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洋頭(1 / 2)

“洋頭”流入中國,其實是世紀初的事情了。中國男人割掉了腦後的“豬尾巴”,或留光頭,或留“拿破侖式”、“華盛頓式”。後兩種便被人民大眾稱為“洋頭”。

我出生後剛剛懂事的時候是六Ο年左右。有一首孩童們普遍傳唱的順口溜告訴了我什麼是時髦:

鑲金牙的自來笑,

戴手表的挽兩道,

穿皮鞋的大步超,

留洋頭的不戴帽。

那時的農村,金牙、手表、皮鞋還十分罕見,但“洋頭”卻遍地都是了。不過,流行於我們村的洋頭不是“推子”推出來的,是用傳統的剃刀剃出來的。因為我們村一沒有理發鋪,二沒人有閑錢去買“推子”即理發推剪,於是許多趕時髦的青少年隻好求助於會剃頭的人,讓他們用刀子把腦袋下部的毛發削光,隻留下頭頂的一塊,上黑下白,那局麵比今天貧富懸殊的南北兩個世界更加涇渭分明。

我五、六歲的時候也留這種洋頭。這種洋頭的製造者是我父親。起初我沒覺得這種“西瓜皮式”有什麼不好,然而等我長了幾歲,見識了一些純正的洋頭,知道了它們出產過程,便對自己的“西瓜皮”產生了不滿,於是當我的腦袋再一次需要修理時,我拒絕了父親的刀子,理由是我已經身為三年級學生。父親說:慢說三年級,就是五年級六年級也有用刀子削的呀!你到相溝剃,剃一回就得一毛五呀!我說,反正我不再叫你剃。父親見拗不過我,罵了我幾句,然後就艱難地找出一毛五分錢給了我。

現在想來,我一生中最早經曆的愉快且激動的行程,大約就是捏著這一毛五分錢去六裏外的相溝了。相溝是公社駐地,下轄52個大隊,而52個大隊隻有相溝才有一個理發店。我早已在趕集時贍仰過那個靠街的門麵,並且偷看過理發師傅。那師傅姓楊,三十歲左右,雖然臉皮有點兒黃,然而眉清目秀挺耐看的。聽人說,他是外地人,是將老婆孩子撇在家裏到這裏開店的。這天,當我緊張地推開店門進去時,小楊師傅正在給人理發,旁邊的凳子上坐了幾個等候的人。小楊師傅看看我說:“來啦?”我漲紅著臉點點頭,叫了聲“楊叔”,隨即坐在一邊等候。這時,小楊師傅一邊理發一邊與人說話,他的一招一式,都讓我感到是那麼優美,那麼“洋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給人刮臉時,每刮一刀,便將刀刃上皂沫與頭發渣混合而成的泥垢用左手食指抹下來,屈起拇指一彈,那團泥垢便“嗖”飛到牆上沾住。靠近理發椅的兩麵牆上,人頭高的地方之下,早已有了厚厚的一層,顯示著小楊師傅年深日久的功績。

終於輪到我了,我坐在那裏享受著小楊師傅的料理,幸福地直想哭。再回到村裏上學,我那顆全新的頭就像一首歌裏唱的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什麼亮?同學們的眼睛。看著那些亮亮的目光,我當然得意極了。

此後,我每個月都要有這麼一次相溝之旅,直到兩年後小楊離開那兒。

據說,小楊離開相溝的原因是出了花花事兒。有人看見,夜裏常有本村姑娘悄悄鑽到他的店裏。姑娘們喜歡他,姑娘的親屬們就不喜歡他了,有人公開上門責罵,小楊師傅隻好走了。

這件事在全公社自然成為議論焦點。我聽了這些也十分傷心。但我想,小楊有人喜歡也是正常的,因為是他給相溝人民公社帶來了“洋”。他就是“洋”頭兒,他就是“洋”根兒。我想如果我是相溝街上的大姑娘,大概也會在夜裏鑽理發店,盡管我那時還不明白鑽到小楊師傅屋裏到底幹啥。

想不到的是,七、八年之後,我竟有了與小楊師傅差不多的經曆。

那是1973年,18歲的我正在本村幹著民辦教師,公社忽然把我調到8裏外的一所小學幹代課教師。那裏原有一名中年公辦教師,此前因為與該村一名婦女有了花花事兒,讓那婦女的男人拿刀追殺出來,這裏就隻剩下兩名民辦教師了。讓我去,就是補這個缺。從那個冬天起,我每星期從家裏背去一包煎餅,在這個隻有三個班的學校當起了“負責人”。

那個村子地處山溝,追趕時髦的步伐更慢。到這個時候,村裏大部分男性青少年的“洋頭”還是“西瓜皮式”。我原在的本村小學早裝備有理發推剪,師生的理發問題可以自己解決。到新學校之後,我決定也采取這麼個做法,就花五塊多錢買了一套。這一下不得了,我可有活兒幹了:不隻是學生,全村大部分青少年都找我理發,就連學齡前兒童甚至吃奶的娃娃都由其母親帶著求我,我隻好把大量空閑時間用在了幹這事上。有時候,在課間15分鍾裏都要解決一兩個腦袋,讓我連撒尿也顧不上。那時候我受毛澤東思想的熏陶,隻想著遵循老人家的教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那麼多人義務理發卻任勞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