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想說出心裏的話,永遠說不詳盡說不美好,我以為這是近於大詩人的標誌之一。

實際上大詩人想說的話很簡單,隻是說得不簡單。

如果寫作僅僅是一種行業,我們總有一天會站在自己製造的一堆無用之物麵前發愁。不僅因為沒寫出好作品,還因為我們把本應該過好日子的時間放在製造廢品上麵了。

當山川、草地、花朵和動物組成景色的時候,幾乎把雄渾、秀美、清幽、蒼涼這些詞所代表的意境占盡了,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低俗的吹牛人隻在吹自己,高級的吹牛家則能給人帶來愉悅。一般說,吹牛的主要技法是誇張,而誇張又是小說、詩歌和戲劇創作的主要手段,雖然理論並不叫吹牛。

中國文字原本是有晶瑩氣的,如荷上夜露,冷冷流傳,這是其他文字遠不能比擬的。

但用得好的,還是一些先師。如孔子表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話這麼說就太好了。

那麼這種文字若模仿巴爾紮克,寫鋪天蓋地的瑣物瑣情,我想是不易成功的,像把壓路機開到蓮池裏一樣。

中國文字至多是雲、是林、是露。

好的作家應該是葡萄,好的藝術形態應是榨汁器,好的作品則是果汁。

不含汁液的作家畢生都在寫假貨,不是榨汁器的藝術形態畢生都在折磨作家,不含果汁的作品使讀者永遠沒有胃口。

這三點具備一二是小文人,三點俱全乃大作家。

就傳統源流說,我以為中國人最大的憾事是莊子的文學傳統未能很好的繼承下來。

如今說莊子隻淺淺地稱一句浪漫,其實莊子之文不僅能引出浪漫,還可引出汪洋的雄略之風,可引出空靈的婉約之氣,還有嚴肅的哲理和詭狡的現代派寫法。

在生活美學中,遮蓋是造成美的條件之一,不光嘴唇與眼皮由阻攔而創造了美,服裝也由於遮蓋產生了美。對人來說,如果不穿衣服,不美的地方比美的地方更多,男女都是如此。因此服裝的進步史,是由遮蓋、禦寒、防曬發展到表現美這樣更高的階段。怎樣遮蓋,意味著美的個性與特征。譬如說小眼睛,並不是眼球太小,而是眼皮開口小,遮得不好。在服裝特別是女裝中,所表現的也是遮什麼和怎樣遮。

在畫家中,對女人了解最深的,我以為首推畢加索。

標誌著立體主義誕生的那幅畫<亞威農的少女>,在五個像被錘子壓扁了似的裸體少女中,畢加索想說什麼呢?

這幅畫中並無表相的肉體誘惑,但含有對肉體更深的熾愛,一種欲深窺其本質的愛。因而,平板的畫板就無法滿足畢先生了,他把乳房和屁股畫在同一個平麵上。這絕對是男人的想法。

《亞威農的少女》最初的名字叫《哲學的妓院》。

如果藝術僅僅是描摹(反映)自然的,如蘇格拉底所言,一個人拿鏡子向四處照一周,就把山川、草原都如實反映出來了,何勞畫家動筆呢?

我想,藝術創作一定有些不像才好,即有主觀因素,至少在其中有情感。

中國的藝術自然是越統一(或一統)越糟的。以書法論,楷書是中國書法的棟梁,大約由鍾繇、衛夫人始,經王羲之而成熟,唐宋元由於各派迭出而燦爛。但由於朝廷總喜歡介入,使其歸於一尊,那麼楷書到了清朝的館閣體,終於被糟踐完了,統一到了無法發展因而也無法生存的地步。

袁枚在《子不語》中,寫到惡鬼見邱老。該鬼先是美豔絕倫,邱老不為之動。又猙獰起來,很引起了邱老的瞧不起,論曰:“美則過於美,惡則過於惡。”

此評價倒很似目下的很多文藝評論,隻這兩套。

超然是反功利的姿態,愚蠢顯然也背離了功利。在文人眼裏超然的陶淵明可能會被商人視為愚蠢,但愚蠢與超然終究還有區別。如果有人像癲癇患者口吐白沫似地弄出許多大同小異的詩,又宣布去奪諾貝爾文學獎,就不超然,隻剩下愚蠢。

人若成器,後腰須有支撐。台港兩巷支撐、情郎妹子支撐、政治口號支撐,均不如有一個強韌的民族和蒼涼的天地來支撐。

所謂藝術是水,把人漫過了或者說浸潤了就成功了,像自然界的水一樣,它的特點是尋找並注滿最低的地方。

男人耽念於瑣屑,不是小氣便屬於精微,但隻有像川端康成寫人或齊白石畫蝦才算得上精微,其餘大約都屬小氣。

對操油畫的藝術家來說,世間萬物不外色彩和造型,如同作曲家看人生僅由旋律與節奏組成。畫家眼裏的透視、解剖、光和色這些永遠探索不盡的神奇,全可在人體特別是女人體中顯示出來。那麼,畫家以女人體為對象的素描乃至油畫創作,是進逼於大師的大道。

在許多人的潛意識中,電影院是開滿愛情鮮花和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電影散場時,人們在劈哩啪啦的椅子裏享受到心滿意足,銀幕上的人都死光了,而我們仍然活著。人類這種可笑的、也可以說卑劣的情感,支持著從莎士比亞時代就開始的演出業的存在。

作家有兩種,一種來自土壤,一種來自種籽。

來自土壤的作品,自有其渾厚樸素。來自種籽的作品,技巧紛呈。

如果有錢並有閑,想從食色層麵提升並擴展自己的幸福,需要文化的介入。或者說,文化限製著人的幸福。

語言的原生態,既是文學所需要的,又是文學所排斥的。

將原生態的語言植入文學,而又不使其俗,便是大手筆。

偉大的藝術家便如大海,它的每一個巨浪,每一次潮水,都是永不重複的。

這種創造在梵高、海明威、李白之處方可以看到。

那種小心抄襲自己的藝術家,至多是個越發熟練的製鞋工人,而且不如製鞋工人,因為他們的職責不一樣。

對每個作家來說,童年都是極可寶貴的。將其童年由於不斷懷念而美善化,封閉起來,可以成為川端康成。將童年猛地掀開與社會撞擊,可以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兩種方式都不失其真,但往往使自己的人生過於苦難。

從雕刻上看,中國之雕獅子與各國都不同。“九斤獅子十斤頭”,是突出頭腦精神,卻沒有人指責比例不對。

這種自由是藝術家的自由。

那位擅發驚世之語的戲劇家王爾德先生說:女人隻能被愛,而不能被了解。

這是由於女人身上假的東西多,其中藝術之假多於品格之假。

譬如女人之笑,並不屬於笑的範疇。她們並不是有什麼事情(諸如幽默)要笑出來,而是一種人生姿態,俗稱微笑。遇到不熟悉甚至不那麼喜歡的男女時,她們總在微笑,這像豹子獵取小動物時把腰弓起來一樣。

所以女人的笑,是藝術化的人生姿態。

在男人中,隻有少數政治家慣用此技,大多數男人若長期微笑,是比幹活還要累的。

中國作家中寫得最少的是老子,隻五千言而不斷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