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洋頭(2 / 2)

我在這個山村小學呆了一共兩年零八個月。除了讓許多人留起了真正的“洋頭”,我還辦夜校讓成年人學文化,組織宣傳隊排演文藝節目,帶領學生利用星期天和假期到生產隊勞動,甚至還大搞“勤工儉學”養了幾頭豬。這段時間裏,我也深深感受了村民們對我的關愛。就拿吃菜來說,我從不用趕集買,都是這一家那一家自發送來。大隊支書經常找我噓寒問暖,我後來調走的時候他還掉了淚。

我那時正年輕,當然也感受到了一些姑娘傳達的愛意。眼神,話語,有的我當時明白,有的當時並不明白。我也暗暗感動甚至激動,然而我卻不敢越雷池一步。其原因有二:一是前車可鑒,我想我決不能蹈我前任的履轍;二一個,是我母親的訓戒:在我去那個學校報到之前,她就明確告訴我千萬不要上那些“識字班”(我家鄉對姑娘的特稱)的鉤。所以,不管“識字班”們有怎樣的表示,我都沒做出回應。對我考驗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一天晚上:宣傳隊在學校的一口教室裏排練,直到半夜才散夥,我剛回到宿舍要睡,窗外卻有一個姑娘輕聲叫我,說她把正絎的“鞋頭兒”忘在排練場了。絎鞋頭是這兒姑娘婦女們隨手帶的活兒,用這種帶圖案的“鞋頭”做成鞋,又結實又美觀。我一聽立即走出屋子,到那口教室門前給她開了鎖。她進去了,然而進去後卻站在黑古隆冬的屋裏一聲不吭,並沒有尋找丟失物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訕訕地說一聲“沒找著”,一溜小跑就回家了。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臨走的那天晚上。村幹部給我送行,在我的宿舍裏喝酒。我坐在窗前正與他們說話,忽然聽見院子裏有姑娘們的大聲說笑。我扭頭看去,隻見在月光裏,在梧桐樹下,正有四、五個姑娘向我這邊看。奇怪的是,我一瞅她們,她們誰也不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裏。我不好老看她們,就轉身再與幹部們喝酒。不料這麼一來,外邊的嬉鬧聲又起,讓我不得不扭頭去看。我一看呢,她們又馬上不說話了,又那麼靜靜地集體站在那裏看我。我這時突然明白了:她們是來送我的。她們想到屋裏又不敢,站在外邊又怕我看不見,就那麼故意地弄出動靜以引起我的注意……

那天晚上,屋裏屋外的人都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透窗而入的月光裏坐了很久很久。我意識到,我正要告別的,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東西。

許多年過去,我到了日照這個城市。這裏與其他城市一樣,近幾年高級發廊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但我理發卻一直找那些大眾化的,每次收費不超過五元錢的。被許多人視為家常便飯的“幹洗”,我至今還沒享受過一次。有一段時間,我都是到離我住處很近的一家小店裏理,一次隻需三元。因為我曾算過賬:即使這樣,已經是當年的二十倍了。

比當年貴二十倍,在今天卻是最“土”的理法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到那兒理發,理發員卻不在。我想起街西麵還有一家“工農兵理發店”,就去了那裏。進店一看,理發員是個小夥子,長相竟與當年的“楊叔”相似。我心裏一熱,便懷著一分異樣的心情坐到了理發椅上。

理發過程中,小夥子與我說話,問清了我的姓氏。理罷之後,他開口說:“趙叔,好了。”

“趙叔”穿好衣服,告別小夥子,走出了店門。這時,猛烈的秋風襲來,把我已經很少的頭發刮得零零亂亂,讓我不得不抬手捂住,帶了幾分狼狽匆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