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海一樣,草原在單一中呈現豐富。草就是海水,極單純,在連綿不斷中顯示壯闊。

有一點與海不同:觀海者多數站在岸邊,眼前與身後迥然不同。草原沒有邊際,來到草原就來到草原的中心。因為四顧茫然,站在哪裏都是草原之核。與站在船上觀海的相異處在,你可以接觸草原,撫摸、打滾兒甚至過夜,而海上則行不通。

你如果仰麵臥在草地上,咬著一根草莖癡望高天,這時有人走來向你皺眉瞪眼,宣布指示或發脾氣,你會覺得他的舉動古怪、可笑以至於軟弱。這裏隻能順應天地,而無法在天地的睽視之下樹立所謂人的權威。

一個人一旦成為蒙古人,其終生都是一個蒙古人。

蒙古人是一種見到人受傷嚴肅無語,見到馬流血痛哭流涕的人。

蒙古人是一種國家意識模糊,對外來文化融合極快的人。

蒙古人是一種雙手背在後麵,眼睛極力往遠處看,進入城市便心煩的人。

居於草原深處的蒙古人為什麼謙遜?即使高齡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骨子裏浸透了天的遼遠和地的壯闊,他隻能縮緊筋骨勞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態莫過於謙遜。

草原上的人們極端尊崇母親。在蒙古民歌中,對母親的思念摯情,超過詠誦愛情。一般的民歌中,總是愛情內容居多。母親是創造者。在牧人眼裏,天地之後居於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親。

在草原這樣一個遊牧征戰的大背景下,人無論賢愚,彼此的差別並不大,生生不息而已。這裏沒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於也悲喜於各種尺度之下。升遷與貶謫、認同與拒否、真品與偽劣、結婚與離散、奪冠與敗北、反腐與倡廉、結黨與背叛等等一律是各種不得已而製訂的、而且越來越多的尺度下的產物。人們仗賴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網裏格裏和線路上奔走。草原隻有幾種渾然的大尺度,天地為之一,父母為之一,牛羊為之一,如此而已。

呼和浩特,是個極有奧妙的地方。

其一,它不夠發達,也不夠美麗,但有一種首都的氣度。沈陽雖大,永無首都之姿色。

其二,人活得容易,他們崇尚有閑。那兒的女人多很漂亮,且能直視對方。

其三,像內蒙古的城市漢人居多一樣,呼和浩特的漢人也居多,但卻是個蒙古人的城市。

牧歌宛如情歌,無不極盡委婉。這是許多話也說不盡的曲折。情感一物,在盡境已無話可說了,這樣就有漢人在京劇中的拖腔與蒙古人在牧歌中的長調。長調,像族人在背上的行囊中裝進盡可能多的什物,又像魔術師從口袋中拽出無窮盡的彩帶。

剛剛聽到蒙古民歌的人,聽出悠遠,是第一樓台。聽出蒙古民歌的蒼涼悲抑,乃第二樓台。在第三重境界,會聽到蒙古人的心腸多麼柔軟,像綢子一樣柔軟。粗糙的北地,像一塊磨石,把人的筋骨磨硬,心腸磨軟了。這就是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