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豪門 下部
一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許多年來一直在我嘴裏念叨來念叨去的雞屎木,其實就是金絲楠木,是一種很名貴的木材,我卻一直叫它雞屎木,難怪那時候我姐和我姐夫那樣嘲笑我,那也是應該,因為我無知嘛。
我年輕的時候確實很無知,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我雖然有一張高中文憑,但我的小學高年級以及初中和高中都沒念到什麼書,沒有學到什麼知識,我大概隻有小學四年級的水平,怎麼不無知呢?
現在我已經不年輕了,我女兒都已經是大學生了,可我還是很無知,沒辦法,基礎沒打好,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是輸在起跑線上了。不過我也沒什麼可懊悔的,當年像我這樣輸在起跑線上的又不止是我一個人,更何況又不是我自己要輸的,那個時候,我們連起跑線在哪裏都不知道。
現在我是一個大姑娘的媽了,我對自己的事情已經不那麼看重,更不那麼著急了,現在一切都得為我家的大姑娘著想了。我家大姑娘馬上大學畢業,要回來工作了,仍然住在從小長大的這個地方,一個小破天井,三間破瓦房,將來找對象,帶回來一看,先就輸人家一截。
我又急得上火,不過這一次沒等我嘴角上急出燎泡來,也沒等我急得嘴裏吐出粗話來,我們的老宅子卻有了新鮮滋潤的氣象了,它沉滅了許多年後,忽然間又浮出水麵來了,政府開始計劃修複古建築,賜墨堂是重要的名人舊居,那就是翹首可待了。
我們終於可以搬離這個黴濕了幾輩子的小院了,在計算麵積的時候,我們小天井裏的兩個違章建築居然也給劃拉進去了,哈,要是當年那老朱家知道有這等好事,不知會悔成啥樣呢。得到好消息的這一天,我的這個班上得就不像個班了,一上午盡坐在班上點計算機,算計著以舊換新所差缺的數目。點來點去,我知道我的缺口有多大了。我站起來和同事小周道一聲對不起就跑走了。
我回家把那雞屎木茶幾抱起來就走,到了店裏,我把雞屎木往他的櫃台上一擱,那老板說,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我學乖一點,說,這是什麼你自己看呀。老板似乎有些激動,一時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道,我沒戴眼鏡,我沒戴眼鏡。我說,你沒有眼鏡嗎?老板說,有,可是在裏屋。我說,那你進去拿罷。老板似乎不放心我,我說,你看我像個小偷嗎?我不會偷你店裏的東西的。老板說,不是怕你偷東西,怕你走了。我說,我都大老遠的來了,為什麼要走?莫名其妙。老板說,那可說不定,到我這裏來的人,經常是莫名其妙的,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拍了拍雞屎小幾,說,我抱它來也很辛苦,抱出一身臭汗,我不會再抱它回去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老板的眼睛裏劃過一道太明顯的興奮的光彩,我這麼粗心的一個人,都能捕捉到它,可見這老吃老做的老板也不比我機警到哪裏了。所以我又趕緊把話拉回來說,我不把它抱回家,不等於我一定要把它賣給你哦。老板說,所以嘛,所以嘛——他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問題,立刻變了一副臉,說,要什麼眼鏡,不戴眼鏡我也知道這什麼東西,閉上眼睛我都知道這什麼東西。我說,閉上眼睛你怎麼知道?他說,我手一摸罷。就真閉了眼睛用手摸起來。我也不笨,知道他想壓價,壓就壓罷,何苦要做出這種出爾反爾的樣子。我說,你開價吧。老板似乎被我驚到了,立刻睜開眼,手縮回去,又把皮球踢還給我,說,你說說你的意思。我才不說呢,不是我精明,實在是我不知道這雞屎木小茶幾到底值多少錢,我曾經多少次拐彎抹角地探過老宋的口氣,可是老宋屁眼夾得好緊,一絲風聲也不透露出來。
我和老板就這麼推來推去,我是真不知道怎麼開價,老板是真狡猾,但是再狡猾的老板拚到最後也沉不住氣了,說,我服了你了,我服了你了,見過這麼精明的男人,沒見過這麼精明的女人。我說,冤枉,我真不知道怎麼說。老板說,算了算了,我耗不過你。他那臉上完全是一副準備英勇就義的凜然模樣,我心裏好笑,想,有這麼嚴重嗎?結果老板說出了一個數字,我才知道事情還真的很嚴重。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數字嚇到了我,我頭上竟然開始冒汗了,為了掩飾自己沒見過大世麵的小家子氣、窮酸氣,我趕緊咳了一聲,給自己壯膽說,哪有你這樣說話的。老板聽了我這話,先是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用心想了想,似乎沒有揣測出我的話外之音,就愣愣地看著我,大概是在等我再說得明白一點。其實我哪有什麼話外之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含著什麼意思,我看老板那愁眉苦臉絞盡腦汁的樣子,比死了親娘還痛苦,我大覺不忍,說,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討價還價了,就按你說的吧。老板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看了一會,臉色大變,趕緊把雞屎木茶幾拉近了點,又是看,又是摸,又是拍,又是敲,最後又彎下身子湊上去,我還以為他要吻它一下呢,後來才知道他是聞它,聞了半天,他起身了,鼻翼還在動呢,但眼睛裏已經沒有了懷疑,不僅沒有了懷疑,還大放光彩,最後他倍兒果斷地說了兩個字:成交。他把我的雞屎小茶幾擱到店裏最顯眼的位置,站在那裏左看右看,看不夠。我走的時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沒顧得上理我。
我揣上雞屎木變成的現錢,就去上班了。不過這一天的班,上得可不夠用心,我坐不住,火燒屁股似的總想往外跑,先是跑到財務科,可並無報銷、領錢之類的事,我到財務科去幹什麼呢?我自己覺得奇怪,那兩個女會計也覺得奇怪,用了一會心計後,其中有一個說,老馮,你不是想來財務科上班吧?說話的這一位臉上還硬擠出點笑意,另一個不說話的,已經滿臉鐵青了,我嚇得趕緊逃走了。我在走廊裏東探探西看看,又到了宣傳科,宣傳科長關心地對我說,馮小妹,你今天臉色不對呀,有什麼事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摸不出對不對,但是我不敢看宣傳科長的臉,又逃走了。我轉來轉去的,最後轉到辦公室,辦公室人多,是個大間,裏邊吵吵嚷嚷的,但是我一進去,大家就看著我,我又想逃了,大家趕緊喊住我,說,馮小妹,你今天怎麼啦?我確實不知道我今天怎麼啦。我問他們,我今天怎麼啦?他們奇怪道,咦,你怎麼啦你自己知道,怎麼反來問我們?我說,那你們說說我今天和平常有什麼不一樣。大家麵麵相覷,停頓了半天,最後終於有個人,說,丟了魂吧。
我訕訕一笑,覺得自己像個殘兵敗將一樣,灰溜溜地下陣去了。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人在背後說,看她那興奮的樣子,肯定又交好運了。另一個說,那是當然,老宅子要整修,她家要分新房子了。又有一個人的聲音橫起來,好像要吵架,說,不是!不是分新房子!她家要落實政策了。立刻有人著急說,她家不是已經落實過政策了嗎?那個了解政策的人說,現在許多大戶人家,都向政府討回從前沒收掉的房子,有個姓陸的狀元後代,還真討回去了,好大一個老宅啊,三落七進,你們想想,有多少間?立刻有好幾個人嘰哩哇啦起來,因為嘴雜,聽不分明,最後才有一個人代表大家把意思說清楚了,他說,馮小妹家的老宅不是被沒收的,是捐的,捐是自願的,捐了就不能討還的!大家聽了這話,沉默了一陣,但最後還是有一個懷疑的聲音起來了,說,誰知道呢?另有一個聲音顫顫抖抖說,要是真的還給他們那個老宅,那個什麼堂,那可真不得了了!
我滿臉通紅地回到資料室,我的同事小周說,老馮,你到哪裏去了?你們家老宋剛才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他有沒有說什麼事?小周說,喲,你們家老宋的嘴有多緊,怎麼會跟我說什麼?我說,那他沒找到我就什麼話也沒說?小周說,說啦,說謝謝。我把電話打到老宋單位裏,老宋卻又沒在,他的同事說,他剛剛走出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我的心仍然在怦怦地跳著,不會是政府找他去歸還賜墨堂了吧?我就守在電話機旁,等他的電話,但一直等到下班,他也沒有再來電話,我徹底泄氣了,心也不怦怦地跳了,我還勸了勸自己,別做夢了,就揣上雞屎木茶幾那點錢,等著拿個幾室一廳吧。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我帶著沒有魂的身體出了單位,回家的路上,因為沒有靈魂的指導,我果然走錯了路,七拐八拐,鬼打牆了,最後才發現,我竟然拐到早上來過的古董街。可是收我雞屎小茶幾的那家店,卻已經關了門,我覺得奇怪,沒道理呀,隔壁的好幾家店,都開著呢,他為什麼這麼早關門呢?我湊在門縫上朝裏探了探,裏邊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隔壁店裏的一個夥計看到了,說,喂,你幹什麼?要出貨嗎?我指了指這邊緊閉著的門,說,我的貨早上已經出給他了。那夥計說,你出的什麼貨?我說,沒什麼,就一個小茶幾。那夥計一聽,立刻像殺豬似地尖聲大喊,老板,老板,快點,她來了!他的老板從裏間應聲出來,看著我說,那個雞屎木茶幾是你的?我說,是呀。這老板急得伸出手來,說,你蠢呀,你蠢呀,你怎麼能出給他呢?他可是我們這條街上出名的劉一刀哇。我起先不知道什麼叫劉一刀,想了一想,明白了,他說的肯定是劉老板會砍價。我趕緊說,他沒有砍我的價。這老板一聽,更是跺腳捶胸,說,你說多少他就給多少?我說,怎麼呢,不砍價不是很好嗎?這老板說,不好不好,很不好啊,原來你如此無知啊,你知不知道他坑了你多少?我如實地說,不是我出的價,是他給的價,我覺得可以,就成了。這老板更是急得沒辦法了,說,那可更不得了,那可更不得了。拿手捂著心口,要倒下來的樣子,嘴裏說,不行,不行,我要發心髒病了。那夥計去攙扶他,被他猛推了一個趔趄。我怕老板用力過猛真的發了心髒病,又怕他會賴到我身上,趕緊說,老板,我下次有貨就到你店裏去啊。趕緊走了。
老宋和我前後腳到家,我的慌亂的情緒都沒來得及平複,又擔心老宋發現雞屎茶幾的秘密,趕緊主動打岔,讓老宋分心,我說,老宋,你今天打電話找我了?什麼事?不等老宋回答,我又搶出一個新話題說,老宋,是不是政府要歸還我們的賜墨堂了?老宋說,你哪裏聽來的?賜墨堂是當年奶奶和父母親一起捐給國家的。我說,我聽說捐的也能要回來。老宋說,當時都有國家發的認捐書。我說,在哪裏,我怎麼沒見過?你拿出來我看看。老宋說,許多年了,也找不著了。我說,找不著就等於沒有,等於不存在,不是嗎?老宋說,找不著怎麼等於沒有呢?雖然你找不著,看不見,但它還是存在的,比如一件家具,找不著了,不在這個家裏了,但它肯定還是在的,即使它被毀了,也是物質的轉換,物質不滅定律,你中學時學過吧?我心裏一虛,以為他在說雞屎木茶幾呢,趕緊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發現他臉色平靜,根本不知道雞屎木茶幾已經不在了,找不著了。我定了定神,氣勢又上來了,說,老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你說的話,跟外人說的話是一模一樣啊。老宋溫和地說,那也是巧了。真是個割肉不出血的家夥。
我把話題引到老宅上去,果然把老宋的注意力轉移了,老宋始終沒有察覺雞屎木茶幾的事情。鑽進被窩的時候,我偷偷地悶笑了一會,就帶著笑意進入了夢鄉。哪裏想到我的笑意等我睡著了,竟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夢魘,我做了一個和我爸從前做過的一模一樣的夢,在一個很昏暗的地方,有個人對我說,那茶幾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又驚又急,也顧不得我爸了,趕緊出賣他說,不對不對,這不是我的夢,這是我爸的夢,你們找錯人了,你們找他去吧。但是那個人不理睬我的叫喊,又說,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說,你到底是誰?我怎麼看不見你的臉?聽那人一聲冷笑,我就被嚇醒了。我拉開燈,趕緊去看老宋,我知道我說夢話了,怕老宋聽到,幸好老宋正睡得香,沒有聽到我的夢話,我放了點心,拍了拍心口,滅了燈,讓自己安心睡覺,我才不像我爸那樣迷信,那樣膽小怕事,我才不相信夢能夠說明什麼呢。我很快又睡著了,可奇怪的是,我一睡著,那個夢又連著前邊的夢的情節繼續做下去,那個看不見臉麵的人,仍然在那裏對我說,你不能占有。我這回不跟他客氣了,說,你連臉都沒有,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那人說,我有臉沒臉有什麼關係,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早晨起來,我發燒了,渾身燙得要命,我沒敢吱聲。老宋看了看我,說,小馮,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要來摸我的額頭,我趕緊躲開,說,我好好的,沒生病。自己摸了摸額頭,燙手,但我故作鎮定說,喏,一點也不燙。老宋又狐疑地說,那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我說,秋天幹燥,有點升火而已。老宋說,去買點梨子吃吃。我說,好的。老宋去上班了。我趕緊到醫院去吊了兩瓶鹽水,先把體溫壓下去。從醫院出來,日頭白晃晃的,可我覺得我還是在夢裏,迷迷糊糊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又走到那個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