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仍然關著,但情況和昨天下午不一樣了,因為它是朝東的,早晨的太陽正好照耀著它,我從門縫朝裏張望的時候,看得清店裏的一切了。這一看,我的心頓時一沉,那雞屎木茶幾已經不在昨天的位置上了。
我心慌意亂地拍打起他的店門來,敲門的聲音又把隔壁的夥計給引出來了,他眼睛凶,一看到我,立刻就認出來了,說,你又來了,是不是劉老板沒付錢給你?我慌慌張張地指著門縫說,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小茶幾不在了。那夥計老三老四地說,不在了才是正常的嘛,要是還在那就不正常了嘛。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愣愣地看著他。他撇了撇嘴,一臉瞧不起我的樣子,說,這還不明白,肯定早就出手了。我說,怎麼會這麼快,就一天時間?那夥計說,不跟你說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配有那個東西的。說完就往自己店裏去了,我追在後麵說,請問,請問——沒來得及追上他,我就看到收我雞屎木茶幾的劉老板出現了,他從天而降似的站到了我麵前,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隨後就笑了起來,說,我就知道你會再來的。但是我覺得他的笑比哭還難看。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會再來?劉老板不再苦笑了,也不再說話,默默地打開了店門,我緊緊跟在後麵說,你已經把我的雞屎木茶幾賣掉了?你已經把我的雞屎木茶幾賣掉了?劉老板聽了我這話,忽然間竟勃然大怒,訓斥我說,什麼話?你說的什麼話?你會不會說話?什麼你的雞屎木,你已經賣給我了,是我的雞屎木!說話間他人已經到了長長的櫃台後麵,我們倆,一個在櫃台外麵,一個在櫃台裏邊,臉對著臉,他的臉板板的,很凶,我的臉上,盡是討好,盡是阿諛逢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賤,幹嘛要對他這麼搖尾乞憐,我說,劉老板,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再看一眼我的雞屎小茶幾,不知道你把它賣給誰了?劉老板聽了我這話,頓了半天,忽然一彎腰,從櫃台裏邊的地上,猛地捧出一件東西,“砰”的一聲,蹾在了櫃台上。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我的雞屎木茶幾!我一伸手就摟住了它,劉老板上來扒我的手,說,你摟它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就像自己的孩子,送了人,重新又見到了,總要抱一抱吧,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呀。劉老板凶道,孩子?是你的孩子你還送人?我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嘛。劉老板沒好氣地說,你既然把孩子送了人,又來幹什麼?我說,隔壁那夥計說,你肯定早就出手了,可是,可是,你怎麼沒出手?劉老板起先一直氣衝衝的,這會兒他的臉色不那麼凶了,又歎氣,又搖頭的。我問說,沒人買嗎?劉老板說,反正我就沒敢把它擺出來。我想了想,似乎想到道理了,趕緊說,難道是你自己想要留下?劉老板說,沒有的事,我們幹這一行的,為的是掙錢,隻要別人出價,自己再喜歡的東西也要走,否則就不是生意人,而是收藏人了。收藏的人呢,正好相反,什麼東西都往裏扒,有錢要扒,沒錢也要扒。我說,沒錢怎麼扒?劉老板說,那你去問他們吧,反正他們總是在往裏扒,扒到手了,哪怕是一堆狗屎也會當寶貝一樣摟在懷裏。我忍不住“啊哈”了一聲,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因為他說話時的那種急吼吼的腔調。他朝我看了半天,長歎了口氣,說,算了算了,我服了你了,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我驚奇得不得了,說,咦,我又沒有向你討回茶幾。劉老板雙手握拳,朝我拱了一拱,說,饒了我吧,我昨天一晚上沒好好睡,盡做惡夢,早晨起來竟發燒了。一邊說一邊拿手摸摸自己的額頭,又道,剛去醫院吊了兩瓶鹽水,這溫度還沒有完全下去呢。我又忍不住“啊哈”了一聲,說,你做了什麼夢?他生氣地說,我做什麼夢幹嗎要告訴你?我說,是不是有個沒臉沒麵的人跟你說話,說茶幾不是你的?劉老板更氣了,指著我說,你什麼人,搗什麼鬼?我說,我沒有搗鬼,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麼收了我的雞屎木茶幾又不擺出來賣,像你自己說的,哪有生意人不想做生意的?劉老板說,我也想擺出來,可是我擺不出來啊。我說,有小偷嗎?劉老板說,小偷倒是進不來的。又朝我拱拱手,說,你弄回去吧。昨天他給我的錢還原封不動地擱在我的口袋裏,我將它們拿了出來,交還給劉老板,抱起了我的雞屎木茶幾,就覺得特別親切,像妞妞小時候我抱著她那種感覺,我一激動,就忍不住親了它一口,嘴裏呢呢喃喃道,我的雞屎木,我的雞屎木。我緊緊摟住失而複得的雞屎小茶幾,想起當年我爸摟著它的樣子,也是這樣的,由於抱得緊,湊得近,它就在我的鼻尖下,我聞到了它的一股清香,很淡,不像香樟木那麼濃。
這是我嫁到宋家多年以後,頭一次聞到的清香。
我把雞屎木茶幾放回到原來的地方,老宋回來也沒有在意小茶幾失而又複得了,隻是說,小馮,原來你已經聽說了。我一頭霧水,說,聽說什麼了?老宋說,賜墨堂暫時不修了。我大急,趕緊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老宋說,可能因為投入太大,暫時還沒有這個實力。我說,你怎麼不告訴我?老宋說,我昨天給你打電話,你沒在。我不能依他,氣道,可我昨天晚上回來你也沒說。老宋說,昨天晚上我覺得你心神很不定,想等你定神的時候再告訴你。我直覺得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自己都撈不著的地方去了。自己的心都撈不著了,我能不哭嗎?可結果我卻笑嘻嘻地說,是呀,我早就知道了。
我要不是知道,我怎麼會把雞屎木茶幾又贖回來了呢?
二
我們仍然居住在老院子的破屋裏,花園洋房在我們眼前晃了一下,又離我們遠去了。雖然我家的大姑娘眼看著就要回來了,但是我已經心如死灰了。
我心如死灰了,我姐卻又來了。我早就說過,我姐是根攪屎棍,她一來,我的日子就要發生一些變化了。
我姐命真好,許多年一直就在享清福,她可會保養了,從前吃胎盤人參、現在是蟲草燕窩,還三天兩頭做美容,結果卻是有心栽花花不發,反而見老,我姐夫呢,許多年忙來忙去忙掙錢,吃辛吃苦,卻一點也不見老,他們倆走出去,人家都要多看我姐夫幾眼,還以為是一個富婆包養的小白臉呢。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鐵的規律,但是鐵的規律到我姐夫這兒就不成規律,我姐夫其他方麵壞不壞我不知道,但他對我姐的態度一點也沒變,仍然是忠心耿耿的一條狗,仍然是我姐說東他決不向西。
我姐夫到底賺了多少錢,我反正是不知道的,以前我也曾鬥膽問過我姐,我姐牛,說,馮小妹,我不說也罷,說出來不要嚇死你。我不希望被嚇死,就不再問了,見著我姐的麵我就躲著點,怕她一不小心說了出來,害死我一條命。
有一天我姐從國外回來,給我帶了些madeinchina。她來看我,穿著高跟鞋的咯的咯地走到我家門口,正好一陣風吹來,吹下一塊瓦磚,差點砸了她的頭。我姐受了驚嚇,批評我說,馮小妹,你也好意思,什麼時代了,你就打算一輩子住這樣的房子?就算你不嫌寒磣,也要注意安全呀。我可憐巴巴地說,姐,我也想住花園洋房,更想住豪華別墅哎。
我姐回去跟我姐夫一說,姐夫就跑我家來了,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看起了賜墨堂,足足地看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我姐夫對我姐說,我知道我該幹什麼了。我姐點點頭。他們真是心有靈犀的一對,我姐夫說半句話,我姐就能聽懂,也許他不說話,我姐也能聽懂,可我和老宋呢,我怎麼說話,他都聽不懂,或者是假裝聽不懂。
我以為我姐夫的“我該幹什麼”不會和我有什麼關係的,哪知第二天,我姐夫又來了,朝我點點頭,總算是幾十年來眼裏也有個我了,他直接找老宋說話,我在旁邊努力地聽了半天,到底讓我給聽懂了,知道我姐夫又要開創一個新的事業了,就是古建築修複工作。他從前又不是搞古董的,又不是搞建築的,現在要把這兩樣東西加起來一起搞,真有異想天開的水平。他這許多年,做了無數的生意,倒騰冰箱以後,又倒騰塑料粒子,又倒騰鋼材煤炭,後來又開飯店,又開夜總會,再後來是做空手道——我也不知道什麼叫空手道。後來時間長了,我才稍稍知道了一點。我說,怎麼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老是輪到你們頭上呢?我姐聽我這麼說,毫不客氣地批評我說,馮小妹,你很無知,你以為天上真會有餡餅掉下來,你知道這樣做的風險有多大?我說,有多大?我姐說,不說也罷,說出來不要嚇死你。我趕緊說,姐,你就別說了,我不想被嚇死。
我姐夫開始倒騰古建築,他倒是想一下子就把賜墨堂給修成原模原樣,可是他賺來的那許多亮嶄嶄的驕傲的金錢,現在在這個支離破碎搖搖欲墜的賜墨堂麵前,忽然就低下了它們高貴的頭顱,簡直就算不上是個什麼東西了,按我姐的口氣說,還不夠倒騰賜墨堂裏一個紗帽廳呢。
不過我姐夫並不著急,他很踏實,大的做不起,就先從小的做起,他出資買下了另一座什麼堂,比我們的賜墨堂小多了,十分之一都不到,二十分之一大概也不到,連後花園也沒有,我去看過,隻看了一眼就瞧不上它,隻有前後兩進,中間一個天井,也是個屎眼樣,但它是一個完整的老宅,也是什麼名人的舊居,畢竟也叫什麼堂呢,和我們賜墨堂也有一個堂字是一樣的。我姐夫搬遷了裏邊的住戶,給他們提供了新房子,又出了整修費,等一切完工,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情了,這時候,我姐夫已經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了。這可不是我咒他,也不是因為我一直以來妒忌我姐,這話可是我姐親口跟我說的。
我一直指望著我姐夫能在倒騰老宅時再發一次大財,那樣他就可以來收拾我們的賜墨堂了,結果我姐夫不僅成了窮光蛋,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迷失了方向,他丟了西瓜抱芝麻,不再折騰古建築,卻迷上了舊家具。
倒騰舊家具讓我姐夫徹底變了一個人,他一頭紮進去以後,就再也出不來了。最後他把修複完工的那個什麼堂都抵押了,收回來一車又一車的舊家具,幾年過去後,我姐夫就隻剩下一大堆破爛家具和一屁股的貸款在名下,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資不抵債還是債不如資。
但我姐夫畢竟收藏舊家具收出點名聲來了,許多人知道他手裏有貨,輾轉過來想要他的東西,我姐夫哪裏舍得,可舍不得吧,資金又周轉不回來,鐵麵無私的銀行和交情不淺的朋友都追在屁股後麵問他要債,把我姐夫追得屁滾尿流。有幾次還跑到我們家老宅子裏來避風頭。我說,姐夫,你怎麼躲到我家來了?我姐夫說,他們肯定以為我躲在什麼大賓館裏呢,找去吧。我看到我姐夫這樣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古董店的劉一刀,他說過那話,收藏的人,隻知道往裏扒,哪怕扒到是一堆狗屎,也會當寶貝一樣摟住不放,哪怕窮到討飯,窮到賣褲子,也不肯撒手的,會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但生意人不會的,生意人隻認一個利字,隻要有了利,就不會讓自己狼狽不堪。我姐夫明明不是個收藏人,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他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呢?
我姐夫確實夠狼狽的,他躲了起來,手機也不敢接,後來又換了手機號碼,但即便如此,我姐夫還不忘拍我姐的馬屁,他會忽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買一客小籠包子,偷偷地溜回家,供給我姐吃。我姐吃得滿嘴流油,滿足地舔著嘴唇跟我姐夫說,小籠包子吃好幾次了,膩了,下次帶燒賣吧。我姐夫說,好的好的,燒賣。
我再見到我姐夫時,他兩眼發直,頭發都白了,眼睛裏也有我了,說,小妹,聽說妞妞找了個對象是銀行的,能不能幫忙貸點款。我一聽,拔腿就逃走了。
我姐夫把幾十年來辛辛苦苦賺的錢都搭進去了,害得我姐的生活不如從前優雅了,也害得我姐不能隔三差五給我送點美國的中國貨,或是中國的美國貨。有一次我跟同事吹牛說我姐那兒有美國肉毒素,塗在臉上,五十歲會變成二十五歲,至少打個對折,那年輕的同事急了,非讓我給她帶一點試試效果。我說,那用下來你就隻剩十幾歲了噢。我跟我姐說了,我姐卻不高興,說,用完了。我說,你不會再去買嗎?我姐說,這是在美國買的。她心情不好,我就沒敢再往下說,其實在美國買有什麼了不起呢?從前我姐夫牛的時候,我姐想到要買什麼,就飛一趟香港,又想買什麼了,就飛一趟美國,就像我們上一趟超市一樣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