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自古以來是和詩聯係在一起的。尤其是圓月之夜,其景象曾引得多少詩人翹首向天夜不成寐。“為惜如團扇,長吟到五更”;“三五與二八,此時光滿時”;“三五二八光如練,海上天涯人共見”……要把這一類的詩收集起來,肯定會汗牛充棟。
半生過去,我經曆的圓月之夜實在不少,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也有許多回,但讓我感到最美的,還是1962年陰曆七月十五的那個月夜。
那年我七歲,剛剛經曆了那場亙古罕見的大饑荒。
在這裏我不想再說那三年,隻想簡單交代一下那個月夜的背景:那是在大隊公共食堂吃得山窮水盡隻好停辦之後;那是在我剛剛懂事就學老祖宗神農氏再嚐百草之後;那是在許多人得了水腫病之後;那是在一些人餓死之後,我和我的父老鄉親們,終於迎來了1962年早秋作物的即將成熟。
七月十五,是被稱為“鬼節”的日子。在別處,據說是要上墳祭祖的,可是我們那兒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沒有這些儀式,這天隻是做一頓好飯讓活著的人吃下。然而1962年的鬼節,家家早已囤底朝天,我們生產隊決定,將二畝窩地瓜刨了分給大夥。
這地瓜其實還不到該刨的時候,正常收獲時節應在一個月之後。但人們等不及了,實在等不及了。
也許是隊長有過躊躕。因為這個計劃一直等到夕陽西下才開始實施。沒等到刨完,一輪圓月就從東天邊升起來了。
家家戶戶都已把籃子挎到了地頭,孩子們守著,大人們則在地裏忙活。男人們在前邊刨,女人們在後邊拾。新出土的紅紅嫩嫩的地瓜,一堆一堆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七歲的我,那個時刻就蹲在地頭,守著我家的籃子。
這時候,日頭慢慢落下山去,悄悄收走了她身後的最後一抹嫣紅。而月亮已經漸漸升高,並且放出越來越亮的光華。待月上三杆的光景,那光華皎皎潔潔,照得天地間如同白晝。地瓜堆清清楚楚,人清清楚楚。
地瓜堆是不動的,人是動的。那些男人,女人,此時幹得多麼起勁嗬!一把把钁頭高高地掄起,一雙雙手飛快地撿拾著地瓜。仿佛他們並不是已經餓了三年,不是已經瘦得皮包骨頭。
不光是幹活,他們還說笑不止。哇啦哇啦,嘻嘻哈哈。有意思的是,許多人還一反平日裏的蔫態,開始打情罵俏。有些男人甚至個別女人響亮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惹得全體社員一陣陣亢奮大笑,其聲浪,在這月光溶溶的山野裏傳出好遠好遠……
此時,還有一些孩子跑到地裏玩耍起來。他們拖著饑餓年月裏特有的讓糠菜撐起來的大肚子,追逐,嬉鬧,在剛刨了地瓜鬆鬆暄暄的地裏打著滾兒。
我一直蹲在地頭,守著我家的籃子。我看一會兒月亮,看一會兒地瓜,再看一會兒人群。我聽著這已經久違了的大人們的說笑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嗅著新地瓜發出的沁人心脾的甜腥味兒,兩行熱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就在這種醉人的氛圍中,二畝地瓜很快刨完。一口人八斤分下去,大夥便各自挎著收獲回家了。隨後,我聽見家家戶戶都傳出急促而響亮的風箱聲。
從那以後,我們生產隊隔幾天便刨一回地瓜分掉。與此同時,許多人明顯地胖了起來。我們把這叫作“長地瓜膘”。
這就是我最早經曆、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許多年後,我在大學讀美學課時,眼前竟還反複閃現出這些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