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還是悔恨得噬臍莫及。
那年我九歲，正上三年級。我小時候可能有點兒小聰明，學習成績優異，所以每年“六一”節都讓我到大會上“講話”。這年該節日臨近，校長又告訴我，學區已經做了安排，今年還讓我到大會上講。不同的是，前兩年我代表隊外兒童，今年我已經加入少先隊了，代表的是八九個村的少先隊員。我小時候很有點虛榮心，一聽自己被這麼重用十分高興，立即點頭如啄米，接過了老師給起草好的講稿。
那份講稿不長也不短，好像有兩頁紙。我想，咱前兩年作隊外兒童代表都是念稿子，今年已經入隊了，已經上三年級了，怎能還那樣笨兒巴唧地念？今年不念了，我要脫離講稿，像幹部講話那樣赤手空拳地說！
背課文是我的拿手好戲，這講稿當然不在話下，一天之內背了下來，兩天則是滾瓜爛熟。“六一節”這天早晨我又試背一遍，老師寫好的話在咱嘴裏像流水一般順暢，我便將講稿扔在家裏興奮地上路了。
會場在鄰村的一片樹林裏，幾千名學生黑壓壓坐成一片。這一天是小學生們盼了整整一年才盼到的，因為這一天能看到那麼多人，那麼多的節目。節目裏也包括著我的講話。我想，頭兩年你們看到了咱的耳墜兒，叫咱不好意思；看到了咱念稿時的笨樣子，也叫咱不好意思。今年，咱要叫你們刮目相看！
各村學校競賽般地敲了半天鑼鼓家夥，終於等齊了所有的與會者。學區校長和各村校長上台落座，會議開始了。學區校長講話，家長代表講話，然後輪到我這個少先隊員代表。我是經過了兩年鍛煉的，此時大大方方走到台前，響亮地背出了講稿的頭幾句：“親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在六十年代的燦爛陽光下，在偉大祖國一日千裏向前發展的大好形勢裏，我們萬分高興地迎來了全世界少年兒童的共同節日——‘六一’國際兒童節。我代表全學區少先隊員，向同學們表示熱烈的祝賀！向培養我們成長的老師和家長致以崇高的敬意！”
不用估計，下邊當然有掌聲。那掌聲“嘩嘩”大響，竟把我的腦子一下子拍懵了，裏麵裝的講稿突然無影無蹤。我騷了一下頭，使勁兒去搜尋，但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這時，我頭上騰地冒出汗來，臉也紅得像猴兒腚，隻好呆呆地站在那裏。
會場的人起先不知我遇到了麻煩，看到掌聲落定我還站在那裏不開口，以為是必要的間歇。然而這間歇越來越長，下邊我那些親愛的同學便開口指明了原因：“毀啦，他忘詞兒啦！”“忘啦忘啦，哈哈……”我極度羞愧。我孤立無援。回頭看看，我們學校的周校長已經臉色煞白。他氣衝衝地說：“你的稿子呢？快念稿！”我眼淚汪汪道：“沒帶……”周校長說：“你就那麼講幾句吧。”可是我會講什麼呢？背稿子時，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在這會兒應該講些什麼，我是一句也不知道了。到這時我才明白，幹部們赤手空拳地講話也不是好玩的。寶貴的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學區校長不耐煩了，板著臉說：“下去吧下去吧！”我便垂頭耷腦回到同學堆裏坐著，直到大會結束也沒敢再抬頭。
在會後好長一段時間裏，我被這個事件差一點壓垮。我天天悔恨，天天責罵自己：你個窩囊廢，你個王八蛋！你不是已經背熟了麼？你怎麼一上台就成了大傻瓜呢？你為什麼非要脫稿？你就是打算脫稿，也要把稿子拿著以防萬一呀！
然而不管怎樣，一切都晚了，醜已經出了。
這時我又耍起了小聰明，玩起了想像。我想：當時我出了醜，要是能夠補救就好了。怎麼補救？我可以說，我是因為排節目才沒把稿子背熟的，不信，我就演個節目給你們看。於是我就演，或唱歌或跳舞，精彩極了，大家原諒了我，給了我熱烈的掌聲……我還想，要是我會武術更好。我會在台上說，你們別看我講話砸了鍋，可是我武功好，不信你們看著！於是，我跺一跺腳，騰地竄上一棵樹的頂端，在那兒金雞獨立；從這個樹梢，我再騰地飛向另一個樹梢，在那裏翻起跟鬥。下邊，當然又是掌聲熱烈……
這種種想像，在我腦子裏天天做著。然而，事實上我並沒拿出精彩節目，也沒亮出超凡武功。夜以繼日地伴隨著我的，依然是深重的恥辱，錐心的悔恨。
這件事，真真切切地影響了我半輩子。它時時提醒我：人不管在什麼時候，切不可自恃聰明忘忽所以，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