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原上隻是大自然這條永恒的鏈條上的一環而已。天對他們來說,是頭頂的覆蓋物,也是雨水的降臨者。土地承接雨水長滿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人仗賴這些生存。在草原上無法誇大人的作用,人與牛羊草木一樣,謙遜地居於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則屬於創造者。
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這裏的人為什麼信神,為什麼敬畏天地。人在此處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發現一個牧歸的人在行走,那個移動的剪影,無異於一株樹、一頭不關四季變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爾較體麵的說法——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葦草。站在草原,會感到這裏的主人決不是人,而是眾生。你能夠理解,蒙古人趕著羊群漫遊,人與羊那樣和諧,已然融為一體。
在眾多的中國少數民族中,最入畫的是蒙古人,盡管蒙古人的相貌並非多麼美麗。
講服飾,蒙古人不如西南少數民族的華麗,講風情,蒙古人不似西北之維人活潑。當我問一些畫畫的人時,他們隻說:見了牧區,特別是錫林郭勒的蒙古人,就想畫。
蒙古人的臉廓和皮膚,以及眼睛的定力,適合油畫的表現方式。
草原上的景物無一樣在眼裏看著勉強。河流像一條鍍銀的鞭子曲折而來,草地在秋風中蒼茫而去。所謂山——其實是丘陵,隻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了起伏而已。若在黃昏,天空將暮色像鐵鍋一樣罩在草原上。在弧圓的天邊,如有火燒雲,地平線上便翻騰熔流的金汁。如寧靜無雲,天幕則一派澄藍,浮幾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帶。
滿天的星星肅然排列,迎麵注視著你。它們好像在蒙古包外等候了多時。在這裏看星星,星星們在你眼前亮起,一直亮到了腦後。你仿佛把頭伸進了一座古鍾裏麵,內壁嵌滿活生生的星星。我頓悟《敕勒歌》中為什麼有“天似穹廬”的句子。在這裏看到,天原本就是一個碩大的圓形屋頂。在達裏,地永遠是平平的一條線,很低很矮,始終伏在人的腳底下,好像一抬腳,哪裏都可以去得到。這兒的屋舍牛欄也是謙遜的,決無都市大廈的傲慢。
在草原上,遼闊首先給人以自由感,第二個感覺是不自由,也可以說是局促。人,置身於這樣闊大無邊的環境中,覺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文背景都隱退了,隻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與微不足道。20世紀哲學反複提示人們注意自己的處境,在草原上,人的處境感最強烈。天,果真如穹隆一樣籠罩大地。土地寬厚仁慈,起伏無際。人在這裏揮動雙拳咆哮顯得可笑,蹲下嚶嚶而泣顯得可悲。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扭轉頭向後麵瞭望,都是一樣的風景,遼遠而蒼茫。人難免為這種遼遠驚惶失措。
在都市裏生活,或是尋訪名山以及賞玩江南園林的人,都習慣於這樣的觀察:眼光的每一個投射處,都有新景物可觀,景隨步移。
然而草原沒有。
蒙古牧人前瞻的時候,總是眯著眼睛。他們並非欲看清楚天地間哪一樣東西,而是想在眼裏裝填一些蒼茫。
城裏的人大睜著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隻可感受。
腳下的草兒紛紛簇立,一直延伸到遠方與天際接壤。這顏色無疑是綠,但在陽光與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錫白、翡翠般地深碧或霧色中的淡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