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豪門 下部(3 / 3)

我沒有把美國肉毒素帶給我年輕的同事讓她變成十幾歲,我同事心胸狹窄,說生氣就生氣,整整一個星期擺臉給我看。我平白無故地受了一包氣,把氣撒到我姐夫頭上,在背後就忍不住說,讓他牛,讓他牛,現在看他還有什麼好牛的。老宋聽了,慢悠悠地對我說,我看他也不比從前差。我又把氣撒到老宋頭上,說,怎麼我說一句你總要頂一句?你看看我姐夫是怎麼對待我姐的,你想想你是怎麼對待我的?老宋裝癡賣呆地說,有什麼區別嗎?我說,我姐夫對我姐是百依百順,我姐說一句他聽一句,你對我是百戰百勝,我說一句你頂一句。老宋笑道,沒你這麼誇張吧,一百次裏有九十次也不錯啦。

我姐夫要辦舊家具博物館,總覺得還缺了點什麼,將他的寶貝盤來盤去,最後才醒悟過來,原來就差我家的雞屎木茶幾。他來找老宋,老宋說,你拿走就是。我姐夫上前就去抱那茶幾,可剛一抱到手,立刻又放下了,呆呆地站在茶幾麵前犯糊塗,犯了半天糊塗,才醒過來,麵色慘白地說,那怎麼可以?老宋說,咦,你不就是來拿的嗎?我姐夫說,我是想來拿的,但我不是白拿,你賣給我吧,開個價,什麼價我都能接受。老宋還是說,你拿走就是了。我姐夫還是不拿,轉了轉腦筋,說,你不願意賣?那,那你是要以物換物?你,你想、想要什麼東西,我們好、好商量。奇怪了,我姐夫說到錢的時候,又大方又爽快,利索得嚇人,可說物的時候精神就差遠了,甚至還結巴起來了。老宋還是說,咦,你拿走就是了。老宋都說到這份上了,說了幾遍你拿走吧,說得明明白白,可我姐夫還聽不明白,偏不拿走,還反其道而說,你是不是嫌少啊?你肯定是嫌少吧。我姐夫隨手又加了一疊子錢。我看到那錢,心驚肉跳,那可是我姐夫借高利貸借來的,那不是錢,是刀子啊。後來我忍不住出賣了我姐夫,把他借高利貸的事情告訴了我姐,我是想讓我姐勸勸我姐夫,這世界上也隻有我姐能夠阻止我姐夫犯糊塗。可我姐居然對我說,嘿,他那高利貸,就是我幫他借來的嘛。真是渾渾噩噩的一對絕配。

這期間我姐夫不斷做著搭積木的遊戲,那一疊子錢越疊越高,老宋真是有眼無珠,這麼多錢他竟然看不見。最後陪我姐夫來的那個專家說,算了算了,我看出來了,他不肯,無論你給多給少,都沒有用。我姐夫急了,說,他怎麼不肯,他肯的,他明明讓我拿走的。那專家說,那你拿走試試。我姐夫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專家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四十不到,一表人才,我姐夫對他簡直就是言聽計從,我正驚異這個人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水平,他忽然朝我笑了起來,說,阿姨。我嚇了一跳,說,你認得我?他說,我是小朱呀。我不知道小朱是誰。他也不計較我的無知,又說,我是老朱的兒子小朱呀,我小時候,你高興的時候,就喊我鼻涕大王,不高興的時候喊我小殺胚。原來他竟是那個小鼻涕蟲。可他這一說,鬧了我個大紅臉,我畢竟大他一輩,但他卻好像是我長輩似的知書達理,大人大量。我忍不住朝他的鼻子看了看,小時候他的鼻子又紅又爛,現在這鼻子可是今非昔比了,簡直幾乎就不能叫鼻子了,長得太漂亮,挺拔,光亮,幹淨,簡直就像是外國人的鼻子。我說,哎喲,巧啦,你怎麼在這裏呀?我姐夫見小朱喊我阿姨,對我的態度也好了一點,大概怕我對他不恭,趕緊向我介紹說,他是朱大師噢。小朱說,也不是什麼大師,隻是喜歡而已。說得真謙虛,像真正的大師。小朱和我拉起了當年的家常,說,阿姨,你還記得吧?當年我們家從你們家搬走的時候,我爸帶走了你們家的兩扇紫檀木屏風。我一急,脫口說,是偷的吧?小朱說,不是偷的,是你家奶奶送的。我又犯糊塗,我家奶奶,我家哪個奶奶?小朱說,是宋家的奶奶。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宋喬氏。心裏犯嘀咕,宋喬氏,宋喬氏,你可真敢送東西,你出手可真大方。心裏正惱著,又聽那小朱說,我小時候家裏少一張床,就把那兩扇屏風鋪起來當一張床,我就睡在屏風上,好硬。後來我們回鄉下,家裏反而有床了,那個屏風就豎在家裏,我爸有事沒事就圍著它看,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看不懂。我說,一個屏風,有什麼看不懂的?小朱說,我爸說,這屏風上的人,怎麼雕得這麼活,像活人一樣,他天天看,看得都認得他們,都可以跟他們說話了。我說,嘻,那你爸還是那老朱嗎?小朱沒回答我他爸還是不是老朱,而是繼續說著他的“喜歡”。我姐夫又抓住了拍馬屁的機會,說,朱大師原來是學物理的,天才呀,一轉入我們這行,雖然半路出家,卻是後來居上,三下兩下就是大師了。我對小朱說,你爸高興吧?小朱神色有點黯然,說,我爸不在了。我歎息了一聲,說,可惜了,可惜他看不見你當大師了。小朱卻認真地說,他看得見,他看得清清楚楚。我一聽他這話,忽然就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像老朱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呢,我嘴淺膽子小,就不敢吱聲了。

我姐夫得不到我家的雞屎木茶幾,怏怏而病,害得我姐現在也不待見我,這麼多年我姐可沒少扶持我,我想勸勸老宋,人家那是舊家具成堆的地方,把我們的小茶幾放那裏,狐假虎威,能成氣候,可以讓大家看,增長知識,顯擺水平,放在我們家牆角裏,沒什麼必要,擱個電話機都嫌寒磣。可這麼多話到我嘴邊卻說不出來,因為我說不著老宋,更勸不著老宋,自從我姐夫相上了我家的小茶幾,老宋就隻跟他說過一句話,你拿走就是了。是我姐夫自己不拿,怎麼說他也不拿,所以我姐不待見我是沒道理的。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妞妞就要結婚了,她正在布置新房,打個電話告訴我,她把雞屎木茶幾抱走了。我一急說,你那家裏,全套西式新家具,放個破茶幾,不倫不類,算什麼名堂?妞妞說,現在流行的,古典元素。我趕緊說,你拿走茶幾你爸說什麼了?妞妞說,老爸不在家。我說,你就抱走了?妞妞說,是呀,我就抱走了。

我回家果然不見了茶幾,心裏頓時忐忑起來,在屋裏瞎轉了幾個圈子,又到小天井裏東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看的啥,也不知道要看啥,一直熬到老宋回來,我注意著老宋的臉色,老宋卻沒有臉色,他還是不在意牆角落裏的茶幾,就像從前那茶幾曾經走失的那幾次一樣,老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家裏有這樣一件寶貝。反而害得我心裏空空蕩蕩,無處著落,好像那茶幾不是我女兒拿走的,是被小偷偷走了。

我忍不住去了妞妞家,看見那破爛茶幾夾在一套奶白色的歐式家具裏,奇裏古怪,我“唏”了一聲,說,妞妞,你覺得這樣放好看嗎?妞妞說,媽,這不叫好看,這叫品味。我品了半天,也沒品出個味兒來,隻好硬著頭皮又說,妞妞,其實這個茶幾是你爸的傳家寶。妞妞說,是呀,我爸的傳家寶,就是我的傳家寶嘛,我又沒有兄弟姐妹,要是有一個,這茶幾就要一劈為二,要是有兩個三個四個,這茶幾就要粉身碎骨了。我硬擠了點笑容笑了笑,拐著彎子說,妞妞,其實你爸爸是個小氣鬼。妞妞聽了我這話,哈哈大笑說,媽,你怎麼豬八戒倒打一耙?我聽不懂了,說,妞妞,你什麼意思?妞妞說,咦,誰不知道我老媽是個小氣鬼,從前我外公要這破茶幾,你不樂意,嚇得外公隻好還給你,後來我姨夫要,你又不樂意,害我姨夫得相思病,現在你又追到你女兒這裏來,是急著想搶回去噢。我說,你才豬八戒倒打一耙呢,這茶幾又不是我們馮家傳下來的,我急什麼?妞妞說,那是呀,我爸都不急,你急什麼?我想了想,也是奇怪,老宋好像從來沒有為這茶幾著過急,幾十年來,他甚至從來沒有提起過它,它走了,自然會乖乖地回來,又走了,又會乖乖地回來,根本用不著老宋著急,倒是我在其中費了許多心機,絞了無數腦汁。我忍不住跟妞妞說,妞妞,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個茶幾的價值噢,它是雞屎木,雞屎木你知道嗎?它還是明朝的呢,明朝你知道嗎?妞妞笑道,不就是明朝那些事嗎?瞧她那小嘴裏,說什麼都是輕飄飄的。我說,妞妞,說實在的,明朝的雞屎木家具,到現在可不多見了,擱你這兒,媽可不大放心啊。妞妞笑得彎腰跺腳,前俯後仰,說,哎喲我的媽,哎喲我的媽。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妞妞說,我老媽哎,遇上我老爸,你可真背運的。我說,怎麼啦,你老爸怎麼啦?妞妞說,我老爸一張嘴,簡直就不是嘴。我沒聽明白,悶頭悶腦地問,那是什麼?妞妞還是笑,說,那是一塊鐵砣。我還是沒聽懂,妞妞見我如此無知,不滿意地撇了撇嘴問道,這麼多年了,關於這個雞屎木茶幾,我老爸真的什麼都沒有告訴你?我這才聽出點名堂來了,趕緊問,告訴我什麼,這茶幾有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妞妞說,這是贗品,早就被人調包了。

你們替我想想,有這麼個老宋,我氣是不氣?我當然氣,氣得罵起人來,我說,騙子,他是個騙子。妞妞說,我爸可沒騙你,你又沒有問過我爸這東西是真是假。這時候我的懷疑已經蓋住了我的憤怒,我來不及生氣了,因為流逝的時光已經一一浮現出來了,我的思緒一瀉千裏,盡是環繞著雞屎木茶幾在奔流。我先是懷疑我爸調的包,又懷疑那個劉一刀,或者是我姐夫,或者是小鼻涕蟲,我甚至懷疑上我的女兒和女婿,最後我連我自己都懷疑上了。妞妞說,老媽,麻煩你別胡亂瞎猜了,這個茶幾在我爸生下來之前,就是假的了。我氣道,妞妞,既然連你都知道得這麼清楚,幹嗎你和你爸都瞞著我?妞妞輕飄飄地說,老媽,既然它是個假貨,那它就是個屁,一個屁的事情,幹嗎非要打擾你呢?我老爸為什麼不告訴你呢?我猜猜啊,他也許是怕你傷心吧,因為大家都知道我老媽對雞屎有感情噢,要是有人告訴她雞屎不是雞屎,是鴨屎,我老媽會氣瘋的。

我生氣歸生氣,卻沒有瘋,因為我心地善良,先想到我姐夫病怏怏那樣子,於心不忍,從妞妞那兒出來,我顧不得回家找老宋算賬,先跑到我姐夫那兒,急著把假雞屎木茶幾的事情告訴他,我以為姐夫會對我感激涕零,哪知他聽了我這話,氣得臉都白了,精神氣兒全泄走了,有氣無力地批評我說,馮小妹,你姐說得沒錯,你很無知,隻是想不到如今你都這把年紀了,還這麼無知。我雖然一直很崇拜我姐夫,可這會兒他狗咬呂洞賓,我也有點惱了,我說,我怎麼無知啦?我到底沒讓你出洋相,拿假貨去給人顯擺。我嘴快,也就這麼順著一說,也沒想很多。可我這話一出來,我姐夫卻愣死在那裏,眼睛都發定了,愣了好半天,我姐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隻見他渾身一哆嗦,轉身就跑了。

從他狂奔亂跑的背影看上去,我姐夫到底是老了。

後來聽我姐說,我姐夫從假雞屎木茶幾聯想到他收藏的那許許多多舊家具,萬一是假的,他還能活嗎?他到東到西請專家看,專家一來他就出汗,後來就養成了出汗的習慣,像女人到了更年期,動不動就是一頭大汗。我說,啊?難道姐夫收的家具都是假的?我姐呸我說,你想得美。我趕緊沒落無趣地退走了,聽到我姐在背後說,姐夫說,那可是高仿,看紋理就知道是從前仿的,不像現在的東西,花裏胡哨。我聽了後,發了一陣子呆,我既不明白我姐在說什麼,更不明白我姐怎麼也管我姐夫叫姐夫呢,我回頭看了我姐一眼,就慌慌張張地走了。

從妞妞那兒吃了驚,又在姐夫那兒受了氣,又在我姐那兒奇了怪,回家我對老宋說,我終於知道什麼是茶幾了,老宋說,什麼是茶幾?我說,就是擺滿了杯具的那東西。幸好它不是餐桌,要是餐桌的話,那就放滿餐具了。老宋笑了笑,說,小馮,幾十年了,你終於變得文縐縐一點了,管杯子叫杯具了。我說,是呀,嫁入你家豪門這麼多年,連個杯具都不會說,不是白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