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多讀書好,還是少讀書好。這取決於書的質量和讀書者的思考。

在讀書多和讀書少的人當中,聰明人和傻瓜的數量同樣多。

林黛玉作詩比曹雪芹作得好,因為她的詩作風格集中,且“思無邪”。

“吃一塹,長一智”,這話不適於寫作,作家一般是“吃一智,寫一塹”。

在農村時,生產隊長指著桌上的半瓶白酒稱讚不已,說酒這個東西太了不起了。若在瓶裏,十年八載也無事,若進了人肚裏,就要翻天覆地了。

我覺得此話妙極。

瓶飲酒不醉,人飲酒輒醉,這和一些震撼人心的作品正相反。在作者肚裏還平靜,一寫出來就不一樣了。

有些人的糊塗(不是劉墉那樣的偽糊塗),會寫出好作品來。總有些事畢生也弄不明白,就在文章裏襯出了作者的可愛甚至可親。

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反映無賴生活或無賴意識,有兩個時期,那就是明末和當今。

文藝作品中的無賴意識,含義有二。一是百無聊賴,頹唐到了一事不為的程度,又不甘心。二是潑皮牛二和西門慶式的刁蠻專橫,一種反社會傾向。

在作品的反映上,亦有二。以無賴為主人公,這是一。宣泄作者的無賴情緒,這是二。

就作者而言,無賴情緒是由無奈轉成的,既是對純潔文雅的反動,也是自我心境的返照。

這種作品以小說、詩歌和流行歌曲為甚。小說中的尖刻調侃,詩歌中的反理性反傳統,流行歌曲中的誇張強悍,均為一派無賴境界。

這種意識的產生是理想主義的破滅,它的後果是一代嬉皮士的誕生。

搞當代文學的人不妨單辟一章,稱為“無賴文藝”。

若讓蜜蜂來弄文學,它大多不會寫蟄人的篇章,因為這會失去生命的。

到過巴黎的人說,在那裏,衣食之類無須排隊,但在畫展之前,卻有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長隊。

這個人還說,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在極高級的美術館裏,用蠟筆臨摹高更的油畫。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巴黎將永遠巴黎下去,我想。

現代的文論家勞什柏格說:“當你麵對一幅新畫,而內心沒發生某種變化。那麼,或者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或者這不是一幅好畫。”

如果他說得正確,那麼世上傻瓜多而好畫少。

人們為了避免淪為傻瓜,便拚命把一切不理解的作品都恭為好畫。這樣,則好畫多而傻瓜少。

這是畫的不成熟,也是人的不成熟。

現代藝術的不幸之一,是作品必須有讀者(聽眾、觀眾)的吹捧(認可、首肯)才行。

這就難以避免“皇帝的新衣”。

現代藝術家需要傳播媒介的反應,就失去了米開朗基羅創作時的平靜心態,於是失去了米氏的偉大。

我不同意勞什柏格的話。

把讀者或觀眾帶入與他們的生活極相似的環境中,然後一一指出其生活的不幸,這便是一種了不起的作品。

不幸更多的不是什麼受到欺淩,而是一種人性的歪曲。譬如庸俗便是一種大不幸,一種無法覺察其不幸的不幸。

藝術和上帝的另一個相似處在於同樣不容忍創造奇跡。

藝術傑作至多可以說是不經意之作或者嘔心瀝血之作,絕無奇跡之作。

“文以載道”是中國人的說法,說文章不僅要(甚至必須要)闡揚某種主義,甚至也包括自己的人格在裏邊。這從唐之韓愈開始,到宋明達到頂峰。

在西方,“文以載道”的是貝多芬、羅曼·羅蘭等,人們不僅稱讚其作品,也稱讚其高尚的人格以及作文與做人的一致性。

人們說貝多芬偉大的內心世界,但無人說莎士比亞偉大的內心。因為莎公本人並不偉大,他隻客觀描寫生活。

和“文以載道”這一名言相反的是恩格斯引用過的一句話:“作品的政治傾向越隱蔽越好。”

說來說去,文章載不載道都可以寫得好或糟。

哥倫布的文學水平並不高,顯得呆板,但也能顯示當時崇尚的樸實有力的文風。

他在致桑切斯的信中說,“這個島(巴哈馬島)上有利於健康的大河交織,有的樹在開花、有的樹在結果。”

這種描寫便具有時下所說的張力,天真可愛。

一種獨特的文化,往往是在一種封閉的環境中成熟起來的。隨著交通、經濟的發達,也伴隨著一統文化的普及,原來的文化就被融合或消散了。

在陝北,閉塞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那裏的民間藝術則非常燦爛,一是沒有別來文化衝擊,二是因流傳不出,也無法散失,成為優勢文化。

那裏的剪紙、鞋墊和玩具,都被認定是有世界水平的。那裏的信天遊也真摯、鮮明和有力量。如戀愛:“叫聲哥哥摸摸我,渾身上下一爐火。”如描寫情郎:“站起來好像一炷香,走路好比風擺浪。”寫癡情:“懷抱人頭手提刀,舍下性命和你交。”再如寫情愛:“隔著玻璃親嘴饞死個人。”

這些意象、情感和手法,真令人歎為觀止。

我同時閱讀兩位畫家寫的書,東山魁夷的《與風景對話》和高更的《諾阿諾阿》。

東山魁夷在無宗教的狀態下尋找宗教,因而靜謐。高更在有宗教的情狀中拋棄宗教因而紛繁。

高更因紛繁而熱烈,心態是焦灼的。東山魁夷因靜謐而妥帖,心態是平和的。

東山魁夷原本是焦灼的,而高更原本亦平靜。

此間變化不止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也不止是宗教的,亦不止是人性的,還有人生道路的問題。

我看中國小說,無非清、濁兩種,無論從寫法、旨趣、題材、作用等方麵來說。

《閱微草堂筆記》是清,《聊齋誌異》是濁,《紅樓夢》和《三國演義》是清,《金瓶梅》與《水滸傳》是濁。《阿Q正傳》是濁,《邊城》是清。清清濁濁,互相依存,直至現今。

諾貝爾獎得主索爾·貝婁在談到德萊塞時,說他的成就賴於笨拙和單純,從而給美國文學以巨大貢獻。

笨拙和單純是一體化的,換言是反學院化和技巧的。這是產生史詩的條件之一,我以為。

馬克·吐溫是聰明而單純的,而巴爾紮克是笨拙而複雜的,老托爾斯泰是聰明而複雜的,這些都可造就闊大雄渾。

我們日下的文學,大多隻是單一的聰明、單純或複雜。

寫情書能連續寫上三年,比上大學中文係或讀小說刊授班收益都大,距詩人已不遠矣。

剽竊就是太喜歡原作而太不喜歡原作者的名字。

大海之壯麗,是它那種平緩的闊大。這令畫家和詩人極其無奈,難以表現,因為太簡單了,又在簡單之中變化無窮。

“九級浪”一類的畫,絕然畫不出大海,至多畫出人的內心紛爭。

人們早晚成為廣告的俘虜,這也許是信息時代的一個特征。住在都市裏,信息全都被傳播媒介壟斷了,從就業指導到選購奶粉,全由廣告無孔不入地告訴你。奈何?

Tip:书名会因各种原因进行更名,使用“作者名”搜索更容易找到想看的小说。