雨了,我搬了一張藤椅,坐在我家的走廊上,架起二郎腿,看著雨打芭蕉,心裏得意,就晃悠晃悠地搖起藤椅來,哪知這藤椅太不經搖,沒怎麼兩下子,“啪”的一聲,椅腿斷了,我摔在地上,屁股撞得好疼,又覺丟臉,不好意思喊出聲,隻有嘴裏“嘶嘶”地抽冷氣。我婆婆聽到聲響從屋裏出來,看到我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顯然她想笑,但她是有禮數的,沒好意思笑出來,忍了笑說,小馮,摔疼了吧?這不是廢話嗎,活生生地從椅子上摔到地上,能不疼嗎?我悻悻地爬起來,說,什麼破椅子,早該更新換代了。我婆婆笑了一笑,沒有接我的話茬,隻是把破椅子扶起來,看看它折斷了的腿,說,找繩子綁一綁還能用,坐的時候小心一點。真是有其子必有其母。我不服氣地說,你們家宋喬氏把那麼多的東西都捐掉了,這些破玩意兒倒舍不得扔了。這回輪到老宋回答我,說,該走的走,該留的留。這不等於在放屁嗎?
說話間就開飯了,我顧不得再生氣,今天有一道筍瓜炒肉絲,是我喜歡的,我毫不客氣地夾起來又咬又嚼,真是又脆又香,打嘴不放。開始的時候我也沒覺著有什麼異常,但吃著吃著,我漸漸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頭,身上像是長了刺似的不舒服,我一邊吃,一邊四下看看,沒發現什麼異樣,再看看,仍然沒有什麼異樣,大家都悶頭吃飯,能有什麼異樣呢?但我仍然覺得身上長刺,這刺一直長到了我的喉嚨口了,讓我咽不下飯去,我隻好停下來。這一停頓,才讓我恍然醒悟,原來異樣不出在別人身上,是出在我身上,我吃飯和他們吃飯不一樣,尤其是咬嚼筍瓜這樣的食物,我盡可能咂巴咂巴,才能咬嚼出它的滋味來,才能吃個痛快。而他們吃飯,他們咬嚼,完全是沒有聲音的,隻是抿嘴蠕動,這時候我才想起來,老宋先前也跟我說過幾回,說他們小時候,吃飯出聲是要被大人罵的,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在提醒我,要糾正我。可我偏不信了,稍停頓以後,我又重新開始咀嚼,咂巴得更響更爽。可我咂巴得再響,對他們也沒有影響,他們仍然不出聲地咀嚼著堅硬嘎蹦脆的食物,我仔細盯著他們的嘴一看,我的媽,這不就是兔子嗎?兔子就是這樣吃東西的嘛,他們的嘴,像極了兔子嘴,我忍不住就“撲哧”一聲噴笑出來,將滿嘴的米粒噴了一桌子。他們也不吱聲,也沒笑,我婆婆拿來一塊抹布,將桌上的米粒擦幹淨,繼續再吃的時候,我很想示威性地再加大咀嚼的力度和幅度,可是我發現我發出的聲音沉悶了,低啞了,怎麼也咂巴不出先前那氣勢來了。我心裏的氣無處撒,扒完了飯就起身走開,恰好看到牆角那雞屎小茶幾,過去便踢它一腳,說,就你是個該留的。結果踢痛了自己的腳。老宋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說,老話說,一怒之下踢石頭,踢痛自己的腳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