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耳墜(1 / 1)

你見到這個題目,大概會想到女人,想到烏黑發亮的雲鬢,想到雪白溫軟的耳垂。但你想沒想到,我這個貨真價實的大老爺們曾經戴過耳墜?

你不要吃驚,這是真的。如果不信,你可以親自來考察一下我左耳垂上殘留的耳墜眼兒。

男人戴耳墜,在外國和少數民族是有的。在畫報上,我曾見過南太平洋某島國的男人,戴著兩個大如手鐲的耳墜,手持鐵矛藤盾,正英姿勃發地作婦女兒童的守護神;也曾見過美國的嬉皮士青年,在耳垂上掛滿鑰匙、小刀甚至酒瓶起子之類,正在摩天大樓下百無聊賴地閑逛。而在我們漢族,有沒有男人戴耳墜的習俗呢?我曾查閱過中國古代服飾資料,讀過《中國民俗》、《山東民俗》等書,結果都沒見到記載。

可是,在沂蒙山區,過去的的確確有男孩戴耳墜的習俗。這些戴耳墜的,一般都是至為寶貴的長子。在他出生後的第三天,孩子的奶奶或老奶奶備好一根納鞋底用的鋼針,讓別人先在燈上燒著,她則扯過孫子的左耳垂又捏又抻。待抻得那塊肉像紙一樣薄、幾近透明時,她接過燒紅的鋼針,“滋溜”一下就紮下去。隨著一股焦糊的味道悄悄彌散,她把針來回抽動幾次,一個耳墜眼兒便紮成了。接著,老太太便將耳墜給戴上去。

據說,這耳墜一經戴上,就能產生維係主人性命的功效,進而保證家族蕃衍,去香煙斷絕之虞。孩子拖著它而爬,而坐,而走,而跑,直到長大成人洞房花燭之夜,讓媳婦親手給摘去。摘去後留給兒子,兒子又留給孫子,就這麼一代一代傳下去。

這種耳墜一般是用銀子製成,形狀十分獨特:它一寸來長,圓柱樣兒,在靠近底端的地方還有一圈細溝。為什麼弄成這個樣子,我早先不明白,後來讀了《性崇拜》一書才恍然大悟:這耳墜,不就是男根的象征麼?於是,我也就理解了老祖宗們的良苦用心。

我的耳墜,也是在出生後的第三天戴上的。據我奶奶說,她在給我紮耳眼兒的時候,我手刨腳踢,哭得可厲害了。盡管積極反抗,那耳墜還是堂堂皇皇地懸在了我的耳垂之上。也許是憑依了它的神功,我小時候雖然身兼數病,但還是一天天長大了。

那時候政府號召移風易俗,戴耳墜的男孩子已成為鳳毛麟角。起初我沒覺出有什麼不好,但是等到上學後就不行了,那些不戴耳墜的孩子經常指著我的耳朵嘲笑,說我是“小慣孩”。“小慣孩”是嬌慣孩子的意思,這是不光彩的稱呼。我受不了嘲笑,便回家讓娘給我摘除。可是娘不肯,反複申明一定要等到媳婦進門後才行。可是我的媳婦在哪裏呀?那一天也太遙遠啦!我哭著鼻子繼續懇求,這一回求來的卻是扇在屁股上的巴掌。沒辦法,我隻好再拖著耳墜去上學。

我在上小學時,每年到了“六一”節,全學區的學生在一起開大會,往往讓我作為什麼代表發言。可能是在讀二年級的那年,我在大會上發過言之後往台下走,鄰村孩子都指著我的耳朵“哧哧”笑,讓我感到了極度的羞恥。散了會回到家,我背著母親,決絕地把耳墜摘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母親發現了我身上的變化,立即追問我把耳墜弄到哪裏去了。我說丟了,母親罵我放屁,因為她已注意到我的耳垂上有血。我知道瞞不過去,隻好從枕頭下拿出耳墜交給了她。她要再給我戴,我兩手抱頭豬嚎一般。見戴不成,母親歎口氣說:“算了,那就先擱著,留給你兒吧。”

十八年後,我已當了公社秘書。那天我回到家,母親突然告訴我:“你那個墜子瞎了。”十八年間,我一直羞於提起曾戴過耳墜一事,聽母親說這話,就沒好氣地說:“瞎就瞎!”

然而母親還在那兒嘮叨:“我想著,是擱在粉盒裏,掖在床上邊浮篷頂上的,這天想找出來看看,怎麼找也找不著了。”

這時,妻子撅著嘴插言了:“就怪你早早把它摘了!”她的懷裏,是我剛滿周歲的獨生女兒。

我不答她的話,隻是哈哈笑著去親了女兒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